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他知道米莉回来了,就像听得出一辆远远开来的警车那么准确。不过报讯的是口哨声,不是警笛。她习惯从贝尔吉卡大道步行回家,但今天却从孔波斯泰拉的方向,身后跟着那群狼。尽管不甘不愿,他得承认这些狼其实并不具威胁。这些爱慕打从她十三岁生日起便已开始,它其实是一种致敬,因为即使以哈瓦那人的高标准,米莉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金黄如蜜的秀发,浓黑的双眉,连马尾都是由城里最好的理发师修剪的。她并不在意那些口哨,只是加快脚步——看到她走路,你几乎会相信世上有凌空而行这回事——对她而言,四周一片静默反而像是种侮辱。

米莉和什么信仰也没有的伍尔摩不同,她是个天主教徒。结婚前他曾对她母亲承诺过要皈依天主,而现在,他想她母亲自己大概也无所信仰吧,不过却留了个天主教徒给他。信仰使得米莉比他更亲近古巴。他知道某些富有的家庭里,少女都习惯有个姆妈在身旁**礼仪,有时候他觉得米莉身边仿佛也有个姆妈,只是除了她自己,别人都看不见。在教堂里,她戴上轻如羽翼、透明如冬雾的绣花薄纱罩时最是惹人怜爱。而那个姆妈总是坐在她身旁,观察她背脊是否挺直,脸庞是否遮掩得宜,十字画得正不正确。

不管那些男孩是在她身旁肆意舔着糖果还是躲在柱子后面傻笑,她一径以修女般的肃穆端坐着,手中拿着她那本裹着摩洛哥毛皮、书皮颜色(她自己选的)和她的秀发一模一样的金边弥撒书,虔诚地完成整个弥撒。这个隐形的姆妈还会监督她每星期五吃鱼;在四季节[6]禁食;在星期天、教堂特殊节庆以及圣徒节日去做弥撒。米莉是她在家的小名,她的教名是瑟拉菲娜——在古巴文中意思是“第二阶级的化身”,不过这个带着神秘气质的词总是令伍尔摩联想到赛马场。

直到很久以后,伍尔摩才发现,那个姆妈并不总是与她同在。米莉在吃饭时处处一丝不苟,晚祷也绝不马虎——从她还是个孩童开始,他这个非天主教徒就经常被她拒于房门外,直到她祷告结束,而且好像他应当理解似的。瓜达卢佩圣母[7]像前也是长年点着灯。他还记得她四岁时,就无意间听到她喃喃的祷告声:“万福马利亚。”

然而,米莉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他受邀到位于维达度高级郊区的美国修女学校去。在那里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姆妈离弃了她,并没有跟着她进入学校大门。校方的控诉十分严重:她在一个低年级男孩艾尔的身上放了一把火。修女长承认,是艾尔先拉扯米莉的头发,但那也不足以构成放火的借口。如果不是另一个女孩及时把艾尔推到水池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米莉唯一的辩解是:艾尔是新教徒。如果要来场宗教迫害,天主教徒一定能够打败新教徒。

“但她是怎么放火的呢?”

“她把汽油泼在他的衬衫上。”

“汽油!”

“用打火机里的汽油,然后划了根火柴。我们认为她一定偷偷抽过烟。”

“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事。”

“那我想你并不了解米莉。伍尔摩先生,我必须告诉你,我们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在纵火事件前六个月,米莉把一些印有世界经典名画的明信片拿到艺术课上发放。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伍尔摩先生,十二岁的小孩不该对**这么有兴趣,无论那些画有多么经典。”

“全部都是**画吗?”

“除了戈雅[8]的那幅玛亚画像,可是她也有那幅画的**版。”

伍尔摩不得不恳请修女长大发慈悲——他是个可怜、没有信仰的父亲,却有个信仰天主教的孩子。这所美国修女学校是哈瓦那唯一一所非西班牙语系的天主教学校,而请家庭教师他又负担不起。她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海姆·C.杜鲁门中学去,对不对?再说,这也违背了他对妻子的承诺。有时他私下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该再找个妻子,不过修女们一定无法忍受,更何况他依然爱着米莉的母亲。

他当然去问了米莉,而她的解释单纯至极。

“你为什么在艾尔身上放火?”

“我当时受到魔鬼的**。”她说。

“米莉,讲道理一点。”

“圣徒也有被魔鬼**的时候。”

“你又不是圣徒。”

“一点儿也没错,所以我才会禁不起**。”

事情到此为止——至少在那天下午四点到六点的告解室中算是结束了。姆妈又回到她身边,继续监督着她。他想,但愿我能准确知道这位姆妈哪天会休假就好了。

还有偷偷抽烟的问题。

“你抽过烟吗?”他问她。

“没有。”

她的神情让他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有没有抽过烟,米莉?”

“只抽过方头雪茄。”她说。

而现在,口哨声预示着她的归来,他心里纳闷,为什么米莉今天是从码头方向的孔波斯泰拉回来,而不是贝尔吉卡大道。可是一看到她,他立时明白过来。她后头跟着一个年轻的商店店员,那人手上捧了一个大包裹,大到把他的脸都遮住了。伍尔摩心痛地意识到:她又去买东西了。他的店楼上就是寓所,他上了楼,立刻听到米莉在另一个房间发号施令,教那人如何处置她买回来的东西。他听到一声闷响、一阵吱嘎和金属的叮当碰撞。

“放在这里,”她说完,立刻又说,“不,那里。”

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她开始在墙上钉钉子。他这边墙上掉下一块灰泥,落在色拉里。那是女佣准备的午餐。

米莉准时进来用餐。至今他对她的美貌仍是深深欣赏,而且拙于掩藏。但那位隐形姆妈只是冷冷地审视着他,仿佛他是个不合格的追求者。姆妈已经很久没休假了,他几乎厌憎起她的勤勉来,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让艾尔身上再着一次火。米莉念着祷文画着十字,他则低着头,充满敬意地坐在一旁,直到她完毕。今天的祷文比较长,表示她不是很饿,要不就是想拖时间。

“爸爸,你今天好吗?”她礼貌地问。这种问候像是结婚多年的妻子。

“还好,你呢?”

他看着她,胆怯起来。他实在不愿意扫她的兴,但爱买东西这问题他已闪躲太久了。他知道她的零用钱早在两星期前就用光了,拿去买了她喜欢的一些耳环和一尊小小的圣瑟拉菲娜像。

“我今天考信条和道德律拿了高分。”

“很好,很好。考了些什么题目?”

“小罪那一部分我考得最好。”

“今天早上我和海斯巴契医生碰过面。”他说,话题明显风马牛不相及。

她礼貌地回答:“希望他一切安好。”

他心想,这个姆妈未免太负责了点。大家都赞扬天主教学校的礼仪教育,但礼仪是用来应付陌生人的。不过我的确是个陌生人,他伤心地想。他无法随她进入她充满烛火、蕾丝、圣水与跪拜的陌生世界。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孩子。

“你生日那天,他会来喝酒庆祝。然后我想我们可以上夜总会去。”

“夜总会!”姆妈这时候一定分了心,因为米莉大喊道,“噢,伟大的天父!”

“你以前都会说哈利路亚。”

“那层级太低了。去哪一家夜总会?”

“我想或许是国家俱乐部。”

“不是上海戏院?”

“当然不是。我搞不懂你怎么会知道上海戏院这种地方。”

“在学校事情传得很快。”

伍尔摩说:“我们还没讨论过你的礼物。十七岁生日不比平常,我在想……”

“我什么都不想要,”米莉说,“真的,不骗你。”

伍尔摩满怀疑惑地想起那个大包裹。难道她想要的东西都已经买完了……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总还有些你想要的东西吧!”

“没有,真的没有。”

“新的泳衣?”情急之下,他试探道。

“嗯,是有样东西……不过我们也可以把它算作圣诞礼物,还有明年、后年……都算在内。”

“老天,那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再操心礼物的事情。”

“可别告诉我你想要一辆捷豹吧?”

“哦,不,只是个小礼物,不是车子。可以用好多年,是个很省钱的东西。就某方面而言,还可以节约能源。”

“节约能源?”

“今天我已经把其他附件买全了——用我自己的钱。”

“你哪有自己的钱?你还向我借了三比索[9]去买瑟拉菲娜像。”

“可是我的信用很好。”

“米莉,我再三告诉过你,我不许你贷款买东西。再说,那是我的信用,不是你的,而我的额度已经每况愈下了。”

“可怜的父亲!我们就要破产了吗?”

“唉,希望这些骚乱过后,景气能够好转。”

“我想,古巴的骚乱永远不会停止。如果情况更加恶化,我可以出去工作,对不对?”

“做什么呢?”

“像简·爱一样,当个家庭教师。”

“谁会雇用你?”

“派兹先生。”

“米莉,你在胡说什么?他和他第四任太太住在一起,而你是天主教徒……”

“说不定我对应付罪人特别有天分。”米莉说。

“米莉,别再胡说八道了。反正我还没破产,至少目前还没。米莉,你买了什么东西?”

“跟我来。”

他跟着她走进她的房间。一副马鞍放在她的**,马辔和马勒吊在她才钉好的钉子上(为了钉钉子,她敲坏了她最好的一双晚宴鞋的鞋跟),缰绳垂在托架上,马鞭竖在梳妆台上。

他绝望地问:“马呢?”他几乎要相信马儿会从浴室里走出来。

“在乡村俱乐部附近的马厩。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能猜得出来?”

“瑟拉菲娜。你说这是不是上帝的旨意?”

“可是,米莉,我不可能负担得起……”

“你用不着一次付清。她是栗褐色的。”

“颜色有什么关系?”

“她还有血统证明,出自圣特蕾莎那一系。要不是因为撞上赛马的终线,她的价格可能要比现在贵一倍。她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肿了一块,所以他们没办法让她出场表演。”

“就算它只值四分之一的价钱我也不在乎!我们现在的生意太差了,米莉。”

“可是我已经说了,你不需要一次付清。你可以分好几年付钱。”

“说不定等它都死了我还在付钱。”

“她是母的,要说‘她’,不是‘它’。瑟拉菲娜会活得比汽车还久。说不定比你还久。”

“可是,米莉,你得跑去马厩那里骑马,还要自己训练……”

“我已经和塞古拉大队长谈好了。他本来要免费教我的,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欠人家人情,所以我要他收我一点钱。”

“谁是塞古拉大队长?”

“他是维达度的警察头头。”

“你怎么会认识他?”

“噢,他常常让我搭便车到拉帕瑞拉街。”

“你们校长知道这件事吗?”

米莉沉下脸来:“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隐私。”

“听我说,米莉,我买不起一匹马,你也买不起这些东西。你得把她退回去。”他带着恼怒加上一句,“还有,我不准你再搭塞古拉大队长的便车。”

“别担心,他从来没碰过我,”米莉说,“开车的时候他只会唱些哀伤的墨西哥歌曲,关于花儿和死亡之类的,还有一首大公牛的歌。”

“不准就是不准。我会去告诉校长,你得保证……”看到她浓眉底下的绿眼眸噙着泪水,伍尔摩开始心慌起来。多年前某个十月酷热的午后,他的妻子也是这样看着他,接着六年的婚姻生活便戛然而止。他说:“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吧?你和这个塞古拉大队长?”

两串泪水优雅地滑落她的双颊,泪珠闪闪发亮,有如墙上的马具。眼泪也是她的一项配备。

“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塞古拉大队长,”米莉说,“我只关心瑟拉菲娜。她是那么美丽,有张天鹅绒般的嘴,每个人都这么说。”

“亲爱的米莉,你知道的,如果我做得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米莉说,“我打心底知道。我本来以为做两回九日敬礼[10]就可以使梦想成真,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而我是那么小心,在念祈祷文的时候从头到尾诚心诚意。我再也不相信九日敬礼了,再也,再也不信了。”她的声音哀伤欲绝、回音缭绕,堪比爱伦·坡的《乌鸦》。他自己没有信仰,但也不希望自己的行为削弱了她的信仰。现在,他又感受到那种可怕的责任感;每当她否认上帝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袭来。过往那些古老的承诺蓦然浮现,动摇着他的意志。

“米莉,我很抱歉……”他说。

“我还多做了两次弥撒。”

她把她对古老神话的失望一股脑儿堆到他的肩头。看待别人家的孩子掉眼泪或许容易,但如果你是个父亲,你就不能像家庭教师或学校老师那样,狠心放手不管。谁敢担保在你孩子童年的哪个时刻,世界不会像时钟正点敲响时做的鬼脸那样,一夕间突然整个变了样?

“米莉,我答应你,或许明年……听我说,你可以留下马鞍,还有这些东西,到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

“没有马,马鞍有什么用?而且我跟塞古拉大队长说过……”

“该死的塞古拉大队长——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只要我开口向你要瑟拉菲娜,你就会把她送给我。我说你人最好了。我没告诉他关于九日敬礼的事。”

“买她要多少钱?”

“三百比索。”

“噢,米莉,米莉!”他无可奈何,只有投降,“养马花的钱必须从你的零用钱里扣掉。”

“那当然,”她亲吻他的耳朵,“下个月就开始扣。”

而两人心里都很明白,那永远不可能开始。

她说:“你看,九日敬礼还是很管用的,我明天会再做一回,祈祷店里的生意变好。只是,不晓得哪个圣徒最合适?”

“我听说,对失意者而言,圣犹大是最合适的圣徒。”伍尔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