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就闹不清了。”
“那,姓樊的就不去谈他。此外呢?”
“此外就没有再提过。”
这就使得周夫人不解了。金陵多贵人,豪族大家的俊秀子弟甚多,何以国主就不关心小姨,国后亦不关心胞妹,竟不肯为她的终身,多尽一分心力?
“我想另外总提过吧?”周夫人说,“十五岁也不小了,她姊姊一定会替她留意。或者阿敏眼界太高,私下问过她,看她挑剔得太厉害,就暂且搁在那里,慢慢物色。”
“这也兴许有的。”
“一定有这样的情形,不过你不知道而已。等我来问阿蛮。”
胖婆婆不以为她不知道的事,阿蛮会知道。再说,阿蛮知道有这样的事,一定也会来告诉她。因而她提议周夫人,与其问阿蛮,不如直接问嘉敏。
这个建议有道理,周夫人决定听从。当天晚上,就亲自到嘉敏的卧室中,借故遣走了侍女,悄悄地探问其事。
话从“姓樊的”谈起。周夫人刚提得一句,嘉敏立即抢过话来说,而那答话是做母亲的万想不到的。
“我不嫁!”
这三个字就像斩钉截铁的那样坚硬决绝,加上她那凛然的神色,使得周夫人不但吃惊,而且困惑异常,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将避在屏风后面的羽秋急坏了。嘉敏这种态度,大成疑问,如果往下追究,便会底蕴尽露,完全破坏了她与阿蛮秘密取得的成议,会招来极大的麻烦。
可是,她此时无能为力。甚至咳嗽一声,做一个暗号,示意嘉敏莫再失言都不能,因为那一来便是欲盖弥彰。
无可为计,无可为力,羽秋唯有屏息静听,期待着嘉敏能够善于掩饰,或者周夫人当她戏言,付之一笑。
所希望于周夫人的是妄想,她岂有不追问之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声音中仿佛很生气似的,“你哪里来的怪念头,说什么不嫁?倒讲个道理我听听。”
“没有我看得上眼的,不如不嫁。”
“你是说,那姓樊的配不上你?”
“谁知道那姓樊的是个什么酸秀才?”
不是指姓樊的,便是不讲理了!周夫人冷笑着说:“我只当你看不上姓樊的,那犹有可说;倘以为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能中你眼的,我却不信。”
嘉敏默然——这沉默在羽秋是能理解的,她不明说,她看得上眼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她自己的姊夫。
周夫人哪里会猜得到她的心思?“你说啊!”她催问着,“大概你跟你姊姊也是这样子说话不讲理,所以人家气得懒得管你的事了。”
“我不要她管!”嘉敏多少天所受的委屈,一下子迸发,喊嚷的声音又高又尖,“她也管不了!”
与女儿的态度恰好成对比,做母亲的却沉着得出奇。只见她坐在一旁,双手相交,搁在桌上,静静地看着嘉敏。好久,她用那种一点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跟你姊姊生了什么意见?”
“我哪知道?哪知道她对我存着什么心眼?”
“越说越奇了!”周夫人站起身来,“问你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等我找阿蛮来问。”
周夫人走得三五步,嘉敏突然上前拉住,但却只喊得一声:“娘!”便怔怔地望着,欲语不语。
“莫非,莫非有什么——”周夫人将“难言之隐”这四个字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
“娘!”嘉敏吃力地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于是周夫人在原处坐下,等嘉敏亲自开了箱子,取出一个锦盒,双手捧到面前。她揭开盒盖一看,不免有些失望。
“我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一个玉连环!”周夫人说,“你也很开过眼界,不至于拿它当绝世的宝贝吧?”
“东西原没有什么了不起!”嘉敏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是官家给的。”
周夫人听出意思来了,她顾视盒中,也看出意思来了。“官家给的!”她问,“他怎么说?”
“什么话都没有,就只叫人送了这个连环给我。”
“噢!”周夫人两指拈起玉连环,细细鉴赏了一会儿又问,“那么,你自己总明白其中的用意啰?”
嘉敏默然——这一次的沉默,周夫人完全能够理解。她将玉连环放了回去,盖上盒盖,对着灯光不住眨眼。这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与绝大的为难的神气。
“在我们周家,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了!我得好好想一想。”周夫人抬眼喊道,“阿敏!”
周夫人喊女儿的声音,异常柔和,眼中所流露的慈爱的光辉,连局外旁观的羽秋都深为感动。在这慈爱音容笼罩下的嘉敏,消除了一切的烦躁和抑郁,伏身在母亲膝下,满足而恬适地仰望着,亲热地喊一声:“娘!”
“阿敏,我问你,你相信不相信我?”
“当然相信。”嘉敏很快地答说,“我不相信娘,还相信谁?”
“你相信我什么?”
“什么都相信。”
周夫人满意地笑了,但笑容随又收敛,平静地问道:“你相信娘的见识比你高,做的事一定不会错?”
嘉敏有极短片刻的迟疑,然后重重地答一个字:“是!”
“那好!你把这个玉连环交给我,你最好忘掉它!不要自寻烦恼。”周夫人又说,“你不是说要替我绣一部《心经》吗?我在等着呢!”
嘉敏许过愿心,明年母亲五十岁生日,要绣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作为寿礼。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动手还早。不过,她体会慈母的深意,是希望她借此消遣长夏,心有寄托,就不会去自寻烦恼——心底的烦恼,岂是一针一线穿刺得破的?只为不愿让慈母劳心,因而装得兴致勃勃地,在北窗下安排绣具,终日埋头,将全副精神放在细针细缕上面。
这在羽秋看来是件很费解的事,她真不明白嘉敏怎能这样静得下心来刺绣。当然,困惑之外,更多的是欣慰。她非常佩服周夫人齐家有道,看来会演变得很严重的一场感情纠纷,居然能如此轻易地消弭无形。她在想,那一串玉连环,已整个儿道破了三方面的关系,以后如何安排,有智珠在握的周夫人在,又何须局外人费心?
既然如此,没有再留在扬州的必要。找个机会,她向嘉敏从容提起,是该回金陵的时候了。
一听她这么说,嘉敏顿现凄惶之色。“羽秋,”她哀怨地说,“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小娘子这话奇了!”羽秋笑道,“是在自己家里,怎说是一个人?何况,老夫人这等慈祥,凡事有老人家做主,小娘子绝不会受委屈。”
“不!有些事我娘还不知道,不知道哪一天会问起。没有你替我出主意,壮我的胆,我一个人怎么办?”
平心静气想一想,羽秋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是实话。“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那一重公案,如今还瞒着周夫人。一旦事发,嘉敏的处境很尴尬,不能没有一个人替她分忧。
“好吧!我就再住些日子。”
住不到一个月,正当流金铄石的二伏炎暑,金陵派了专差到周家来接阿蛮回宫。
当然,另外有信给周夫人。信是宫内女官出面所写,相当简略,只说周后召唤阿蛮,特派专差迎取,希望周夫人放她动身。
这就不但周夫人,连阿蛮都深感突兀,而周夫人则在突兀之外,还颇为不快。“这是怎么回事?”她向阿蛮说,“你原是周家的‘家生子’,虽说陪嫁入宫,到底跟羽秋不同。回家来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莫非我就不放你回宫了?”
听得这话,阿蛮大吃一惊,不想周夫人竟有此误会,以为是她不愿在旧主家中多住,在金陵临行之前就安排好的,到时候假托周后之命,专差迎取,便好脱身而去。这是哪里说起?
因为心中有无限的委屈,阿蛮的神态显得很激动,她双膝跪倒发誓:“老夫人,我不知道专差是怎么来的,我如果有半点忘恩负义的心思,天打雷劈,叫我死在老夫人面前。”
周夫人是极明达的人,察言辨色,知道冤枉了阿蛮,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便亲手扶起她来,讪讪地笑道:“我不过随便一句话,你何苦这样子认真?”
“也难怪老夫人误会,连我都在纳闷。”为明心迹,阿蛮坚决地主张,“请老夫人当面问一问专差,到底是怎么回事?何以国后自己不写家信,要由女官出面?又是为了什么,非要接我回去不可?”
她的疑问,也正是周夫人心中的疑问,因而她便将专差召到厅上,就照阿蛮的话相问。一问令人吃惊:“国后违和,病了好几天了!”专差答说。
“什么病?怎么起的?”
“听说是由中暑而起,什么病就不知道了。”
“病得不能动笔吗?”
“那就不十分清楚了。”专差慢吞吞地说,“只听说圣尊后为了国后的病,天天到佛阁子里去烧香。”
这是乞祷上苍垂怜、佛菩萨保佑,看来病得不轻!周夫人母女至情,几乎流下泪来,挥挥手说:“好吧!你请先下去休息,回头再商量。”
这没有可商量的,情况已经很明显:周后的病势甚重,恐将不起,而阿蛮是她的心腹,自有许多后事要交代。专差召回的缘故,如此而已!
“怎会一下子有这样的变化。”周夫人流着泪说,“我的方寸都乱了,阿蛮你赶快回去吧,我派人跟你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千万给我详详细细写封信,好让我放心。”
“是!”阿蛮也是惊疑满腹,隐隐然觉得专差说的不是实话,只怕宫廷中起了什么意料不到的剧变,也急于想赶回去看个究竟,因而说道,“船太慢了!我想坐车走,明天一早就走。”
于是即刻准备车马,打点土仪贡礼,同时派了一名老管家同行,既以护送,亦是坐候消息。
巨家大族,诸事方便。到了黄昏时分,行李都已捆载齐全,竟可星夜上路。
虽然心急如焚,周夫人到底还不忍让阿蛮的行色仓皇到如此,而且临走以前,也还有些话,必须交代,因而特地吩咐,备下一席盛馔,要为阿蛮饯行。
“想来居上座是阿蛮决不肯的,可也不准推三阻四,讲什么名分。”周夫人指着方桌东首向阿蛮说,“你替我乖乖坐在这里!”
所指的座位是次席。阿蛮便赔笑问道:“小娘子呢?”
“不必管她。”周夫人含含糊糊地答说。
“那么,”阿蛮指着另一副杯箸,“这又是谁的?”
“我顺便请一请羽秋,她倒真是我们家的客。不过今天是替你饯行,只好委屈她作陪了。”
阿蛮十分机警,见有羽秋而无嘉敏,心想,这正应着俗语所说的“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了。看此光景,主母必有须避着爱女方便于开口的话要问,应该让羽秋有所警觉。
转念到此,阿蛮自告奋勇,去邀羽秋来入席。两人走至僻处,悄悄说知究竟,相约将嘉敏与李煜的幽期密约隐瞒到底。若是提到玉连环上头,由阿蛮相机应付,羽秋看她眼色行事。
果然,阿蛮有先见之明。“官家送过小娘子一副玉连环。”周夫人问羽秋,“想来你见过?”
“回老夫人的话,”羽秋慢吞吞地说,眼角斜扫,只见阿蛮的那支“金步摇”在左右晃动,便即会意,接下来答道,“我竟不知道有这回事!”
“小娘子也不曾跟你说过?”
“从未说过。”羽秋硬着头皮撒谎。
这就使得周夫人真的要郑重考虑了。看样子是姊夫与小姨之间,暗中授受的“私情表记”。其中原委,只有私下向嘉敏盘问,才能知道。不过,眼前有一句可以问。
“国后可知道这件事?”是问阿蛮。
“从没有听见提起过。”
这话让周夫人吃惊,但亦并非意外。知女莫若母,如果娥皇竟能容许李煜送小姨这样一件礼物,反倒是件不可解的事了。
于是周夫人不肯再提这件事了,怕言多必失,惹起猜测,关系不浅。而阿蛮和羽秋却隐隐有不安之感,觉得这位老夫人太深沉了,深沉得令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