第一章
一
威尔逊在贝德福德旅馆里愁眉苦脸地站在床旁边,打量着他的缠腰布,这块缠腰布皱皱巴巴地在**半盘半摊着,像一条发怒的蛇。旅馆的这个小房间,由于威尔逊同缠腰布进行的一场搏斗,变得更加热不可耐了。隔着一道墙他可以听到哈里斯一天中第五次刷牙。哈里斯非常迷信口腔卫生。“在这个鬼地方只有饭前饭后刷一次牙才能使身体不垮。”他常常在喝橘子汁的时候抬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苍白的面孔这样说。这时他正在漱口,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水管子在跑水。
威尔逊在床沿上坐下休息了一会儿。为了让屋子里透一点儿凉风,他让门敞开着。他可以从屋子里望到过道对面的浴室。那个裹着头巾的印度人正衣冠齐整地在浴盆边上坐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威尔逊,鞠了一躬。“只费您一分钟,先生,”他大声说,“如果您肯过来一下的话……”威尔逊赌气地把门关上。他再一次试着把缠腰布缠到身上。
他曾经看过一场电影——是不是《孟加拉枪骑兵》[26]?——在这部影片里缠腰布简直驯服得出奇。一个裹着头巾的土著拿着卷成一卷的缠腰布,一个衣着整洁、一尘不染的军官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身子,于是缠腰布便干净利落地紧紧缠在他的腰上。另一个仆人站在旁边端着冰镇的饮料,一把蒲葵扇在他身后轻轻摇动。看来这些事在印度是能够处理得很好的。虽然如此,经过又一次努力,威尔逊到底还是把这个劳什子缠在腰上了。缠得太紧了一些,而且满是皱褶,此外,塞进去的地方也太靠前,上衣遮挡不住。他从一面残破的镜子里悲哀地打量着自己的身影。有人在门外面敲了敲。
“谁?”威尔逊喊道,有一刹那他想的是那个印度人竟厚着脸皮追过来了……但是等门打开以后,他才发现是哈里斯;印度人仍然在过道对面的浴室里坐着倒弄他的一沓推荐信。
“出去吗,老兄?”哈里斯有些失望地问道。
“可不是。”
“今天晚上好像谁都要到外面去。看来整个饭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接着,他又沮丧地添了一句,“而且今天晚上又轮到吃咖喱饭。”
“不错,是咖喱饭。我吃不着了,真可惜。”
“你还没有连着吃两年呢,老兄,每星期四晚上一次。”他看了看威尔逊腰上的那块布,“你缠得不对,老兄。”
“我知道。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我从来不裹这个。凡是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玩意儿对肠胃不好。有人说缠腰布能吸汗,可是我出汗的地方偏偏不在那里,老兄。我倒宁愿系吊裤带,只不过橡皮筋坏得太快,所以我觉得最好系皮带。我不是势利眼。你到哪儿去吃饭,老兄?”
“到塔利特家。”
“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昨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结账,请我去他家吃晚饭。”
“你到叙利亚人家吃饭用不着穿礼服,老兄。把它解下来吧。”
“你敢肯定吗?”
“当然了,听我的话没错儿。完全用不着。”他又接着说,“你会好好地吃一顿,但是对那些甜食可要小心一点儿。生命的代价就是永远小心谨慎。我倒想知道,他有求于你的是什么。”威尔逊一边听哈里斯闲聊,一边把缠腰布解下来。威尔逊是一个很会听人讲话的人,他的脑子好像一个筛子,没有用的东西整天从那里面漏下来。他穿着衬裤坐在**静静地听着——“你吃鱼要小心着点儿,我从来不敢碰鱼。”——但是哈里斯的话在他脑子里什么也没留下。他一边把白色的卡其裤拉到光滑的膝盖上,一边默诵着:
可怜的小精灵
只因一时疏忽,就被囚禁
在坟墓一般的躯壳中。
他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每到吃饭以前他的肚子总要这样响一阵。
从你那里,他只希望得到,
为了他的效劳和他的苦恼,
今天——一个笑脸,明日——一首诗歌。[27]
威尔逊对着镜子凝视着,用手指摸了摸自己那过于光滑的皮肤。镜子里的面孔也瞪着眼睛回望着他,一张白里透红的、健康的、胖乎乎而又毫无希望的面孔。哈里斯继续兴高采烈地讲下去:“有一次我对斯考比说……”这几个字凝结在一起,在威尔逊的嗓子里卡住了,他于是把自己思忖的事大声念叨出来:“真奇怪,他怎么会同她结婚。”
“我们大家都奇怪,老兄。斯考比人很不错。”
“她太好了,斯考比配不上。”
“你是说露易丝吗?”哈里斯惊奇地喊道。
“当然了。我还能说谁?”
“真是各有所好。你就大胆地干吧,老兄,准能上手。”
“我得走了。”
“吃甜食要小心着点儿。”哈里斯又来了一股劲,继续谈下去,“天晓得,与其吃星期四的咖喱,我倒宁愿尝尝理应小心提防的东西。今天不是星期四吗?”
“是的。”
他们走到外边过道上,走进印度人的视线里。“早晚你得让他算一次命,老兄,”哈里斯说,“哪个人都得让他算一次。不让他算一次命,他是永远不叫你清静的。”
“我不相信占卜算命这类玩意儿。”威尔逊扯了一个谎。
“我也不信,但是他很有两下子。我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他就给我算了。他告诉我,我在这个地方至少得待两年半的时间。我当时认为过一年半就能够休假了,现在我算明白了。”印度人带着胜利的神色从浴室里看着他们。他开口说:“我有一封农业厅主任的信,还有一封地区专员的。”
“好吧,”威尔逊说,“给我算一卦吧,可是要快一点儿。”
“我看我还是先走吧,老兄,省得我把秘密听了去。”
“我不怕。”威尔逊说。
“您坐在浴盆边上好吗,先生?”印度人很客气地邀请威尔逊坐下,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您这只手可真令人感兴趣,先生。”他把威尔逊的这只手掂了掂,不太令人信服地说。
“你要多少钱?”
“根据顾客的官级,先生。像您这样的官,我得要十先令,先生。”
“太贵了点儿。”
“级别低的是五先令。”
“我是属于五先令那一级的。”威尔逊说。
“噢,您不是,先生。农业厅主任给了我一镑。”
“我不过是个会计。”
“这是您这么说,先生。总督副官和斯考比少校都给我十先令。”
“好吧,”威尔逊说,“这是十先令。说吧。”
“您到这个地方才不过一两个星期,”印度人说,“您在半夜里有时候很烦躁。您觉得您没有什么进展。”
“在哪一方面?”哈里斯懒洋洋地站在门口问。
“您有雄心壮志。是一个梦想家。很喜欢读诗。”
哈里斯嘻嘻地笑起来。威尔逊的眼睛从划着他的手纹的手指上抬起来,不无惊惧地望着占卜人。
印度人继续按照自己的路子讲下去。他的头巾俯在威尔逊的鼻子下面,一股陈腐食物的气味一阵阵冲上来——很可能他经常从食品橱里偷点儿什么塞在头巾里。印度人说:“您是个爱守秘密的人。您不对您的朋友说您读诗的事——只对一个人说。一个人。”他又重复了一遍,“您很羞怯。您应该更有勇气些。您的成功线很长,保您事事如意。”
“干吧,老朋友,准保胜利。”哈里斯重复他的话说。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埃米尔·库埃宣传的那套心理学[28]: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话,事情就变成真实的了。踌躇不决的心理会消除,占卜中的错误也就不会被发觉了。
“你占的卦不值十先令,”威尔逊说,“这是五先令的货。告诉我一两件具体点儿的事,告诉我将要发生些什么事。”他不舒适地在浴盆的坚硬的盆沿上挪动了一下,看着一只蟑螂像个大血疮似的贴在墙上。印度人俯在他的两只手上又看了一会儿。“我看到巨大的成功。政府对您将会非常满意。”
哈里斯说:“他认为你是官吏[29]。”
“为什么政府将会对我感到满意?”威尔逊问。
“您会捉到您要捕捉的人的。”
“啊,”哈里斯说,“我想他把你当成一个新来的警察了。”
“很可能,”威尔逊说,“别再浪费时间了。”
“再说说您的私人生活,也将是个大成功。您会得到您的心上人。您会乘船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很好。对您来说。”他加了一句。
“这回真正值十先令了。”
“晚安,老家伙。”威尔逊说,“你这样占卦,我是不会给你写推荐信的。”他从浴盆边上站起来,墙上的蟑螂飞快地钻到什么东西后面去了。“我真受不了这些东西。”威尔逊一边说一边侧着身子向门外走去。走到过道上,他又转过头来重复了一句:“晚安。”
“我刚来的时候也受不了,老兄,可是我发明了一种游戏。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看看。”
“我该走了。”
“到塔利特家吃饭谁也不准时。”哈里斯把房门打开。第一眼看到这间屋子的肮脏杂乱,威尔逊很替哈里斯难堪,不禁把头一扭。在自己的屋子,威尔逊是不肯这样把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摆在明面儿上来的——脏漱口杯,扔在**的毛巾。
“你看看这儿,老朋友。”
威尔逊把目光移到墙壁上,感到心安了一些。墙上是用铅笔做的一些记号:一个大写字母H,下面是一行数字,前面记载着日期,就像现金账簿一样。另外一栏是D.D.两个字母,下面也是许多数字。“这是我打蟑螂的记录,老兄。昨天记录平平,只打着了四个。最高记录是九个。这就使你欢迎这些小生物了。”
“D.D,代表什么?”
“就是掉进下水道[30],老兄。每逢我把它们打进洗脸台,掉进下水道里,就在这一栏上记一笔。没准儿还没有打死,是不是?”
“没准儿。”
“做这种游戏不能哄骗自己,弄虚作假就没味儿了。唯一的问题是,自己跟自己赌赛,有时候觉得没有意思。咱们俩进行一场比赛好不好,老兄?你知道,这需要技巧。这些东西确实能听到你的脚步声,它们跑得飞快,像闪电一样。每天我都用手电筒搜捕一番。”
“我倒也可以试试,可是我现在得走了。”
“你听我说——我现在先不打,等你从塔利特家回来咱们再开始。上床以前咱们玩五分钟。就玩五分钟。”
“如果你愿意这么做的话。”
“我同你一起下楼吧,老兄。我已经闻见咖喱味了。你知道,刚才那个老傻瓜把你当成新来的警官,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好多事他都弄错了,不是吗?”威尔逊说,“我是说他说我爱读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