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1

“小杂种怎样了?”戴维斯问着三个星期以来每天都问的话。

“哦,一切都过去了。他又活蹦乱跳了。他想知道你哪天再来看我们。他喜欢你——真想象不出为什么。他常常说起去年夏天我们一块儿野餐、捉迷藏的事。似乎他觉得谁也没有你躲得好。他觉得你是个间谍。他谈起间谍就像我小时候孩子们谈仙女一样。那时候小孩子就爱谈这个,不是吗?”

“今晚我能借他父亲用一下吗?”

“为什么?怎么了?”

“昨天你不在时珀西瓦尔医生来了,我们聊得不错。你知道吗,我真认为他们可能要外派我了。他问我是否介意做几项检查……血、尿、肾射频检查等等。他说到了热带地区得非常小心。我挺喜欢他。他看起来像是个爱运动的。”

“赛马?”

“不,实际上就喜欢钓鱼。那可是一项挺孤独的运动。珀西瓦尔有点像我——光棍儿。今晚我们打算好了,准备一起去逛逛街。我好久没去市中心了。那些环境部的哥们儿真没劲。就跟你老婆分居一晚上,不行吗,老伙计?”

“我在尤斯顿坐的末班车十一点半发车。”

“今晚公寓全归我。两个环境部的人都出差去一个污染地了。你可以睡床。单人的双人的任你挑。”

“拜托了——单人床吧。我快成老人了,戴维斯。我不知道你和珀西瓦尔是怎么计划的……”

“我想好了,在烤肉馆吃晚饭,之后看会儿**。雷蒙德滑稽戏院。他们请来了丽塔·罗尔斯……”

“你觉得珀西瓦尔喜欢这种东西吗?”

“我试探过了,你相信吗?他一辈子都没看过**。他说他很想跟他信得过的同事一同去开开眼界。你明白干我们这一行的德行。他的感受也一样。参加晚会的时候出于安全保密的原因什么也说不了。约翰·托马斯[17]甚至根本没机会抬一下脑袋。蔫得很,就是这个词。可要是约翰·托马斯死了,愿上帝拯救你,你大概也活不了。当然你不一样——你已经成家了。你的话匣子随时可以向萨拉和……”

“工作上的事即便对我们的妻子也是不能说的。”

“我打赌你肯定说了。”

“我没有,戴维斯。而且如果你打算着找两个妞儿来,我也不会跟她们说话。她们中有不少是MI5的探子——哦,我总记不住他们已经改了我们的名字。我们现在都是DI[18]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改?我估计肯定有个‘语义研究部’。”

“你的口气也有些厌烦嘛。”

“是的。也许小聚一下对我有好处。我会给萨拉打电话的,就跟她说——说什么?”

“就跟她说实话。你和处里一个大人物吃饭。对你的前途很重要。我会给你张床睡。她信得过我。她知道我不会把你带坏。”

“是的,我想她会这么想。”

“而且,该死的,也的确如此,不是吗?”

“我出去吃午饭时给她打个电话。”

“为什么不在这儿打,省点钱?”

“我希望自己的电话有私密性。”

“你真以为他们会操这份心监听我们?”

“你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会吗?”

“估计会的。可他们得录下那么多枯燥得见了鬼的东西。”

2

晚上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尽管开头进行得不错。珀西瓦尔医生那种慢热的性子使他成为很好的同伴。卡瑟尔和戴维斯都没有觉得他是部里的上级。当提及丹特里上校的名字时,他略微揶揄了一下——见过的,他说,周末打猎的时候。“他不喜欢抽象艺术,也不大认可我。因为我不打猎,”珀西瓦尔医生解释道,“我只钓鱼。”

那时他们正坐在雷蒙德滑稽戏院的一张小桌旁喝酒,桌子小得仅够放三瓶威士忌,一个年轻艳丽的女孩在一张吊**摆着各种奇特的姿态。

“我真想用我的话儿把她钓上来。”戴维斯说。

女孩喝着用绳子悬在吊**方的一瓶高度干红,每干掉一口就带着自暴自弃的神色脱去一件衣服。终于他们看到了她**的臀部,只蒙了一层网,宛如苏豪区家庭主妇拎的网兜里隐约可见的鸡屁股。从伯明翰来的一伙生意人使劲地鼓起掌来,其中一个甚至将一张大来卡[19]举在头顶挥舞,也许是在炫耀其经济实力。

“你钓什么鱼?”卡瑟尔问。

“主要是鳟鱼和河鳟。”珀西瓦尔说。

“有很大区别吗?”

“我亲爱的朋友,去问问打猎的人狮子和老虎有区别不。”

“你更喜欢哪一种?”

“并不是更喜欢哪一种的问题。我就是喜欢钓——任何形式的飞蝇钓[20]。河鳟没有鳟鱼聪明,但这不是说它就总是容易捉。需要不同的技巧。而且它是个斗士——不斗到最后一息绝不罢休。”

“那鳟鱼呢?”

“哦,它才是王者,肯定的。它容易吓着——钉靴、手杖,只要你发出任何声响它就游走了。接下来你首先得把蝇饵放在合适的位置。否则……”珀西瓦尔挥了挥胳膊,仿佛正朝着另一个脱光了且被灯光照得黑白相间如同斑马似的女孩在招手。

“好漂亮的屁股!”戴维斯惊叹道。他端着一杯快要送入口的威士忌坐在那里,盯着那两瓣臀部像瑞士表齿轮一般精确地转动着。

“这可对你的血压没什么好处啊。”珀西瓦尔告诉他。

“血压?”

“我跟你说了,挺高。”

“今晚你没法打扰我,”戴维斯说,“那就是了不起的丽塔·罗尔斯了。独一无二的丽塔。”

“如果你真考虑出国的话,得做个更全面的检查。”

“我感觉很好,珀西瓦尔。从来没这么好过。”

“危险就是这么来的。”

“你简直有点儿让我害怕了,”戴维斯说,“钉靴和手杖。我明白为什么鳟鱼……”他吸了口威士忌,仿佛那是什么难吃的药似的,又把杯子放下来。

珀西瓦尔捏了捏他的手臂说:“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戴维斯。你更像条河鳟。”

“你的意思是我只是条可怜的鱼?”

“你可别看轻了河鳟。它有非常精密的神经系统。它还很好斗呢。”

“这么说我更像条鳕鱼。”戴维斯说。

“别和我谈鳕鱼。我对钓那个提不起兴趣。”

灯亮起来。表演结束了。这儿的经理肯定觉得丽塔·罗尔斯之后的任何演出都只是狗尾续貂。戴维斯又到吧台盘桓了一会儿,在水果赌博机上试运气。他用光了所有的硬币,还跟卡瑟尔要了两个。“这个晚上不是属于我的。”他的语气里又有了愁闷。显然珀西瓦尔医生使他很扫兴。

“到我那儿小酌一杯怎样?”珀西瓦尔医生问。

“我还以为你警告我别碰酒呢。”

“亲爱的伙计,我那是夸张的说法。不管怎样,威士忌是最安全的饮品了。”

“可我现在觉得想上床了。”

大温德米尔街上,妓女们站在透着红光的阴暗里,倚门问道:“来玩玩儿,亲爱的?”

“我估计你要警告我也别碰那个?”戴维斯说。

“嗯,婚姻生活的规律性是比较安全的。对血压有益。”

珀西瓦尔医生和他们分手时,门房正擦洗着阿尔巴尼的台阶。他在阿尔巴尼的寓所用一个字母和一个数字标了出来——D.6——好像这里是他们那个单位里的另一分支。卡瑟尔和戴维斯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朝绳道街走去,生怕湿了鞋——对一个惯于在齐膝深的冰冷小溪里涉水的人而言,这么谨小慎微显得有点古怪。

“我很后悔他来,”戴维斯说,“没有他,我们晚上可以过得很好。”

“我原以为你挺喜欢他。”

“本来是的,但今晚他那些该死的钓鱼故事弄得我神经紧张。还有关于我血压的那些话。我的血压跟他有什么相关?他真是医生?”

“我觉得他已多年不行医了,”卡瑟尔说,“他是专员与制造生化武器那些人之间的联络官——我估计有个医学文凭的人在那儿是比较方便的。”

“波顿[21]那个地方真让我不寒而栗。人们整天谈论原子弹,可他们差不多忘了在我们乡下的那个小机构。谁也没有操份心到那儿去游行。也没有戴抗菌罩扣,可如果核弹被废除了,还有那细细的致命试管……”

他们在克拉里奇酒店的街角转了弯。一个穿长裙的瘦高女人钻进了一辆劳斯莱斯,后面跟着一个面色阴沉、打白领带的男人,他偷偷地瞟了一眼手表——他们看起来就像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剧院演员:已是凌晨两点。通往戴维斯寓所的台阶很陡,上面铺的黄色亚麻油地毡已磨出了洞,看上去就像瑞士干酪。有着顶级公寓的头衔,谁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厨房门开着,卡瑟尔看见水池里放了一大堆脏碗碟。戴维斯打开一个橱柜的门,架子上堆的几乎都是空瓶子——环境保护并没有从自家做起。戴维斯想要找一瓶够倒出两杯的威士忌。“哦,好吧,”他说,“我们就掺和着喝吧。反正全是混在一起的。”他用一瓶喝剩的“乔尼·沃克”兑了点儿“白马”[22],得到了四分之一瓶的酒。

“谁都不洗碗?”卡瑟尔问。

“有个女人一周来两次,我们都留给她了。”

戴维斯打开一扇门。“这是你的房间。恐怕床铺没整理。她明天才来呢。”他捡起地上的一条脏手帕塞进抽屉,使屋子看起来整洁一些。然后他领卡瑟尔进了客厅,将一张椅子上的杂志全清理到地板上。

“我在考虑通过单方契约来改一下名字。”戴维斯说。

“改成什么?”

“把Davis加个e。大卫斯街的大卫斯[23]有某种优雅的语调。”他把脚搁上了沙发,“你要知道,我的这种混合饮料味道相当不错。我该称之为‘白沃克’。这个点子里也许藏着财路呢——你可以搞一幅凄艳女鬼的画来做广告。说真的,你对珀西瓦尔医生有什么看法?”

“他看起来挺友好。可我还是忍不住纳闷……”

“什么?”

“是什么让他大驾光临,花了一个晚上跟我们在一起。他想要什么。”

“和能畅所欲言的人在一起待一个晚上。干吗还要追究这个?跟不知底细的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敢说,你不觉得累吗?”

“他可没透多少口风。哪怕跟咱们在一起。”

“你来之前他话还挺多。”

“说什么了?”

“在波顿的那个机构。显然在某项研究上我们大大领先于美国人,他们已请求我们把重点放在一种致命的小家伙上,它能应用于特定的海拔高度,同时也能在沙漠条件下存活……所有的细节、温度之类的,都指向了中国。或者也可能是非洲。”

“为什么他要跟你讲这些?”

“噢,他们希望我们通过在非洲的联系人了解中国的一些情况。自从有了桑给巴尔的那份报告,我们的声誉就一直很好。”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份报告一直没得到证实。”

“他说我们不可采取任何公开行动,不能对特工进行问卷调查。此事的高度机密性要求我们不能那样干。只要留份心就行了,看看所有的报告中是否有蛛丝马迹表明中国人对‘地狱营业厅’感兴趣,然后直接向他报告。”

“他为什么对你而不对我说?”

“哦,我估计他本来是要对你说的,但你来迟了。”

“丹特里留我的。珀西瓦尔若是想谈,可以到办公室来找我。”

“干吗为这个心神不定?”

“我只是有疑问,他对你说的是不是实情。”

“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

“他可能想制造一个假传闻。”

“不会从我们入手的。我们又不真的是那种喜欢饶舌的人,你、我和沃森。”

“他和沃森说了吗?”

“没有——事实上,他又唠叨起那什么密不透风的箱子。高度机密,他说——但那不适用于你,对吧?”

“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你告诉了我。”

“老伙计,你得职业病了,疑心病。”

“是的。很严重的传染病。所以我才想着要退出。”

“去种菜吗?”

“去做任何没秘密可言,没重要意义,相对而言也没有害处的事情。有一回我差点儿就要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了。”

“得留神。他们也有秘密——商业秘密。”

楼梯口的电话响了起来。

“在这个钟点,”戴维斯抱怨道,“违反社交准则。会是谁呢?”他挣扎着从沙发里起来。

“丽塔·罗尔斯。”卡瑟尔提示道。

“自己再倒一杯‘白沃克’吧。”

卡瑟尔还没来得及倒就听戴维斯叫他。“是萨拉,卡瑟尔。”

时间已是近两点半了,恐惧袭向了他。孩子在隔离期这么晚的时候也会有并发症吗?

“萨拉?”他问道,“怎么了?是萨姆吗?”

“亲爱的,我很抱歉。你还没上床吧,是吗?”

“没有。出什么事了?”

“我很害怕。”

“是萨姆?”

“不,不是萨姆。可从午夜到现在,电话已响过两次了,没人答话。”

“是打错了,”他释然地说,“常有的事。”

“有人知道你不在家。我怕,莫瑞斯。”

“国王路能发生什么事呢?哎,两百码之外就有警察局。还有布勒呀,布勒在的,不是吗?”

“它睡得倒快,打呼噜呢。”

“要是能的话我就回来了,可现在没火车了。这会儿出租车也不会带我。”

“我开车送你过去。”戴维斯说。

“不,不,当然不行。”

“什么不行?”萨拉说。

“我在跟戴维斯说话。他说要开车送我来。”

“哦不,我不想这样。和你说了后我现在觉得好点儿了。我去把布勒叫醒。”

“萨姆好吗?”

“他很好。”

“你有警察局电话的。他们两分钟就可以赶到。”

“我很傻,是吗?只是个傻瓜。”

“我心爱的傻瓜。”

“对戴维斯说声对不起。好好喝吧。”

“晚安,亲爱的。”

“晚安,莫瑞斯。”

用他的名来称呼是一种示爱——当他们在一起时,那是一种爱的邀请。表示亲昵的称呼——亲爱的,心爱的——是有众人在场时的日常通用语,但叫名字严格属私人范畴,绝不可向部族之外的人透露。在爱的**时,她会大声呼喊他秘密的部族名。他听见她挂断了电话,但他仍用听筒抵着耳朵停留了片刻。

“没什么大问题?”戴维斯问。

“萨拉没问题,没有。”

他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他说:“我觉得你的电话给监听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仅仅有一种直觉。我正在回忆是什么让我想到这个的。”

“我们不是活在石器时代。如今要是电话被监听了,谁也无法知道。”

“除非他们做得毛手毛脚。或者除非他们想让你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也许是吓唬你。这谁弄得明白?”

“不管怎样,为什么要监听我呢?”

“这是个安全保密的问题。他们谁都不信任,特别是处在我们这种位置上的人。我们是最危险的。我们据认为是知道那些该死的机密的。”

“我没觉得危险。”

“把唱机打开。”卡瑟尔说。

戴维斯收集了不少流行音乐,对于这个他保管得比屋里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好。编目的仔细程度不亚于大英博物馆的藏书室,而戴维斯说起那些热门曲目就像报出赛马会赢家一样脱口而出,如数家珍。他说:“你喜欢来点儿老派的,古典的,对吗?”他说着放上了《一夜狂欢》[24]。

“开响些。”

“不该再响了。”

“只管把音量开大。”

“这么做不好。”

“我觉得更有私密性。”卡瑟尔说。

“你认为他们也在窃听我们?”

“是的话,我也不奇怪。”

“你肯定得上那病了。”戴维斯说。

“珀西瓦尔和你的谈话——让我很担心——我就是不相信……听起来太不着边际。我认为他们是故意卖出破绽,以便引蛇出洞。”

“好吧,算你对。这是他们的职责,不是吗?但要是轻而易举地能识破这伎俩,那做得也不太聪明啊。”

“是这样,不过珀西瓦尔的话也许就是真的。真的而且已开始有所动作。一个特工,不管他怎么怀疑,都觉得消息传递出去,以……”

“你觉得他们认为是我们走漏了风声?”

“是的。我们其中的一个,或许两个都是。”

“但既然我们都不是,还管这么多干吗?”戴维斯说,“早过了睡觉时间了,卡瑟尔。如果枕头下有支麦克风,他们只能听到我打呼噜。”他关掉音乐,“我们不是做双重间谍的料,你和我。”

卡瑟尔脱了衣服,熄了灯。小卧室凌乱不堪,通风也不好。他想拉开窗户,可窗绳是断的。他凝视着凌晨的街道。没有行人,连警察也没有。只有一辆出租车形单影只地停在离大卫斯街不远的站台上,朝着克拉里奇酒店的方向。一阵防盗警铃在邦德区的什么地方徒劳地响着,蒙蒙细雨开始落了下来。潮湿的路面黑亮亮的,如同警察的雨衣。他把窗帘拉严并上了床,但没有入睡。一个问号久久地停留在头脑里使他无法入眠:离戴维斯公寓这么近的地方是否一直有这么个出租车站台?肯定有一回他不得不走到克拉律治的对面才找到一辆?快要睡着时,另一个问题又开始困扰他:他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利用戴维斯监视他?抑或他们在利用不明就里的戴维斯递给他一张做了标记的钞票?他对珀西瓦尔医生关于波顿的说法没几分相信,可是,正如他告诉戴维斯的,那也未必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