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缕带同心(1 / 1)

良时婉意 顾长安 9003 字 1个月前

这一夜晏婉辗转反侧,睡得很浅,她不时坐起来看看钟。待到天边才透出一点光亮,晏婉彻底躺不下去了,喊了鸣霞来给她梳妆打扮。

头发编成了一根长辫子,选了件鸭黄色绣花的倒大袖袄裙,方便安放她打了石膏的胳膊和腿。身上也没什么首饰,只戴了一对颜色浓郁的南洋金珠耳坠子。鸣霞从镜子里看她,“六格格,您可真好看!”

晏婉抿唇而笑,觉得自己确实挺好看。

打扮妥当,饭也顾不上吃了,晏婉便往佟太太院子里去。

昨天虽然下了雨,今天天却大晴了,能看出来是个好天气。老人难睡易醒,一向起得早。晏婉被鸣霞推进来的时候,佟太太已经在院子里了。丫头捧着一只宽口碗,佟太太则拿着镊子在捉蛞蝓。

丫头胆子小,怕那软乎乎的腻人东西,一脸惊恐的不知所措。晏婉示意鸣霞推近些,从丫头手里接过碗。小丫头如释重负,感激地向她行了礼,“格格早。”

佟太太闻声直起身,瞥见了盛装打扮的女儿,也是一眼惊艳。不过还是凉着声音,看了看天,“哟,这太阳不是西边出来的呀,咱们六格格今儿起得真是早。”

晏婉无视母亲话里的嘲讽,笑盈盈地道:“应该的嘛,书上不是说了嘛,‘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佟太太“呵呵”了一声,“我看你这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晏婉扁扁嘴,“瞧额娘把女儿说得……”

这时候佟老爷也从房里走出来了,见着女儿自然十分高兴。晏婉知道爹爹是最容易争取的重量级人物,便转着轮椅到佟老爷身前,“阿玛要打拳呢?您这身子骨越发硬朗啦!鹤发童颜说的就是您这样的吧!我不在家,您是不是吃了返老还童药啦,怎么越来越英俊潇洒了呢!”

佟老爷被夸得笑成了一朵花,便给女儿展示他新学的养生健体的五禽戏。

“虎爪!”“鹿角!”“熊掌!”“猿钩!”“鸟翅!”

那样子有点一言难尽。可晏婉昧着良心在一旁拍手叫好,极尽奉承之能事。佟太太看着这一老一小,简直幼稚极了。又“哼”了一声,一边捉虫一边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晏婉假装听不见,哄着她爹一直给她打拳看,直磨了快一个时辰,门上有人递帖子过来。佟太太擦了擦手,接过帖子看了看上头的名字。晏婉则是一边给他爹呐喊助威,一边偷偷觑着母亲的表情。

佟太太把帖子往佟老爷怀里一递,“我就知道这小魔星打了什么歪主意。”然后对着晏婉的脑袋一戳,“我今天倒要好好瞧瞧,到底是哪路神仙把我们六格格迷得昏头涨脑的!”

晏婉揉着脑袋,嘿嘿直笑。

佟老爷看了帖子,一拍脑袋,“哎哟,姑爷这要上门了!不行不行,我得去梳洗梳洗,挑件衣裳。”然后喊着他的小厮去给放水找衣服。

佟太太知道这正主儿早晚要上门,因此并不意外。她一向穿得讲究,所以也没再特意换衣服。各院子里的爷们闻讯都往正房的堂屋里冲。晏婉也想跟着去,被佟太太一个眼神给瞪住了,“你还有没有点矜持?回自己院子里去!”

晏婉抱着她求了好一会儿,佟太太没办法,允了她在暖阁里头呆着,但不许出来,屁股不许离开那张罗汉床。嫂嫂们也都赶过来了,同晏婉一起坐在暖阁里,隔着一道漏花格栅门,能看见客厅里的情形,比她瞧着都兴奋。

佟老爷穿了件十分鲜亮讲究的长衫出来,同佟太太一起坐在主座,四个儿子则是一字排开。

佟家的富丽堂皇有点咄咄逼人之势,所以即便是从前武贝勒也不大愿意上门。下头人引着顾钦进来,他向老人见了礼,又同几位爷寒暄了两句坦然入座。

除了佟太太还自矜些,其他人的目光都毫不遮掩地落在顾钦身上打量他。虽然也知晓他年岁,可一直以来在众人脑子里,他应该就是个凶神恶煞不上台面的土军阀的形象。拿枪的人,怎么都不会精细。但今日一见,没想到竟然是个英俊周正的年轻人。

一套三件深蓝色西服,白色衬衫干净整洁,领带也打得十分好看。身材挺拔,行走坐立间脊背笔直。单单是往那里一坐,便有一种沉着稳重的气质。这还只是穿着西装,若穿上戎装,又该是另一番青年将军的气象。

光这相貌便过了关。加之谈吐不俗,人也不卑不亢。夫妻俩互看了一眼。难怪晏婉会看不上武贝勒,两厢比较,这人确实更像个男人,更值得信赖托付。

佟家自有一套待客的规矩,上门都是客,不管心里怎样,面上都不会冷脸相待。

几个嫂子扒在窗户缝上看,因为晏婉先前把人夸得太狠了,这会儿见着真人难免有些和想象不一样的地方,多少都有点落差。

二嫂扭过头对着罗汉**不停绕着辫子梢的晏婉道:“哎呀,这人好像和你说得不大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了,我哪里说错了?”晏婉扬了扬下巴,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但见小姑子粉面含春,那种待嫁女孩看着意中人的心情,她们都有过。便按捺住那一点落差感,努力去寻他身上的闪光处。

一个说:“个子还算高。”

晏婉点头,“是挺高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被他抱着也很舒服——这句可不敢说,但只是想一下,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另一个道:“身段也还不错,不胖不瘦。”

晏婉又点头,“身段可好了,匀称得很。头身比例好嘛。”

云氏起了顽皮的心,故意道:“不过,这眼睛有点小吧?”

晏婉不乐意了,“眼睛哪里小了?那眼睛要和五官搭配嘛,讲究个平衡美。牛眼大,那牛也不好看呀。”

三嫂嫂上来打圆场:“这手长得还不错,又长又白,还真不像摸枪的。”

“是吧,他的手长得可好了!”

“哎呀,我瞧见了,那不是老太爷的戒指吗,这就戴上了呀。嗳,难怪我没出嫁的时候我娘总念叨,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晏婉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戒指,笑着不说话。

云氏又凑趣说:“这嘴唇好像也有点厚……”

“我就不喜欢薄嘴唇的。”晏婉道。

“我可是听算命的说‘上唇主情,下唇为欲,不论男女,唇厚者欲炙’。六儿啊,你往后可是要盯紧些,别在外头招了风流债。”

“不可能,他正经着呢。一直对我也规规矩矩的。”

好像不规矩的是她?

大嫂齐氏听她们说得不像话,佯怒地拍了云氏一下,“这话能乱说吗,没得带坏孩子。”

云氏指着晏婉笑,“她还是孩子呢,都要嫁人了。你瞧瞧她那样子,我说一句,她顶十句。一句她男人的坏话都不让说。我没出阁的时候,我娘问佟五爷怎么呀?那我可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把脸往娘身后一藏,‘全听爹娘的。’哪像她!”

佟家房子宽阔,女人们在里头一递一声地说话,先前声音也不大,外头人并不能听见。后来越说声音越大,坐在厅里的人都听见了——这说得也太不像话了。佟老爷使劲地咳嗽了两声,里头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了。

顾钦坐在那里泰然自若地任由一众人盘问。虽然昨天桑仪过来已经说了不少他的情况,但几位未来的妻兄还是轮番发问:祖籍何方、家资几何、平日消遣、不良嗜好、婚后打算……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唯恐哪里有遗漏。

两位老人则是端听着,并没有冷言刁难。活到这个年岁,自有一番识人的眼光。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了。这年轻人应对得体,稳重机敏。有本事、有担当、有相貌、有诚意。最重要的,女儿喜欢。他们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毕竟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多少都有些不放心。

待到该问的都问完了,几个儿子都望向母亲,等着她做最后的决定。

佟太太缓缓叹了口气,“我们也没什么要求,晏婉的嫁妆是一早备好的,说嫁也是可以嫁的。只是,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晋州又远,我们心里舍不得啊。”

顾钦放下茶杯,正色道:“伯母的担心晚辈都考虑过。晏婉在晋州的时候,也是极其想念二老和众位兄嫂子侄。虽然婚后她会随我在晋州长住,但我们会经常回来探望二老的。”

佟太太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但男人在外头打拼,谁又能三天两头地陪着女人往娘家跑呢?

佟老爷捋了捋胡子,很有些推心置腹的声气,“事关小女终身大事,为人父母者,无不小心谨慎。贤侄啊,说句不大中听的话,其实,我打从心里不同意女儿嫁给带兵的,更愿意她在眼前嫁个太平闲人。说来,你们这些军阀,几个有好下场?我是真怕她会做寡妇。”

“虽说我们是皇亲,但总还是大义当先。那时候说推翻了大清,就会有太平天下。结果呢,那些人还不是盯着那个宝座?谁又真正关心过那些平民老百姓?如今又是硝烟四起,军阀混战、党派纷争,都想夺一夺天下。我且问你,你拥兵晋州,又如何自处?”

“我女儿有倾城之富,不贪图你那点儿兵权。你若真有心求娶,解甲归田后再来娶我女儿罢。”

顾钦静静地听着,并不反驳。待佟老爷说完了,方才道:“伯父,此间乱世,良时若无权在手,怎么护自己心爱之人,更谈不上护一方百姓了。倘若良时有朝一日不幸身死……”

他的话还没说完,暖阁的门忽然打开,晏婉拄着拐杖跳出来,“倘若他战死,女儿就是他的拾骨人!”

晏婉说完拉过顾钦的手,双双跪下,“求阿玛额娘成全我们吧!”

顾钦被她的话语震撼,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很重,久久不能回过神。她此时不是一个被溺爱着的女孩子讨糖撒娇的声气,她的表情严肃且恳切。顾钦的目光纠缠在她的脸上,眼中再也看不到旁人。

晏婉的那句话叫房内的人无不动容。这样一对璧人跪在堂中,又养眼,那期盼的眼神又十分可怜。

佟老爷看了眼太太。厅堂里出奇的静,能清晰地听见落地大钟的钟摆滴答滴答。良久,佟太太终是开了口,“起来吧!叫你跪祠堂,你耍滑赖皮,这会儿倒是跪得利索。”

没得到母亲的应允,晏婉怎么肯起来?但众人都听明白了,这是允了。

佟太太扬了扬下巴,“想嫁他就嫁罢!不过我有个条件,这婚要在定州结。但你同金家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总也要给人家留点颜面。你这场婚,额娘不能给你大操大办了,你的嫁妆呀,也别想了。姑爷呢,最好能多留些日子,过几个月再走。”

“额娘,他怎么能在这耽误……”晏婉还想再说,手却被顾钦轻轻握了一下,阻止她说下去。他朝着佟家二老道:“我们一切都听伯父伯母做主。”

佟太太点点头。心里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又有些淡淡的怅惘——女儿这会儿真的是要嫁人了。其实同金家的婚事拖到现在,说到底还是觉得女儿是个孩子,舍不得去婆家受人管教,能多留着宠一天是一天。但今天,佟太太才忽然觉得,女儿真的是长大了。

几个兄长过来把他们扶了起来,“行啦,先别跪了,等结婚那天有得你们跪的。”

顾钦站起身,扶着晏婉起来。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就没分开过。幸福来得太突然,晏婉甚至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望了一眼顾钦,他正看过来。四目相对,都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

佟太太看着那一对小儿女的情态,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叫几个媳妇过来,吩咐了下去,给顾钦腾个院子出来。

婚礼定在了两个月后。桑仪听闻佟家同意了婚事,高兴地跟什么似的。佟家将姐弟俩连同一起来的随从,安置在晏婉院子旁的笑芳园里。桑仪留了几日,和亲家协商好了一应婚礼事项,便由张铁成护送着先回了晋州,等婚礼时再过来。

佟家老夫妻早年就信了教,婚礼不能办得太张扬,却又希望隆重,加上晏婉想穿婚纱,便定在了教堂里请牧师公证结婚。

两人虽然住在隔壁,可被一道门隔着。白天两人也就在园子里见面,天一黑,佟太太便让人把那道门给锁上。对顾钦倒没说什么,只对晏婉定下规矩,晚上不许越过那道墙。但区区一道门怎么能拦得住晏婉?虽然白日里能见面,两人也是相邻的院子,可有时候想见到他的人,那念头一起就压不下去。

顾钦虽是在定州住下,但同晋州那边每日里依然有电文往来,有时候也会出去见一见军政要人,晚上也要处理些军务。

如今在定州的侍从官只留了章拯,今天随着他跑了一天,顾钦早早打发他去休息了。处理完公务,人也有些乏了。顾钦扭灭了灯,走到院子里想去抽一支烟。

晚风里有些不知名的熏然的微香,他偏着头手虚笼着点了烟,一抬头便瞧见围墙上晏婉正拖着腮笑望着他。因为没料到,很是吓了一跳。

“你趴在哪儿干什么呢?”顾钦走近了几步。

“想起来今天忘了跟你说晚安。”其实只是想远远看一眼,谁知道他还没睡,还走到院子里来了。这就是心有灵犀吧!

“你胳膊腿都没好,仔细摔着。”

“没事儿,也不很高,这梯子结实着呢。”晏婉笑盈盈道。

顾钦垂目看了眼手表,十点多了,“怎么还不睡?”

晏婉却伸手一指,“顾钦,你看月亮好亮。”

顾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上果然有一轮极亮的月亮。他缓缓把唇里的烟拿出来,摁灭了。

那月的清辉洒在他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是小时候跟着大兵们行军时看到的那个月亮。那时候双脚磨得血肉模糊,疼得钻心,晚上睡不着,抱着膝盖,一歪头就看到外头的那轮月,又远又冷,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后来再也不愿抬头去看了。

“良时?”晏婉轻轻唤他。刚才他脸上的那份孤寂落寞让她心疼。

顾钦回过神,“什么?”

晏婉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你上来陪我说会儿话吧。我睡不着。”

顾钦看了看那墙,卷了袖子三两下翻上去,伸手把晏婉也拉了上来。墙身窄,坐着并不舒服。晏婉指了指房顶,“咱们坐那里吧!”

爬上了房顶,顾钦脱了外套叠好让晏婉坐下,他则是曲膝坐在她旁边。依着规矩,没靠得很近。从这里看过去,稀稀疏疏的万家灯火,如星子落入尘间。

晏婉拉了拉他,“你坐近一点儿,我冷。”顾钦这才靠过去一点。没有衣服能再脱给她了,又不好把她揽进怀里。晏婉瞧出来他的顾虑,也不说什么,把身子歪靠在他腿上,枕着他的腿看天。

这样的景色太迷人,两个人都有一段沉默。过了一会儿,顾钦听见她喃喃道:“良时啊,以后就有我陪你了。”

顾钦的眼眶有点发热,手垂到她头上,温柔地抚了抚。是啊,他再也不会孤单了。连那天上的月,都没那么远那么冷了。

晏婉的手指了指天顶稍北处,“你看到那边的星星了吗?”

顾钦抬头看过去。

“那是北斗七星。”她又拿手在空中画了一下,“洋人把那星群叫大熊座。”

顾钦看了半天,北斗七星他知道,大熊却没看出来。

“我给你讲讲大熊座的故事吧?”

“好。”

“你知道宙斯吗?他是希腊神话里统领宇宙的神,还特别好色。说是女神阿尔忒弥斯的侍从仙女里有一个叫卡利斯托的,她不仅长得漂亮还特别爱打猎。有一天她又去丛林里,被宙斯看到了。宙斯一看,哪里来得貌美如花的美娇娘呀!于是就变成了阿尔忒弥斯的模样,把姑娘骗到了怀里,然后才显出了原形。”

顾钦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晏婉歪过头看他,“你笑什么呀?”

“嗯,有点像军阀欺男霸女的故事。”

晏婉也笑,“还真是的。”

“后来呢?”

“后来卡利斯托就怀孕啦,阿尔忒弥斯把她赶走了。宙斯的老婆赫拉知道后,又气又嫉妒,把她变成了熊。这还不解气,还是想要杀死她。于是宙斯就把她变成了天上的大熊座。”后面的故事有点悲伤,晏婉不想再说下去,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藏书楼里,佟老爷正拿着望远镜看天。佟太太见老头子还没休息,亲自过来请他安置,却看见了老头子正笑呵呵地不知道乐些什么。佟太太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正看到远处房顶上的人。

“呀,房顶上那是谁?这大半夜的,坐在那里干什么?”

佟老爷被吓了一跳,一转身看到了太太,怕太太生气,自己忙先板起脸,“谁?还不是小六。我看是大好了,这都能上房揭瓦了!我这就去叫人把她轰下去!成何体统。”

佟太太叹了口气,拉住了老头子,“算了算了,别自找没趣,你这姑娘主意大得很。你去说她,她还不顶得你气个半死。由她去吧。”

佟老爷就坡下驴,“太太说的是。嗳,也不知道这脾气随了谁!”

佟太太一听不高兴了,“随了谁?还不是随了她爹!”

两人一递一句地争了起来,一笔笔“旧账”又重新从少年时翻起……

有风吹过来,掩上了窗,也掩住了人间遍落的夜半私语。只剩皎洁的明月伴着虫鸣,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好日。

人心情一好,伤也好得快。晏婉身上的石膏终于是可以拆了。按说这石膏拆得有点早,无奈她实在不想再困在这硬邦邦的东西里,好在骨头长得都算好。

这边石膏一去掉,她兴奋得简直要马上跳几下。看她那莽撞劲儿,医生都害怕,忙指着顾钦,“可是要劝佟小姐悠着点儿!”

从医院出来,顾钦一直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若不是怕影响不好,恨不得要抱着她回家,生怕哪里再跌了撞了。

“我又不是瓷人儿。”晏婉小声咕哝。

见他那小心谨慎劲儿,想起那时候大嫂嫂好不容易得了一胎,大哥哥就这样鞍前马后地护着媳妇。简直当她做孕妇一样。想到这里,她歪头看了顾钦一眼,他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不知道他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虽然她也不想生孩子,但如果是和他生,她是愿意生两个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笑什么呢?”冷不防顾钦忽然开口。

晏婉正想到造人的问题。像偷东西被人抓了个现行,脸也烫了,“没,没。就是想到又能爬树了,心里高兴。”

“多大的人了,怎么这么爱爬树?”

“站得高看得远呀!你记得花园里那棵樱桃李吗?爬到树顶就能看到整个家。有时候额娘禁足不让我出去,我就爬到树上过眼瘾。”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对了,回去带你做件事情。”

到了府里,还没坐下喘口气,晏婉便翻箱倒柜地翻出了把刻刀,然后拉着顾钦到那棵樱桃李前。她围着树看了半天,终于是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晏婉指着树身上歪歪扭扭的字,“你看,我小时候刻在上头的。”

顾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树身上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佟晏婉”。

晏婉踮起脚拿了刀刚刻下一横就停住了,她转过身把刀递过去,“还是你自己刻吧!”

顾钦微微一笑,没去接刀,却是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手叠在一起,在她的名字旁慢慢刻下自己的名字,顾良时。

透过枝叶的缝隙,阳光一往直前地撒落在他们的身上,斑驳的光斑,像春天的注脚。风掠过去的时候,吹下几片残花的花瓣,落在绿意张狂的茵茵野草之上。她整个人都在他的身影下,呼吸间也全是彼此的气息。他垂了下眼,看见她的发色,因这光影有了一点瑰丽的颜色。有她在时,方觉人间竟能可爱至此。

最后一笔刻完了,现在两个名字并排在树身上。从此以后,两个名字会随着岁月不可抗拒地放肆地生长,春华秋实,随着年轮一起膨胀。她回过头望着他笑,那满园春色都在她的眼睛里了。

人影似乎重叠在一起了。章拯不好再看他们,转向另一边。可那一边,几个小丫头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还看向他。不知道说了什么,捂着嘴偷笑。他顿时觉得脸热,双眼无处安放,最后只能仰着头去看天。余光却诧异地发现花园的矮墙上冒出了一个脑袋,接着是另一个脑袋,然后第三个、第四个。

原来是佟家的四位爷……章拯第一回有了哭笑不得的情绪,这会儿连天也看不成了,尴尬地只能低着头看自己的皮鞋尖。

“他们干什么呢?”佟二爷问。他是个近视眼,眼神不大灵光。

“在树下头,乘凉?”佟大爷眯着眼睛道。心里确实默念道:我不是来偷看的,是来看着弟弟们,怕他们惹事的。

“这天又不热,乘什么凉?”佟三爷身宽体胖,走到这边来累得他直喘气。

“嗳,瞧着小六被别的男人抱了,我这心里还怪不是滋味儿的。”佟五爷唉声叹气道。“六儿说这小子二十好几了,没有过其他女人,我咋就不信呢。”

“你当是你啊,十几岁就敢往书院跑。”

“哎哟,那小子驮着六儿在干嘛?这胳膊腿刚好,也不怕摔了!”佟五爷急了。

“在摘树上的李子?”佟二爷托了托眼镜。

“哼,以前都是我驮着六儿摘果子,这事儿哪轮得上他。”五爷不忿道。

……

佟老爷从外头会友回来,路过花园,远远就看到一排排列整齐的屁股。再定睛一看,是几个儿子站在张条几上,趴在矮墙头往花园里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老人家好奇心也重,低声叫小厮搬了凳子,踩上去也趴到儿子身边。最好的地理位置都被儿子占了,他那处正被一棵木芙蓉树挡住了视线。他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出来。

几位爷还在指指点点,谁也没注意到老爷子也趴上了墙。老爷子什么都瞧不见,心里焦急,“往那边去点儿!”

“去什么去?没位子啦!”佟五爷刚说完,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扭头一看,“我的娘啊,您怎么也上来了!”

佟老爷往他脑袋上一拍,“我是你爹!”

老五忙改嘴,“爹我还能不认识吗?您悠着点儿啊,跌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花园里,顾钦正驮着晏婉摘高处早熟的果子。

顾钦也瞧见了那墙头上的一排脑袋。“下来吧,你家人都在看我们。”

晏婉摘了一口袋青青的小李子,觉得差不多够泡一小坛酒了才说“好”。顾钦怕她跌跤,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晏婉站定了,眼睛往矮墙那边一飘,果然是一排脑袋。她莞尔一笑,调皮道:“我有办法不让他们偷看。”说完忽然踮起脚,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啪”地亲了一下。

顾钦是个规矩人,至少人前相当克己守礼。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面红耳赤。

老爷子终于挤开了老五,眼前豁然开朗,可正看到女儿往未来姑爷嘴上亲。老大怕老爷子生气,立刻先发制人,“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我叫人去说说小六去!”

“对,成何体统!”老三附和道。

老爷子干笑了两声,“合着你们就在这儿偷看老幺。多大的人了,你们也不怕人笑话?滚下去,我看你们才是成何体统!”

几位爷挨了骂,手忙脚乱地从条几上下来,还不忘扶着老爷子。“是,阿玛说得是。都是老五,瞎起哄!”

佟五爷冤死了,刚才一拍即合的好像不是他们似的!

虽然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可几位爷依旧对于未来妹夫的人品不大放心,总想寻个什么机会就要考察考察。这一日,便想要考察一下妹夫的酒品。

顾钦被佟家兄弟拉到了酒楼。生意场上的人,最知道酒桌上见人品,酒后方能吐真言。待到酒酣时,什么话问不出来?

尽管老大不大愿意跟着几个弟弟胡闹,临了还是忍不住一起来了。老五叫了两坛酒,“啪啪”拍开泥封,倒了两大酒盅。

顾钦看这架势,估计今天有一顿好喝。虽然他不大喝酒,但从军营里混出来的,倒也还有些酒量。既来之则安之,顾钦脱了西装,卷了袖子陪着未来的妻兄一起喝酒。

几个人轮着向他敬酒,他也是来者不拒地都喝了。很快,除了老大,那几个人喝了酒便有些飘飘然,话就多了。越说越喝,越喝话就越多,拉着顾钦兄弟长兄弟短地推心置腹起来。

顾钦一向自制力好,虽然也是酒意上了脸,人还端正。但他很少有这种松弛的状态,不是为公事喝酒,不是为了浇愁喝酒,只是亲近的人凑在一起把酒言欢。他几乎没感受过大家庭的生活,晏婉的家人让他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一家人一条心,都真心为着别人好,没有争夺、没有算计。所以等到后来,几个人并没有再灌他喝酒了,他却仍然愿意陪着他们慢慢喝。

这几位爷没从顾钦那里掏出什么隐秘的话来,倒是一股脑儿说了自家不少秘密。老大算喝得少的,见几个弟弟都醉话连篇的,怕闹笑话,忙招呼人把几位爷送回去。老三比他们都胖,两个伙计没扛动,还是顾钦给背上车的。

晏婉一直守在院子里,眼看着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回来,派鸣叶一趟一趟去门上问。小丫头跑得满头大汗,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往她脚边一倒,抱住她的小腿,“哎哟,我的格格呀,可饶了我吧!姑爷那么大一号人,您还担心爷们把姑爷给卖了不成吗?”

鸣霞也劝她安心,说是已经给门上留了话,人回来了就立刻过来禀报。晏婉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往前院去了。

才走到一半,就见廊子下人来人往,是家丁们背着爷们回各自的院子。几位奶奶都出来了,慰问的慰问,埋怨的埋怨,乱作一团。

晏婉远远见顾钦看上去倒还清明,便安下了心。顾钦一转头就看到了她。四目相交,两人都笑了一下。

晏婉走近了些,见大哥在同底下人交代,她扬了扬下巴,“他们怎么喝成这样?”

佟大爷闻声转过来,颇有些心虚道:“这不是高兴嘛,多喝了几杯。六儿啊,送良时回去,你嫂子叫人熬了醒酒汤,回头给你们送过去。天色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别在院子里乱转了,虫多了,回头可别被咬着了。”

说话间人群也散了。晏婉目送了大哥离开,往顾钦面前走近了两步,小声问:“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就是请我上天凤楼喝酒。”

“都说了什么?”

顾钦笑了笑,挑了件她小时候的糗事说了。晏婉咬着唇生气,“还说要看看你酒品,结果是自爆家丑!”

说到天凤楼,晏婉便想起那天自己在里头说的浑话,又觉得好笑起来。

“你们到底喝了多少酒啊,他们怎么醉成这样呀?”

具体喝了多少还真的没算过。

“人逢喜事,酒逢知己吧。”

晏婉笑,故意问:“那你好像没醉嘛,是不高兴吗?”

其实早醉了,只是强打起精神,想多看她几眼。顾钦拉过她的手,“高兴。我高兴极了。”

掌心很烫,晏婉的手被他暖得很舒服。她探头在他身上闻了闻,然后仰起头对着他笑,“还真喝了不少……”

顾钦忽然毫无征兆地俯身吻住她,那酒意就从他身上漫到了她的身上,渐渐她也有了醉意。

他松开她的唇,垂目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晏婉被他看得脸红起来,抿了抿唇,回味了一下,“呀,喝的是汾阳杏花村。”

顾钦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这么厉害,怕不是个小酒鬼吧?”

晏婉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对呀对呀,就是个贪杯的小酒鬼,那你还娶不娶?”

“娶啊,大酒鬼也要。”

顾钦吻了吻她发顶,刚洗过的头发带着淡淡的馨香。晏婉的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他温声笑起来的声音,嗡嗡地震得耳朵发痒。她于他怀里看见天上的月,那月亮快要圆了。

虽然晏婉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不要嫁妆,可临了还是觉得有点嫁妆也是好的。毕竟做了这许久的富婆,忽然身无分文了,还怪失落的。因此没事就到母亲眼前撒撒娇、卖卖惨,可佟太太却一点儿也不为所动。但虽说不给嫁妆了,可结婚该有的东西还是不能少。晏婉几乎日日都随在母亲和嫂嫂们身边,进进出出地出门添置东西,每天到了家都脚酸腿疼。

这天又忙了一整日,泡完了澡,人就像没了骨头一样,只想瘫着。鸣叶在一旁给她揉腿,嘀嘀咕咕地说着家常话。晏婉迷迷糊糊地听得快睡着了,忽然外头有丫头问:“六格格睡下了吗?五奶奶来了。”

云氏也不待人回话,径自走进来,一壁走一壁笑,笑得晏婉困意全无,浑身发毛,“你笑什么呀?”

云氏强忍住笑,说起了下午的事情。

原来几位爷考察完毕了顾钦的酒品不够,还想要考察考察他的德行。老三和老五便趁着晏婉和佟太太出门的空档,又把顾钦拖了出去。

章拯一直跟着顾钦,想着不会又去喝酒吧,谁想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个很有异域风情的大浴场。佟五爷道,妹子最爱男人清洁整齐,所以一定要多多泡澡。

一进去只觉得地上温热,空气又闷又潮,还掺杂着食物和香料的味道。有侍者领着几人去更衣,一看到要脱光,章拯说什么都不干,好说歹说最后穿着件汗衫长裤进了浴场。

一进里面,那画面差点把章拯的眼睛戳瞎。不仅有泡澡的男人,还有穷人家穿不起衣裳的女搓澡工在给人搓澡。经理同佟五爷像是熟人,一见面就热情招待,叫了几个家里看上去特别穷的搓澡女工来。

刀山火海章拯从来没带怕过,这会儿真有点发怵了,情不自禁缩了缩肩膀,紧紧跟在顾钦旁边。顾钦倒还镇定,但那些女浴师还没到面前,他便目不斜视地跳下了池子。

“师、师座!”

章拯见他的长官转瞬就在水汽氤氲中消失了踪影,空气里只留下他无助且哀怨的呐喊声。这下他成了众人的目标,那几个女人围上来,笑着要脱他的衣服。

“哪有进浴场还穿着衣服的!”

“您这可不大尊重别的客人。”

“搓一搓,按一按,通经活脉,一夜回春。”

……

章拯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不泡澡,我、我洗过了!”

那汗衫子被扯下了一半,**的简直太不像话了。他一咬牙,把汗衫一脱,老子不要了!然后人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章拯喘着气在更衣室把衣服穿好,里面一刻也不敢待,跑到了大门边,心里为他家师长捏了把汗。这要让佟小姐知道了,回去可有得闹了吧?他要不要现在跑回去让佟小姐来救救师座?可万一师座他自己喜欢呢?刚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

他正在这里踟蹰不已,不多会儿却见顾钦胳膊上搭着西装外套,步伐轻快地从里面走出来了。

“师座,您洗好了?没……按摩?”

顾钦偏着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刚才帮佟五爷按了一按。”

章拯怎么都觉得那笑阴恻恻,怪吓人的。他看了看后面,佟家的那两位爷并没有跟着。看到他疑惑的表情,顾钦点了支烟,微微一笑,“他们大约要再睡一会儿,咱们先回吧。”

晏婉一听到哥哥竟然把顾钦带到那种浴场去了,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上来了。她跳下床,从墙上拿了网球拍就要去找佟琰楷算账。云氏拦住了她,笑得肚子疼,“好妹子,别去啦,姑爷都给过他们教训啦!”

原来有女浴师要给顾钦按摩,顾钦不仅躲开了,还反客为主,自告奋勇给两位舅爷按了一把——现在他们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这会儿正趴在**嚎着浑身疼呢。

晏婉扁扁嘴,“活该!”

云氏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哥叫我来给你提个醒儿,二十六七的没开过荤的男人,到那场合还能把持得住,怕是姑爷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吧。”

“他好着呢!”晏婉维护道,“告诉佟琰楷,再做这么没谱的事儿,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送走了云氏,晏婉躺到**,想起云氏的话,情不自禁咬起指甲来。男人还是应该更懂男人,五哥哥那个风流少爷,他说顾钦有问题,那定然就是指的男人身体方面的问题。又想起他被下了药都能扛过去,难道不是药不行,也不是他定力好,而是?

事情就是这样,经不起细想。越想越觉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以至于第二天两人饭后去园子里散步,晏婉总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顾钦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想来是她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了。与其等她来问,不如主动交代,争取一下宽大处理。

“晏婉,有件事,要跟你说。”顾钦忽然停了步子。

晏婉心里一咯噔,又想起云氏的话。别不是真的吧?平常谁也不知道他的事情,昨天到了那个地方,被哥哥发现了,瞒不住了,所以要坦白了?那她怎么办?昨天想来想去,什么都想了,偏就是“万一是真的”这件事她没想。

“等一下。你让我想一想。”她目光里有一丝慌乱,两手撑了他一下,隔开了一点距离,好有更多的氧气供给她呼吸。

她又开始咬指甲,眉头也拧在了一起。虽然是画过些**的人像,但对于男人的熟悉,她不过是仅仅停留在表象,真实的是怎样的,她其实也十分懵懂。对于男人身体可能出现的疾病,她更是一无所知。这些疾病对于他的影响是什么,对于她的影响又是什么,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晏婉咬完了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又换成了右手的指甲。顾钦纳闷,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这样纠结。

“晏婉,我不是诚心要瞒你的。”他低声道。

晏婉更纠结了。是真的了,果然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隐疾。但是,病嘛,去看医生就好了,总有看好的时候。要是中国看不好,那就去医学更昌明的国家去看。他一定是小时候少人关心,才落下的什么病根。她要是嫌弃他,他大概会更嫌弃他自己。

晏婉终于是想通了关节,拉住顾钦的手,拿捏了一个认真又带着点轻松的语气,“你别怕,会找到好医生的。”

顾钦眨了几下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什么?”

晏婉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想让他感受到她的坚定。“真的,没事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管你有什么。”

顾钦更糊涂了,“等一下。我是想跟你说,昨天你哥哥带我去了,那种浴场……”

这样的事情要他自己说出口,多难呀!

晏婉摇着头打断他,“我知道,没关系,我都知道。良时,你记住啊,一个人生了病,绝对不是他的错。”

顾钦眯起了眼睛,回味着她的话,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是说,我?生了病?”

晏婉的手都快掐进他的肉里了,双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他看不到她眼中的真诚,“良时,真的没关系。真的。”

顾钦沉默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句话,“晏婉,你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吗?”

晏婉的目光快速垂了下,到他腰腹间就停住了,不好再往下看。

顾钦明白了,不仅以为他有病,还是有那方面的问题。是可忍,孰不可忍?顾钦手挑起她下巴,“嗯?”了一声。

“没,没有?”晏婉也不确定了。

“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要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开张证明吗?”

晏婉眨了眨眼睛,“呃,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话音刚落,就发现他的表情变得迷离而阴鸷起来。所以说,有时候也许无需太克制,正经过头了人家就犯嘀咕。看来很有必要让她真正认识一下他了。

他逼近了两步,晏婉感到一种大军压境的紧迫感。像那天初见,让她有点害怕。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没退开,腰落在他的手臂里,他用力一带,将她揽入怀里……

大野狼撕掉了伪装,亮出了獠牙,叼起了猎物,在春茂草深处放肆地享用。合欢树如羽的叶垂下来,如棚如帐,不叫那月亮窥探去万丈红尘里磨人的春色。只是指尖的流连,在心底形成一股淌过全身的暖流,烘烤得人熏然欲醉。树枝上全是米粒般的花苞,进入到她的眼里,好像一下忽然都盛开了。

晏婉后来想,佟琰楷你才有病吧!

晏婉在石膏里困了这许久,现在活动自如了,如鱼入江海,鸟飞冲天,日日都想往外跑。但佟太太则是叫几个嫂嫂轮番教一教她持家的本事。说起来没有婆婆给她立规矩,乐得自由自在。但做了人家的妻,就要撑起一个家,什么都不懂,又没个老人帮衬指点着,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佟太太是很认可“钗裙一二可持家”的。

晏婉心不在焉地有一茬没一茬地学着,但一有机会,就会拉着顾钦到外面转悠。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到处都有她小时候的记忆,每一个地方都能讲出一箩筐的故事。她希望不仅能拥有彼此的未来,也想让他去触碰她的从前。

他们穿街过巷,他们走亲访友,甚至还去了武贝勒的婚宴上喝了喜酒。金家娶了位书香门第的小姐,晏婉觉得,虽然那小姐比自己是差点儿,配武贝勒那还是绰绰有余。顾钦深以为然。

这是顾钦人生中最恬淡的一段日子,放下俗世里的一切重负,跟着她一起体味着烟火人间。那些稀松平常的事物,那些见惯不惊的种种,因为她的存在,好像都有了色彩,生机勃**来。哪怕是两人对望时的一个笑容,都能让人感到一种目眩的幸福。

近了婚期,佟太太也不大约束晏婉了,两人晚上也总在一起在外头闲逛。一想到往后怕是吃不着地道的定州菜了,晏婉便是没了节制地胡吃海喝。这日从家食肆里出来,已经过了掌灯时分。那小店离佟家也不算远,顾钦怕她夜里积食,便遣走了汽车夫,拉着她的手往家走。

晏婉边走边说着今天的锅烧鸡如何味浓肉嫩,冷不防身后忽然窜出来个人影,抢了她的手包就跑。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就眨眼的工夫,几个人都没防备。章拯二话不说就追出去了,晏婉反应过来,冲着他喊:“别追了,没几块钱……”可章拯跑得太快,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顾钦则是拉过晏婉的手查看,“没事吧?”

“没事。哎,你那侍从官,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实诚。”

顾钦微微笑了笑。晏婉注意到他的眉头忽然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常。不待晏婉开口询问,顾钦却是一把揽过她,“走吧。”

“不等他了啊?”

“没事,他认得路。”但顾钦一向不疾不徐的步子也变快了。

晏婉感觉到他的不寻常,“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顾钦怕她害怕,但又不想瞒着她,平静地道:“有人跟着。”晏婉一听就想回头看,可顾钦握了下她的肩,“没事,快到家了。”

快到佟家的时候,那些跟在他们身后的影子终于现了身。七八个黑衣黑裤的男人将他们的前后路都堵上了。

大哥模样的那个口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走到两人面前,抬手就想摸晏婉的脸。顾钦一抬胳膊,再反手一拧一推,便把那人放倒了。剩下的人一看,二话不说就一拥而上。

顾钦带着晏婉退后了几步,退到了墙边,自己迎在了所有人面前。这群人不像是杀手,更像是寻衅滋事的地痞。不在自己的地盘上,顾钦并不想动枪闹出人命招惹麻烦,更何况晏婉的家在这里,他可以一走了之,佟家人不行。

晏婉见顾钦被人团团围住,焦急地四下张望,平日还算热闹的巷子,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连个过路人都瞧不见了。

对方说着定州方言,应该就是本地人。顾钺正在南边打仗,好像吃了败仗,不可能把手伸到定州来。又见顾钦的样子从容镇定,她也莫名安了心。对方人虽然不少,战斗力却不行。那些人看起来并不是顾钦的对手,没几下都被打趴在地,嗷嗷直叫。

顾钦一同他们交手,就感觉到对方并没有下狠手,不过是做做样子,顿时就想到了那几位妻兄,一时哭笑不得,也便收了力气。

将最后一个人放倒,顾钦拍了拍身上的灰,俯身正要捡掉在地上的西服,忽然,后脑被一个冷硬的东西顶住。是枪。

“呵呵,你小子还真有点能耐啊,打啊,怎么不打了?看在你还有些本事的份上,只要把那小妞留给咱们兄弟几个耍耍,老子就留你一条狗命!”那人得意得又把枪口顶了顶。

顾钦倒是没想到对方会掏枪,不管背后指使人是谁,被枪顶着头总是叫人不快。他找准了机会正要反击,却听那人“哎呦”惨叫了一声。他趁机扭住对方的胳膊,一翻腕子抢下了枪。

晏婉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根木棒,此时正像个疯子一样对着那人猛敲。那人吃痛,哪里还有大哥的样子,只得频频求饶,说误会误会,再也不敢了。周围的人看那娇滴滴的小姐,忽如泼妇附身一样横扫千军,都惊得合不上嘴。等反应过来后,忙冲上去抱住他们的老大落荒而逃。

晏婉扔了木棒,拍拍手,叉起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完这豪气干云的话,忽然想起顾钦来,她忙走近了几步,仔细打量他,“你没事吧?”

顾钦笑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晏婉想起自己那模样似乎是有些过于粗鲁了,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头发,正想解释一下自己大部分时间是很温柔的,忽然顾钦在她发上摸了一下。刚才的锋芒尽敛,眼中只剩温柔的笑影。“下次有我在的时候,不要这么厉害了。我可以解决,不想你受伤。”

晏婉嘟起嘴,“你这算不算大男子主义?”

顾钦眯了下眼,“应该不算吧?”

“这还不算?那算什么?你这是瞧不起女人的能力。知道历史上多少女将军吧?我这是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真要做起来,不会比男人差。”

顾钦低低笑起来,“嗯,知道。六格格身手了得。”

章拯这时候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看见两人模样都不大整齐了,地上还有散落的棍棒,大惊失色,“师座,佟小姐,您们没事吧!”

“没事,几个地痞,已经散了。”

有事的,大约另有其人吧。

佟五爷从妻子那里死皮赖脸地骗来了五百大洋,转手就给了出去,肉痛得想哭。本来不过是想试一试遇到危险时,顾钦到底是选保命还是选他妹子。谁承想这个妹夫揍人的本领超出了他的预想不说,他那个妹子更是战斗力惊人。本来同人说好也就是做做戏,谁知道会弄得大家伙身负重伤?

佟五爷过意不去,赔了好话一箩筐还赔了大笔的银子。晏婉得意洋洋地同家人描述自己的勇猛事迹的时候,佟五爷只干听着,有苦说不出: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好在总算是放下了心,那妹夫不错,身手不错,遇事冷静,还能顾着小六。也算值了!

待嫁的日子总让人有一种矛盾的感受,一会儿漫长,一会儿又仓促。尽管多么渴望早一点嫁给顾钦,可到了婚礼的前一天,晏婉也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她说不清楚这种恐慌是来自哪里。今天顾钦已经住到酒店里去了,她想,或许是因为一整天没看到他才会这样的吧。

在撒满鲜花的浴缸里泡了半天,丫鬟们将她细细洗过。洁白的婚纱挂在衣架上,美得像一场梦。新电过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灯光下泛着缎子的光芒,想来明天会怎样和那婚纱相得益彰。

鸣霞正在给晏婉梳头的时候,佟太太走了进来。她看到了母亲,站起身迎过去,“额娘,还没睡呢?”

佟太太示意她坐下,从鸣霞手里拿过梳子,叫丫头们都下去休息,“我们母女俩唠唠。”

跟在佟太太身后的乔姐把手里东西放下,同几个丫头退了出去。晏婉好奇,拿过那一叠东西一看,竟然是许多地契、账目、物品单子。

佟太太一下一下梳着女儿的头发,心中盈满了不舍。像花一样的女儿,明天就要交到别人的手里了。

晏婉不解地扭过头看母亲,“这是什么?”

佟太太正了正她的头,“别乱动。”然后开始给她编辫子。“你的嫁妆都在这里了。”

晏婉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垂了眼,不敢叫母亲看到,“我还真以为……”

“真以为额娘不给你嫁妆吗?”佟太太戳了戳她额头,只是没有往常那样用力气。

佟太太缓缓道:“你明天就要嫁人了。做了人家妻子,要懂事了。两个人有什么事就商量着来,话要说开,不要往心里闷。一闷啊,就容易闷出事。两个人只要能敞开心,就什么都不怕了。”

佟太太顿了顿,又问:“记得额娘从小教你们要怎样?”

“要自珍自爱。”

“对,自珍自爱。‘何须向外求宝,身田自有明珠。’就是嫁了人,成了人的妻,成了人的娘,也要记得这句话。即便是有朝一日男人情薄,也不用怨恨,当断就断。”

“人生的路啊,是自个儿走出来的。有人能陪你到最后固然好,但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也不要怕,一样能走出一片天的。只要记得,除了你自己,没人能辜负你。”

“记人的好,更要记得自个儿的好,你先是佟晏婉,然后才是顾钦的妻,孩子的娘。心可以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但眼睛要看得宽。花草树木、日月山川、狗猫虫鸟——都能是人的慰藉。”

晏婉鼻头酸胀,平日里最不爱听说教,但母亲今夜的话分外叫人眼热,仿佛是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一样。

晏婉擦了擦眼泪,“额娘,我都记住了。”

辫子编好了,晏婉转过身抱住了母亲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把头贴在她肚子上。那里又软又暖,叫人安宁。

佟太太摸着她的头,“额娘怀你的时候啊,算命的说你有娘娘命。咱们佟家祖上出过两个皇妃。现在呢,你是做不成娘娘了,做将军夫人也好。你这姑爷挑得好,娘放心了。”

“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都是女人的坎儿。在家千日好,额娘舍不得你嫁,就是想你多几天无忧的日子……罢了,不说了。该你走的路,也还要你自己走。”

“女人啊,看着柔弱,她可又有力量得很。女人不是男人的影子,是男人的灯,你往哪里照,他便往哪里去。他是带兵的,杀戮重,阿玛额娘会为你们祷告的。人生天地间,万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天地祖宗,要心存畏惧,也要有胆量。”

晏婉点点头,又把母亲抱紧了些。

“你看,额娘又唠叨起来了。做了母亲就这样,总想把自己一辈子的经验、吃过的亏、走弯的路都说给小的听。你几个哥哥都在眼前,我们还能日日说道,你这说走就要走了,想听额娘说道都没机会了。”

晏婉摇头,“不会的,额娘,我们会常常回来的,真的。”

佟太太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头发,微微笑着不说话。把女儿抱在怀里,仿佛还是那个淘气的小姑娘,一转眼就要嫁人了。一个女人,在她做姑娘的时候,甚至在她出嫁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懂得婚姻意味着什么。

婚姻意味着她必须抛去身为女儿的一切,成为人妻,成为人母;意味着她要割舍掉身为女儿的骄纵,意味着跳进了世俗里,要踩着一切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碎,从此开始崭新的一段人生。

这年夏末,晏婉和顾钦在定州结了婚。婚礼的前几天,曹家夫妻都到了定州,连同顾钦的一众亲信也都穿了便服低调地赶了过来。

婚礼并不张扬,同晏婉小时候曾想象过的十里红妆的场面并不一样,只是在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但那种喜悦却是无法言说的。原来在哪里结婚,有多少来客,有多盛大隆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而那个人正好也爱着她。

婚礼在一间很有年份的教堂里举行,参加婚礼的人,不过是两家的亲戚朋友。为了婚礼,佟家的小辈们都加入到了唱诗班,偷偷摸摸练了许久。佟老爷一向不大穿西装的,为了女儿特意定做了西式礼服。

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进教堂的时候,晏婉听到她的子侄们轻声吟唱着祝福的歌曲。顾钦已经等在了那里,在牧师的身前。两个人隔着长长的甬道,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对方,也只看到了对方。

小花童撒着玫瑰花瓣为新娘引路,顾钦望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走到面前,像仙女,像天使,像闪烁在天际永不熄灭的星光。有一瞬间,想不起来她是谁,是怎样走进他荒芜的生命里,又如何长入他的骨肉里的。

头纱下的女郎,微微笑着,那是由内而外的喜悦,不可伪装、无法掩藏。

从佟老爷手里接过她的手,满堂宾客、诸天神佛都是他们的见证。他们历尽波折走到了这一步,或许并不知道从前的种种只是最好走的路,而往后的路更多的崎岖和考验。因为那份爱,叫他们无所畏惧。

他们自陈名姓和意愿,他们交换誓言和戒指,他们彼此承诺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是生病还是健康,无论是富有或是贫困,给予彼此自己的忠贞、爱与尊重,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掀起了她的头纱,轻轻在她额上亲吻。苦尽甘来,此后余生,为我山海,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