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到了海斯巴契医生的公寓前,他按了二楼一户亮灯人家的门铃,一阵嗡嗡作响后门开了。他搭乘电梯上到海斯巴契医生家那一层。海斯巴契当然还没睡。灯光从门板下的缝隙流泻而出。他单独一人吗?还是和录音带中的那个人在商谈些什么?

他开始学习那虚拟世界中的伎俩与谨慎。他爬上一扇长气窗,匍匐前行到一个废弃的窄阳台上,看见医生的屋子内有盏灯亮着。这个阳台跟海斯巴契家的阳台只有一步之遥。他跨过去的时候没往下看。海斯巴契家的窗帘没完全拉上,他透过帘缝向内窥视。

海斯巴契医生面向他坐着,头戴尖顶钢盔,身穿护甲、长靴,戴着白手套,那一身正是古老的普鲁士骑兵装扮。他的双眼紧闭,看来是睡着了。他腰上还佩着一把剑,活像电影制片厂里的临时演员。伍尔摩敲敲窗户,海斯巴契医生张开了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海斯巴契。”

海斯巴契医生小小地移动了一下,看来很痛苦。他想要脱下钢盔却不成,因为忘了解帽带。

“是我,伍尔摩。”

医生勉为其难地走向窗口,他的马裤绷得好紧,显然那是给某个人年轻时穿的。

“伍尔摩先生,你在那里做什么?”

“你呢,你在做什么,海斯巴契?”

医生打开窗户让伍尔摩进来,原来那是海斯巴契的卧室,房间里有个大橱柜,橱门开着,里头挂了两套白衣服,像是一张老人嘴里仅剩的两颗牙。海斯巴契开始脱下他的手套。

“海斯巴契,你是不是刚从化装舞会回来?”

海斯巴契医生羞惭地说:“你不会懂的。”

他开始一件件卸下身上的行头——先是手套,然后是钢盔,还有护甲。伍尔摩和房间里的家具映在护甲上的倒影,就像在照哈哈镜一样扭曲变形。

“你为什么又跑了回来?怎么不按门铃?”

“我要知道罗文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

海斯巴契坐下来使劲地脱靴子。

“海斯巴契医生,你是兰姆的仰慕者吗?”

“那是米莉借给我的,你忘了那天晚上她提起过这本书吗?”他神情落寞地坐着,臀部鼓胀,伍尔摩看见裤子的缝线已经被撑开了。是的,他想起了在热带花园酒店的那个晚上。

“我猜想,”海斯巴契医生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穿这套制服。”

“我想知道的事可多呢!”

“我曾经加入德军骑兵团,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在另一个房间里有张你的照片,但上头的装扮不太一样,而且看起来比较——实际些。”

“那是在战争爆发后拍的。穿衣镜那里还有张照片,是一九一三年六月演习时拍摄的,当时德皇正在阅兵。”

泛黄的照片右下角有摄影师的印章,照片上一排排的骑兵拔剑出鞘,另外有个单手残废的矮小皇室成员骑着白马而过。海斯巴契医生说:“那段日子是多么祥和啊。”

“祥和?”

“是的,一直到战争来临前。”

“但我以为你是个医生。”

“那是战争结束后的事了。战争时我杀过一个人——杀人真是易如反掌,”海斯巴契医生说,“杀人不需要什么技巧,判断自己是不是杀了人更是容易。但要救人——那需要六年以上的训练,而且末了你还不见得能确定是自己救了他,还是细菌自相残杀的结果,总之他们就是活下来了。我从来就无法肯定我救了哪个病人,但我却能确定我杀了哪个人。他是俄罗斯人,而且骨瘦如柴。当我把刀插进去时,还刮擦到了他的骨头,紧张得我牙齿直打战。那个地方除了沼泽,什么也没有,他们叫它坦能堡[6]。我恨战争,伍尔摩先生。”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装扮得像个军人?”

“这并不是我杀人时的装扮。我爱这身装扮,它代表祥和的岁月。”他触摸着放在床边的护甲。“但这上面有我们行军时所沾到的污泥,”他说,“难道你从来没有那种回到过去的渴望吗?噢,当然不,你还年轻,你还无法体会这种思慕的感觉。对我而言,这装扮代表心灵中最后的净土。只是裤管却怎么样都不合身了。”

“是什么原因让你今天晚上……想要把它穿起来呢?”

“某人的死亡。”

“罗文?”

“是的。”

“你认识他吗?”

“是的。”

“告诉我关于他的事。”

“我不想谈。”

“最好谈一谈。”

“我们两人都必须为他的死负责,你跟我,”海斯巴契说,“我不知道是谁引你入瓮,或是怎么设计你的,但是我的情况是,如果我拒绝和他们合作,他们就要把我驱逐出境。我除了古巴之外还有哪里能去呢?我告诉过你我的文件被偷了。”

“什么文件?”

“那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包袱。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闯进我的屋子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请你走吧,伍尔摩先生,天晓得如果他们知道你来过这儿,他们还会要求我做些什么。”

“他们到底是谁?”

“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们从来不做自我介绍的。”隔壁房间传来快速移步的声音,“只是只老鼠,伍尔摩先生。我每个晚上都放块奶酪喂它。”

“所以是米莉把兰姆借给你的。”

“我很高兴你换了密码,”海斯巴契医生说,“或许他们会因此放过我,因为我再也不能帮上忙了。人总是愈陷愈深,一开始可能只是对谜语感兴趣,接下来是字谜,然后是数学难题,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你竟然已经受雇于……这年头连对自己的嗜好都得小心。”

“但是罗文这个人并不是真实的啊。建议我说谎的人是你,我也照做了。这一切都是我凭空捏造的啊!海斯巴契。”

“那希夫呢?难道你要告诉我说,他也是你捏造出来的?”

“他不同,罗文真的是捏造的。”

“那你真是捏造得太成功了,伍尔摩先生。现在他们已经有个完整而真实的罗文档案。”

“他不过像个小说中的人物。”

“小说人物就全都是虚构的吗?我不知道小说家都是怎么写小说的,我只认识你这个小说家。”

“古巴航空并没有一个酗酒的飞行员。”

“这个我同意,那个细节一定是你创造的,尽管我不知道原因。”

“你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如果你真破解了我的密码,你应该看得出里面没有一件事是真实的。说有个飞行员因酗酒被航空公司解雇,说某位朋友拥有一架飞机,这些全是捏造的!”

“我不了解你的动机,伍尔摩先生。或许你想隐藏他的身份以防密码遭到破解,或许你担心你在伦敦的朋友若知道他这么有钱,甚至还有私人飞机,就不愿意付这么多钱。我怀疑有多少钱真的进了他的口袋,又有多少钱是进了你的口袋?”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报纸上说得一清二楚,伍尔摩先生。他的飞行执照在一个月前被吊销了,原因是酒后飞行,还降落在一个儿童乐园里。”

“我从不看当地报纸。”

“从不?他当然否认为你工作。他们给了他一大笔钱,要他投靠他们。他们也要那些照片,就是你在奥伦特山区发现的那些军事基地。”

“根本没有什么军事基地。”

“别以为我会每件事都相信你,伍尔摩先生。你发给伦敦方面的一封电报里提起拍照片的计划。他们也想要照片。”

“你一定知道他们是谁吧?”

“想想看谁会获益呢?”

“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

“一开始他们答应我不会对你不利,因为你很有用处。其实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只是并没有把你当一回事,甚至认为你会捏造报告,伍尔摩先生。哪知道后来你把密码改了,人员也扩充了。英国的情报系统也没那么好骗,不是吗?”对霍索尼一丝模糊的忠诚让伍尔摩保持沉默。“伍尔摩先生啊,伍尔摩先生,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需要钱。”他觉得说实话就像吃镇静剂一样让他觉得轻松。

“我可以借你钱的。我试过要帮助你。”

“我需要的钱你帮不起。”

“为了米莉吗?”

“是的。”

“你要小心照顾她,伍尔摩先生。在这个行业里,‘爱’是危险的,他们会攻击你所爱的人、所爱的事。你还记得我的实验室吗?”

“记得。”

“如果他们不是摧毁了我生存的意志,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易说服我。”

“你认为他们真的……”

“我只是要你小心点。”

“可以借你的电话吗?”

“可以。”

伍尔摩打电话回家。那轻微的“喀啦”录音声只是他的幻觉吗?贝翠丝接的电话。他说:“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

“等我回去。米莉呢?”

“很快就睡着了。”

“我马上就回去。”

海斯巴契医生说:“你不该在声音里泄露你的爱。谁晓得谁在监听?”他走向门口,过紧的马裤让他举步维艰,“晚安,伍尔摩先生,兰姆还给你。”

“我用不上了。”

“米莉可能有需要。能不能请你不要把这……这服装的事告诉任何人?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但我真的十分怀念那段日子。德皇还曾经跟我说过话。”

“他说什么?”

“他说:‘我记得你,你是米勒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