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对时事不大关心,因而就不易了解李煜的心境,但是他眼中所出现的阴暗愁郁之色,却使她隐隐心痛。“姊夫!”她问,“你有什么难以解消的心事?这样子不快活!”
李煜本想诉一诉隐衷,可是话到口边,发现嘉敏那种由于关切而起的惶恐忧愁,便觉大为怜痛,也深有警惕。何苦让她为自己烦心?柔弱如此,不是能替自己分忧的人,即使能够,自己又何忍让她蹙眉?
因而他尽力鼓舞自己,硬抛掉心事,做出眉目舒展的样子笑道:“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你不要瞎猜。”
“那么,”嘉敏将信将疑地,“是我看错了。”
“你看到了什么?看我的脸色不高兴是不是?不是的!我没有什么不高兴。”
“真的?”嘉敏张大了眼,偏着头问,仿佛喜出望外似的。
这种稚气的表情,纯真专注,为李煜带来了极深的感受,这也是他在他妻子那里未能得到的。周后爱她的幼子,爱她的名位,但对于夫婿的爱,真而不纯,深而不专。而只有嘉敏,使李煜确确实实感觉到,她心目中唯一关切的只是“姊夫”。
为了安慰她,他必须让她真正相信他没有什么难解的心事,日子过得很快活。于是他看一看窗外的艳阳,踌躇着问:“你真的可以不必避风了?”
“早就不必了。何况,也没有什么风。”
“对!这样日丽风和的天气,出去走走也不碍?”
“好啊!”嘉敏高兴地笑道,“就这会出去逛逛!是不是上山?”
“不!”李煜手指东池,“我们到水榭去坐坐。你多带些衣服。”
“是!”她驯顺地答应着。
“你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
宫女很多,但眼前只有一个,这一个已成了嘉敏的心腹,名叫羽秋。
“她本来叫雨秋,风雨的雨,我嫌它太萧瑟了,改成羽毛的羽。姊夫,你看这个名字能用不能用?”
“怎么不能用?改得太好了。”李煜转脸吩咐,“羽秋,你告诉跟我来的人,我要用那只画舫,让他们马上预备,再要精致食盒伺候。”
“遵旨!”羽秋答应着退了出去。
“你该多穿些衣服!”李煜又说,“画舫好久未用了,从船坞中拖出来,也得些工夫,你尽可以从容。我上你书房里看看去。”
于是嘉敏亲自引导着到书斋,看李煜抽了本书,坐定下来细看,方始悄悄退出。回到卧房,羽秋已在守候,脸色显得沉重。
“怎么了?”嘉敏问道,“有什么事?”
“还不是胖婆婆?”羽秋低声答说,“官家一来,我就找人拖着她去打‘马吊’,绊住她的身子。不想裴谷从窗外经过,让她发觉了,她便要离桌来看小娘子。同桌的说她一家大赢,不放她走,此刻只在吵着要散场。等她一来,必不放小娘子出去;就放了,也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一说,将嘉敏的一团高兴扫了个干干净净。她颓然倒在椅子上,好久作不得声。
“我们有个计较,索性调虎离山,将她打发得远远的。”
“噢,”嘉敏马上又振作了,“是何计较?快说!”
“刚才官家不是说,圣尊后只为小娘子不在身边,觉得美中不足。倒不如写个请安帖子,让胖婆婆赍了去。”
“好!这一计妙得紧。”嘉敏化忧为喜,思路活泼,又想到了一个绝好借口,“我家不正捎了蜜饯来?正好进奉圣尊后供佛尝新。”
“这就越发调遣得胖婆婆动了。我去料理进奉的物件,小娘子便写起帖子来。”
嘉敏毫不怠慢,提笔在手,略略构思,很快地写成一个请安帖子,连同扬州新到、家制的一大盒玫瑰松仁蜜枣,都叫羽秋拿了,亲自到胖婆婆那里去交代。
“官家见谕,圣尊后只是惦着我,老人家这等垂爱,真正感激不尽。我要避风,不能赶上山去服侍,只有你替我去一趟!”嘉敏亲手将请安帖子交给胖婆婆,“帖子收好了!见了圣尊后,说我已经好了,千万不必垂念。这盒蜜饯不中吃,不过总比外面的东西洁净,佛前也可以供得。”
“这会儿就去?”
“自然是这会儿去。坐车去!不过你得快了,太阳下山以前赶到最好。”
“那——今天就赶不回来了。”
“这要什么紧?你也沾圣尊后的光,半夜里烧个现成的头香,求菩萨保佑你添个白胖孙子!”
这句话是有把握能碰到胖婆婆的心坎上的。只见她喜滋滋地站起身来,“马吊”赢了一大把筹码也不要了,走到床后换上簇新的一身出客的衣服。嘉敏和羽秋特意起哄,替她插钗戴花,闹着笑着,将她撮弄了出去;开了通东池的便门,眼看她上了预先要了来在等着的车子,沿着围墙,疾驰而去,方始回到友竹轩。
这一来嘉敏自己就没有妆饰的工夫了。好在她淡妆浓抹,无不相宜,轻匀脂粉,加上一件绿袖绣襦,就可以出门了。
也就是刚刚料理完毕,裴谷来报,画舫已经准备妥当,李煜便亲自来迎嘉敏上船。一见之下,大感惊异,因为嘉敏仿佛换了个人,眉宇之间,蕴含着无限喜悦,似乎踌躇满志,有了极称心的境遇。
“小妹,你的兴致好得很啊!”
“是的。今天让我无拘无束玩一玩。”
“好!”李煜欣然答道,“只要你说得出玩的方法,我一定让你如愿。”
“我要饮酒,我要看花,我要吟诗!”嘉敏挥着绣襦的袖子,大声地说,“凡是骚人墨客的雅事,我都要做到。”
“我奉陪。走吧!”
于是相偕出室,在宫女内监簇拥之下,上了画舫。舱中相当宽敞,当中一张紫檀玉石的圆桌,一半陈设酒肴茶果,另一半摆着笔墨纸砚。几案上高低错落地置放着十来瓶花,都是香味特浓的栀子、玉兰、蔷薇之类。
“饮酒、看花、吟诗都有了。”李煜吩咐,“开船吧!”
一篙轻点,画舫缓缓向池中行去。后面还跟着两条船,分载随从,在画舫上供使唤的,只是羽秋和两名梳抓髻的小宫女。就是羽秋,亦是不奉呼唤不进舱,而且是尽量避得远,好让李煜和嘉敏无所顾忌地谈笑。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李煜微喟着说,“满眼新绿,我们来得已经晚了!”
“有新绿可看,还应感谢天公。”嘉敏答说,“今年的节气晚,不然,这时候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她引用这句诗,毫不牵强,而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煜心头,无端一震,不由得就浮起一个疑问:嘉敏是不是知道“绿叶成荫子满枝”这句诗的故事?
故事出于唐朝的杜牧。史传上说:“牧尝往湖州,目成一女子,年方十余岁,约以十年后,吾来守郡,当纳之。比至,已十四年,前女子从人,两抱雏矣!因赋诗自伤云。”所赋的诗,题目叫作《叹花》,是一首七绝:“自恨寻芳到已迟,昔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李煜在想,如果她知道这句诗的由来而竟引用,那就有了极可玩味的弦外之音了。
这不便问,一问不但忒嫌唐突,也忒嫌煞风景;不问呢,却又心痒痒地不好过。就在他一个人这样暗中嘀咕时,嘉敏忍不住又开口了。
“姊夫,你在想什么?”她问,“可是有什么感触,在构思作词?”
“感触倒有,不过不是构思作词。”
“那么想的是什么呢?”
那一泓秋水似的凝注的眼神,使得李煜想到了他那首《菩萨蛮》的结句“相看无限情”。这句话虽浅,但除了这样平叙直道以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
也就是她这双“相看无限情”的眼,锐利地割破了他心中的藩篱。于是定定神答道:“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
这句话太突兀了!嘉敏顿时双颊飞红,而惊多于羞,脱口说道:“怎的无缘无故想起这个?”
“哪会无缘无故?是你大姊关心你——”
接着,李煜细诉了经过。他的语气很平静,是谈正事只用理智,不杂感情的样子,不过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嘉敏。
嘉敏的脸上也很平静,倒像漠不关心似的,最后听到樊若水不知去向,苏内监徒劳跋涉,却有释然的轻松表情。
“大姊也真是!多管闲事。”
“怎么说是管闲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做姊姊的人,何能不管?”
嘉敏摇摇头,欲语又止。终于只是看了他一眼,将头扭了过去,幽思溶入水天遥处,无可捉摸。
“怎么不说话?”李煜笑道,“仿佛在生谁的气。”
“谁的气也不生,只恨我自己。”
“恨你自己?小妹,”李煜情不自禁地抚着她的肩,“是何恨事?能不能告诉我。”
嘉敏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希望他将手移开的迹象,好久,她带些恨声地说:“谁都能告诉,就是不能跟你说!”
李煜心头又一震。“就是不能跟我说?”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嘉敏慢慢转过脸来,斜睨着,“你不是明知故问吧?”
话越说越玄,也越说越惊人。李煜在她那炯炯双眸逼视之下,自己能抓得住的感想,只有一个:谁再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少女,谁就是不懂事!
而嘉敏却又显露了少女的本性,仿佛自觉语言和态度都太过分而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冁然一笑,低下头去,拈弄着衣带。
视线一移转,李煜顿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定定神,理一理乱麻一般愁喜难分的思绪,悄悄说道:“小妹,我实在得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抬起眼来,矜持地答了一个字:“请!”
“这里不是深谈的地方。”
她没有作声,但抿着的嘴唇,不断翕动。他看得出来,是欲有所言,而存着什么顾虑的样子。
“说实话,你指我‘明知故问’,我不受!”
“我觉得我没有说错。”
“也许你没有说错,而是我粗心大意,应该知道的,竟忽略了。”
话说得很婉转,使嘉敏深为感动。即令还有怨怼,她也不忍再出口了。
“小妹,说真的,为什么你能告诉别人的话,不能告诉我?又为什么责我‘明知故问’?我应该知道的是些什么?请你告诉我。如果是我错了,我一定承认。”
口称“说真的”,其实倒真的有些明知故问。经过这片刻的折冲,他就是先前莫名其妙,这时候半猜半想,也可以大致了解,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是持有怎样的一个看法。
然而,嘉敏却相信他这几句话出自真心。她想了一下,用他的话来回答他:“这里不是深谈的地方。”
“那么,”李煜遥遥望着百尺楼,“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去谈。佛阁上如何?那里上下隔绝,你说我听,话不传六耳。”
“不!”嘉敏摇摇头,“那是何等庄严清静之地,我们在那里谈些不相干的话,岂不亵渎了菩萨?”
“那么,你说呢?到哪里去细谈?”
哪里都不合适,她只好拒绝:“改天再说吧!”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希望有此密晤。李煜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这样,我来另做安排。”他问,“羽秋是不是可以信赖?”
嘉敏很快地答说:“可以。”
“那么,我让裴谷跟羽秋联络好不好?”
嘉敏考虑了半天,到底抿着嘴唇,深深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