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没想的是,监狱又把我从手工绘制车间调到了“陶瓷制作课堂”,让我给服刑人员讲手工陶瓷的制作。这是奕奕向狄监狱长提的建议,为了服刑人员今后走入社会有一技之长,特别开设“陶瓷制作课堂”。
奕奕介绍了“陶瓷制作课堂”的三大好处:一、有利于服刑人员与社会接轨;二、增加了陶瓷加工厂的收入;三、有利于构建监狱的和谐文化氛围。为此,奕奕将监狱公办室的新闻中心,和教育改造科的宣传小组进行融合,在监狱打造了一档监狱访谈节目,每周采访一位掌握陶瓷制作技能、服刑改造良好的犯人,并录制成视频,在探监室展示,方便探监的家属了解狱中的文化生活。
从访谈节目,逐步发展为集答疑解惑、情绪疏导、矛盾化解等为一体的监狱品牌栏目。奕奕的访谈节目赢得了上级和服刑人员的一致好评,为了做好每期的访谈节目,奕奕也经常观看“陶瓷制作课堂”。
在我的悉心教导下,很多服刑人员掌握了手工制瓷的技巧,只是有的偏重拉坯,有的善于利坯,有的善长上釉,有的喜欢画坯、雕刻。
大学时学医的乐天,当他拿起刻刀时,仿佛就像拿起了手术刀,多年以来负责素坯检验的乐天,终于在画坯和雕刻上,找到了自己的最大乐趣;他对待瓷器,就像对待病人一样,对表面的纹理,对素坯的肌理,认真地研究着,这些研究和实践经历,为他以后的发明创造,奠定了基础。
如果不给服刑人员讲解陶瓷制作课,我会选择读书学习。省城监狱有图书馆,每个监区也有阅览室,服刑人员可以在指定的时间去借书。监狱也会定期举办图书集市,服刑人员可以自行购买;当然,还可以通过家属邮寄或者探监时带书过来,但是所有的书籍都要经过民警审查。
服刑人员的学习分为两种,一种是强制学习,强制学习主要针对高中以下学历的犯人,必须要选报几项技能,例如制作陶瓷、踏缝纫机等等;另一种是自主学习,每个监区有阅览室,可以借阅,古今中外的书都有,当然励志类和技术能类的偏多。在监狱可以报名自考,会增设考点,有些刑期比较长的犯人,如果努力坚持,也能考出学历来。
我经常去监狱第三监区的阅览室,读喜欢的小说《活着》、《天龙八部》,或者斯蒂芬·金的《肖申克的救赎》。当我看到《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这本书时,脑海里又浮现出很多年前,齐妙激励我创业的情形。这一晃,已经过去了四年,物是人非,表面装假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
烦躁的监狱生活,书籍是一种调味品,有的人喜欢火辣的,有的人喜欢哲理的。乐天喜欢看陶瓷类、探案类,以及钱钟书和杨绛夫妇的书;将军喜欢看《中国考古学》、《雪山飞狐》和《水浒传》;豁牙子借的书多是《知音》、《读者》、《民间故事》以及《价值百万的人生地图》等通俗和致富类的书;老秦读的是《股市行情》、《企业领导学》和《易经》;大雄喜欢翻看的是《健与美》;熊胖子只喜欢一种书,就是监狱大部分服刑人员喜欢看的《男人装》杂志。
每一期的《男人装》封面都会有一个性感的女人,这本杂志,在监狱里既是订阅量最高的,也是传阅率最高的。有些犯人在监狱有生理需求,就拿着《男人装》杂志,盯着封面性感的女人,在厕所自己用手解决。
读书让我渐渐明白,原谅他人,其实是升华自己。过去的错已成定局,不管这里面有多少的不甘心,未来是沉沦,还是重获新生,全靠自己下定决心,重新再来,重新爱上这个没有绝对公平的社会。
曼德拉曾被关压了二十七年,受尽虐待。他曾经说过: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狱中。
读书让我渐渐明白,家人比未来更重要。监狱对于我来说是一段经历,而不是人生的全部,我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努力了才会知道,家人的健康平安,时常让我牵绊。我不能再让爱我的人受伤,母亲对我的爱,我能深深地感受到。虽然我不知道她曾跪在莫大盛的面前,放下尊严,磕头求人救我;但母亲额顶陡然生出的几绺白发,骗不了我,母亲为了这个破碎的家,操碎了心。
在省城监狱,有很多三无犯人:没有会见,没有探视,没有汇款;甚至还有人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母,混迹社会,打架斗殴,盗窃抢劫,最终锒铛入狱。跟这些犯人相比,我还是幸福的。
当夜深人静之时,想起白天的陶瓷制作课,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与齐妙在一起的日子,也曾一起研究过陶瓷绘画。那时候,齐妙崇拜我的仿古技术;我对齐妙的绘画才华也十分欣赏,两个人在工作闲暇之余,也会一起创作陶瓷。
在我家房间的墙上,就挂着我和齐妙一起创作的瓷板画《甘露听雪》。
那是认识齐妙的第三个年头,在齐妙的支持和父母的帮助下,长景瓷厂刚刚开张;虽然生意不多,但是我俩全身心投入在事业中,每天都待在瓷厂里研究瓷器、制作瓷器。
齐妙从小擅长绘画,而我仿制的瓷器以假乱真,我希望自己的瓷厂能推出新产品;齐妙则希望找到自己的特色,为今后建立自己的品牌打下基础。
“这瓷罐画的真不错,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颜料,同样的工具,在你的手中画的就那么好,比我意境高远得多?”
我拿着齐妙绘制的孪生童子瓷罐,两个瓷罐的图案,仿佛是复制粘贴似的,神态描摹的出奇逼真。
“观察。”
齐妙没有停下笔,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了“观察”两个字,然后眼角勾成一个尖尖,灵动的眼睛弯弯的形成一条弧线,眼尾先下垂而后上扬,露出狡黠的坏笑。
“观察?可不可以教我怎么去观察?”
我用食指刮了一下齐妙的鼻尖,她傲娇的转过头不理我,故意卖起了关子。
“用你的眼睛去观察啊。”
“哦……是不是这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我盯着齐妙上下左右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喜欢。
齐妙白了我一眼,对我这番油腻言论很是不屑。
“我是认真请教你的,齐妙画师,妙妙画师。”
“好吧,听清楚了,以这只瓷罐上的国画花鸟图为例,花鸟画源自对大自然的观察,因此,第一要领就是观察自然界,训练自己的心和眼。”
“观察自然界,我平时观察的也不少啊!”
“关键你要记在心里。练习花鸟画,默写是很关键的,认真观察后,印在脑子里的形象,就更加完整、生动,等到运用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落在笔上。”
“像这样吗?”
我随手拿起一块碎瓷,不经同意,拿过齐妙手中的毛笔,在碎瓷片上勾勒起齐妙的模样:乌黑柔亮的发丝低垂,温柔慵懒的夹在脑后,随意地将碎发别在耳后,一双大眼满带笑意,淡淡桃色点缀眼尾。
“我哪儿有鱼尾纹!”
“你笑起来就有。”
我在齐妙的眼尾添加了一条笑纹,齐妙便揪着这一点反驳我。
“哪儿呢?你胡说!”
“这儿呢!”
我捏起齐妙的手指轻按到她的眼尾。
“没有啊。”
“你笑一下就有了。”
齐妙还真笑了,然后一脸正经严肃地摸着自己的眼尾。
当她看到我憋着笑,**肩膀时,才反应过来她自己被骗了。
“少宝,你骗我!不理你了。”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她又从我手中夺过毛笔,自顾自地画了起来。
“好啦,逗你玩的,生气容易长皱纹。”
我看着她,坏坏地笑着,齐妙瞪了我一眼:
“走开,忙着呢!”
齐妙赶我走,我听着却是娇滴滴的嗔怪。
“不走,我要永远在你身边。”
我不要脸地凑过去,大言不惭地说着恶心话。很奇怪,和齐妙在一起的时候,这些话自然而然的就从嘴里跑出来了。
齐妙又翻了一个白眼,有时候我真佩服她的眼睛,慢一拍或者偏一度,这白眼都没有灵魂。有灵魂的白眼,或许这就是“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我靠近端坐在桌前细心画瓷的齐妙,我看她不为所动,不知道是故意不理我,还是压根没注意到我靠近,我便将手轻轻的虚搭在椅背上,然后将自己的下巴靠在齐妙的左肩。
齐妙的秀肩轻轻攒动。
“干嘛,我在画画呢。”
“想贴着你。齐大师,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笔锋如何做到这样流畅。”
我的手游离到齐妙的腰间,她却手一抖,乱了呼吸。
“呀,都怪你!”
这一秒的失神,让她竟也出了错,在图案中的树枝处一抖,这幅画算是毁了。
可齐妙到底是齐妙啊,天才少女脑筋稍一灵转,就将枯枝改为了柳条,盖住了手抖的笔触。
“国画的笔触不能乱,色彩也非常讲究。国画强调的不是在特定时间和环境下的视觉感受,而是采用高度概括的艺术加工方法来表现,这是中国绘画色彩运用的重要特点。”
“讲的太抽象了,具体怎样用色彩来表现呢?”
“表现的方法有两个:一、墨与色相结合,或得以墨代色;二、表现对象固有色为主。墨画是色彩表现上的精练概括,所谓墨分五色,运用得好,可以起到使用色彩也达不到的艺术效果。以墨来概括自然界的色彩,就是中国画色彩表现的重要特点;同样,墨与色结合使用,也可以得到丰富的表现力,更好地表现特定的情感。以色助墨、以墨显色,一向被艺术家所重视。”
齐妙讲解完,望着我,像老师问学生一般:
“我讲的,你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明白了……还有一点不明白。”
齐妙将画好的瓷罐放在我面前,柔声地说:
“你来考考你,这瓷罐上的花鸟图都有哪些特点?”
“喜鹊登枝头,杨柳舞细腰,形神兼备佳,意境妙妙妙,只可惜……”
我盯着瓷罐,做了一首打油诗,先扬后抑,话说了一半,齐妙娇嗔地捶了一下胸口:
“可惜什么?你快说啊。”
我抓住齐妙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你画的那么好,只在这么一个小瓷罐上画,怎么能充分展现你的绘画天赋?为什么不尝试画瓷画呢?突出画而减弱瓷,以瓷衬画,能够更加凸显你的才华。”
齐妙醍醐灌顶,在我的怂恿下,画了一副雪景山水瓷画;但只画了远景和中景,她希望我能模仿她的绘画风格画出近景,也算是对我是否领悟国画技巧的考核。
这副雪景山水瓷画,画的是景市的甘露寺,远景是披着皑皑白雪连绵的山岚;中景是甘露寺的全貌,橘黄色的墙面,暖色的灯光,巍峨的大雄宝殿琉璃瓦上,盖满了厚厚的白雪,平日肃静、威严、庄重的庙宇,在齐妙的笔下,变得温柔了许多。
“在陶瓷上画雪景,工艺和技法要求都很高,陶瓷的釉面是白的,雪本身也是白的,所以雪花特别难画。”
“这里你要用到一种不透明的颜料雪景玻璃白,打玻白特别讲究层次感,雪花的浓密和大小要分清楚。”
在齐妙的指点下,我像学生一样认真地画着。在近景处,我画了几棵树,树上落满了白雪。在树前,我画了一条河,河面上有一条小船,小船上有个挑担的农夫,担子里是一些香烛。在齐妙画的甘露寺的门口,我加了一条小黄狗在目送着农夫,农夫的脚印一直从寺庙门口延伸到河边……
“不错啊,冰天雪地,农夫,小船,小黄狗,很有生活气息。”
“都是齐大师基础打的好,教的好。”
就这样,一幅完整的雪景山水瓷画诞生了,这也是我的处女作。我按着齐妙教的方法,再制作了一副,并精心装裱好。齐妙取名“甘露听雪”,这个“听”字,很有意境,一副齐妙收着;另一副一直放在我房间里。
正得益于那段时间的练习和齐妙的帮助,我也能画出不错的瓷画。我并不知道,齐妙收藏的《甘露听雪》,已经被她拿出来拍卖,捐给了日本的地震灾民;我更不知道母亲为了讨要彩礼,去齐家大闹,两家已经彻底闹僵。
冯奕奕知道这件事,趁着监狱放假,特意约了齐妙在沿江东路靠近昌江边的一家西餐厅见面。除了想纾解两家的僵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