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响起鼓掌声,众人纷纷走出舞池。晏婉从那雷动的掌声里缓过神来,好像才听清楚他刚才说了什么。顾钦牵着她到一旁,回过脸看她紧抿着唇,可不一会儿笑了一下,然后又咬住了唇。又想笑又想哭的样子。
“这是什么表情?”顾钦轻笑着问,打着商量的语气,“要是不喜欢,那我再努力努力?”
“谁说不喜欢了!”她急着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晕乎乎的,又像在做梦。偷偷掐了下自己,怪疼的,不是梦。心踏实了,小脾气便上来了。自己这反应实在不矜持,便抿住唇生自己的气,还生他的气。
顾钦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我那边还有点事,你先找点吃的,自己玩一会儿,回头我送你回去。”
当她是小孩子吗?
但他的声音太温柔,让她没骨气的把所有的不满都一股脑儿丢了。晏婉点点头,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顾钦走开后,晏婉就乖乖坐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慢慢吃着一块苹果塔,满口满心都是甜的,脸上便有怎么都挥不去的笑。
她看向人群,远远看顾钦在同人说话。姿容标秀,卓尔不群。顾钦似乎也感到了她的目光,也往她这里望了一眼。目光撞到了一起,晏婉含着笑垂头咬了一口点心。不好像花痴一样总盯着他看,可眼睛它就是不听话,像自己长了脚,偏偏要去看他。
她心里的喜悦迫不及待想同唐素心分享,在人群里搜寻唐素心的身影,发现她正同一个年轻的男士跳舞。因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相貌。但那背影怎么感觉那么熟悉?晏婉一直盯着他们看,直到这曲子结束了,晏婉才看到他的侧脸,当下心重重一跳。
晏婉分过人群匆匆寻过去,可只看到唐素心站在那里,不见那位男士。“素心姐,刚才和你跳舞的是什么人?”
唐素心怔了一下,旋即笑着道:“是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怎么了?”
“我瞧着他有点眼熟……像我……”晏婉顿了顿,想起来她没同人说过家里的事,便摇摇头四下张望,没看见唐素心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
“不能吧,是外地做生意的,刚到晋州。”
晏婉的目光一直在找那个人,直到看到那人正同几个身穿长衫的人说话,便匆匆丢开唐素心疾步走过去。可还没靠近,那人便端着酒杯走开了。晏婉只得跟上去,离开了舞厅,转了个弯竟然跟丢了。到底去哪儿了?
不见了人,只得原路返回。她心不在焉地刚进了大厅就同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手里的酒全洒在她裙子上。那人抱歉道:“哎呀,小姐,真是对不起。”说着掏了口袋巾出来,但又不好碰她,便拿着帕子踟蹰的不知如何是好。
晏婉看清了他的相貌,惊讶地说不出话,连裙子都顾不上擦了,“小姐?四哥哥,我是晏婉啊!”
那人却疑惑地摇摇头,“晏婉?小姐,我们认识吗?”
晏婉仔细去看他的脸,四哥哥离家六七年,虽然也许会有所变化,但她的哥哥她不可能认错啊。“你不是佟琰权吗,定州佟家的佟四爷?我是老六,六格格啊,你不认得我了?”
那人退开了两步,从怀里拿了名片递给她,“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鄙人姓严,名海澄,坞县人。”
晏婉接了名片,低头一看,果然上面写着“严海澄,大都会贸易公司。”
难道真认错了?晏婉再看向他,身量是差不多的,不过这人似乎比记忆里的四哥哥魁梧一些,面皮也黑一些。她道了声“对不起,也许是我认错人了。”
那人笑了笑,“小姐,刚才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裙子,你住在哪里,我买一条新的赔给你。”
“不用了……”晏婉又看了他几眼。
那人神色坦**地任她打量,似乎误会了她频频投来的目光,唇边浮起一抹笑。他从口袋里掏了一支笔,递给晏婉,“还是请小姐赐个地址吧。严某初到贵地,也想多交几个朋友。”说着把掌心展放到她面前,人也凑得近了些。
这就很有些浪**公子哥的做派了。四哥哥不是这种性子。
晏婉想了想,还是拔了笔帽,在他掌心里写了自己的住址。又看了眼他的手,掌心有些薄茧,手指长而关节硬朗。四哥哥的手修长白皙,是读书人的手。
还了钢笔给那人,晏婉告辞离开。边走边想起了多年不见的四哥哥,心里就有些难受。她又回到刚才的座位旁,唐素心已经等在那里了。
“刚才去哪里了?你,是哭了?”
晏婉摇摇头,情绪不怎样高。唐素心只当她还因为感情不顺而低沉,便一直陪着她。但没多久顾钦却过来带着晏婉回去了,看态度颇是亲密,那晏婉是为了什么……
唐素心担忧地望着晏婉的背影,有人走到她旁边,“唐小姐,不知道可否再赏脸同严某跳支舞?”
唐素心和严海澄下了舞池,他们今天的计划里只有一支舞。待转到人少的地方,唐素心方才低声问:“怎么回事?”
“有点麻烦。我碰到我妹妹了。”
唐素心反应极快,但也掩饰不住惊诧,“晏婉?”
严海澄点点头。他刚到此地,今天刚同唐素心接上头,正要展开工作,怎么会想到本应该在定州的妹妹,会出现在晋州?
“她认出你了?现在怎么办?”
严海澄思索片刻,问了些晏婉的情况,然后道:“我不知道她怎么到晋州来的,但我估摸着家里人不知道,否则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工作依旧先按照计划进行。我想办法通知家里人带她走。”
唐素心欲言又止,晏婉正在热恋中,现在送她走,她未必肯。但最后也只是点点头,希望一切顺利吧。
晏婉心里装了事情,表情便有些沉重。顾钦开车,她坐在副驾上总忍不住去想那个姓严的商人的一言一行。虽然样貌变化了一些,但自己的哥哥她不会认错。可若真是哥哥,他为什么要当作不认识自己呢?当年离家,他只是同家里人怄气,离别的时候还抱着她让她好好听话,不是记恨自己的样子啊。
顾钦余光见她少有的安静,眉头微微拧着,心里有事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思忖了片刻,方才说:“同我一起来的,是军部的机要秘书。”
晏婉听他说话,转过头去,“什么?”
“今天同我一起来舞会的,是机要秘书。就是工作上的关系。”
以为她一直在吃醋吗?晏婉脸一红,“哦。没事的,你不用解释。”但心里还是因为他的解释而开心。
顾钦见她终于露了笑脸,终于也放下了心。刚才真怕她为了这个同她置气。
这样一打岔,晏婉把四哥哥的事情暂时给忘了。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还觉得像在梦里。所以说,现在他就是她的男朋友了吗?她终于不是一个人,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吗?
晏婉偷偷看了眼顾钦,他正望过来,四目相对,晏婉赶紧偏过头。车镜里看到后面车灯闪烁,有一辆车一直跟在他们车后,“是你的人吗?”
“嗯。”
那以后他们约会,后面都要跟着一队人围观吗?kiss的时候也是?在想什么呢!晏婉忙垂头假装翻手包。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以后我就让他们不要跟着。”
晏婉转过脸来,“他们是保护你安全的吧?”
顾钦点点头。
“那还是让他们跟着吧。”虽然众目睽睽之下谈情说爱有点怪不好意思的,可他的安全最重要。
到了巷口,两人依旧是下了车并肩同行。因为侍从官们同他都穿着戎装,这一队人走过来,阵仗有点吓人,顾钦便让他们都在车里等着,自己送晏婉回宿舍。
这几日下了雨,路有些泥泞,所以走得更慢些。谁家院落里的花香被风送到鼻端,全是甜意。两人都没谈过恋爱,都不知道互相表白后该怎样,所以反而一个赛一个客气。
这一回两人的距离不那么远了。走路的时候,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晏婉想拉他的手,可不好意思太主动。偷眼见离那些侍从官们远了,便故意装作扭了一下脚,谁知道动作太大,顾钦没来得及扶住她,她真就摔了一跤……衣服上溅得全是泥,简直没眼看。这也太丢人了。
顾钦把她扶起来,“路上滑,小心。”然后拿帕子帮擦她衣服,“摔到哪儿?”
摔到屁股了……可这也不能说啊。
“没事没事。不用擦了,反正要拿去洗的。”
顾钦看清楚了,她身后全脏了。他直起身,收了帕子,把外套脱了披在她身上,挡住了脏的地方。然后牵住她的手,“这样不会摔了。”
晏婉还戴着蕾丝的缎子手套,但也阻挡不住掌心的热量。心被烘得很热,什么话都不说也觉得很幸福。走了一段路,晏婉停了下来,顾钦问:“怎么了?”
晏婉摘了牵手的那只手的手套,有点不好意思,“手有点热……”
顾钦微微笑了起来,然后扣住她的手。这一次是没有阻挡的碰触,都觉得心被电了一下。各自体味着那种不可言说的,从未经历过的温暖和甜蜜,安安静静地一直走到了学校门口。
晏婉看到了学校大门,小声咕哝,“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还没走够呢。
“到了。”
“嗯。到了。”
这会儿还不算太晚,偶尔有一两位老师经过同晏婉打招呼,目光却都往顾钦身上溜。对于这些老师来说,军阀向来是不受待见的那类人。
晏婉倒不觉得什么,但顾钦怕她落个不好的名声,便把她拉到转角的阴影里。
像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晏婉抿着唇,有点娇羞,又有点窃喜。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那人只是一本正经地站着同她拉家常而已……
“顾钦。”
“嗯。”
“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男朋友了,对不对?”
“嗯。”他轻轻笑。
“那是不是以后你都是我的了?”
“是,都是你的。”他原不知道这种肉麻的话也会从他嘴里说出来。陌生,还有一点甜丝丝的回味。
“……那天,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顾钦顿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我没事……”
晏婉生气地瞪他,“没事?怎么会没事?你是铁做的人吗,不会疼的是吗?”
顾钦安慰般地笑冲她笑了笑。
“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哀怨道,害她担心了那么久。
没待他开口,晏婉忽然轻轻地抱住他。感觉到了他腰间的配枪,坚硬、生冷,像第一次见的他。时间怎么是这么奇妙的东西,那时候完全陌生而敌对的两个人,现在可以以这样亲密的姿势拥抱在一起。
“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对不对?”她的双手放的位置很低,避过他可能的伤处。
顾钦垂着的手抬了起来,慢慢放在她背上,回抱住她。“对不起。”
晏婉摇头,“你不要对不起。你记得啊,往后要好好爱护自己,就是爱护了我的东西。就算没办法了,受了伤,也不要怕我难过不让我知道。比起心疼你的伤,我更心疼一个人疗伤的你。以前的你,我管不着;以后你所有的伤,都归我心疼。渴了、饿了、累了、难过、开心,都可以告诉我,我愿意知道你的一切。”
顾钦眼眶微微发胀。
“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是个听话的男朋友。晏婉微微笑起来,又把他抱紧了一些。手在他腰窝下一点,再往下去一点就是臀部肌群了……
“顾钦,给我做一回模特吧。我老早就想画你了。”她扬起脸。
“模特?”
晏婉怕他想偏了,忙道:“不脱衣服的那种……”
顾钦笑。“好。”其实,脱衣服也没关系。她想要的,他都可以尽其所能地满足她。
“素心姐回来了,我这里不方便。”
“那,去我家?”他这样说,可心里又觉得像在哄骗女孩子进狼窝,居心不良。
“你住顾家?”
他摇头,“我自己住。”
“那,就去你家吧。”
晏婉说完了,觉得这对话听起来怪怪的,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像炎热而潮湿的夏天,孩子故意避开大人,偷偷约了在家里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晏婉飞红了脸,从他怀里退出来,“我该回去了。”
“嗯,去吧。”
可是好舍不得他。晏婉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忽然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晚安。”脸红得像煮虾子,声音也飘。
他先是一怔,接着不自觉地添了下唇角,“也是俄国那边的告别礼节?”
晏婉注意到他有时候会有这样不经意的勾人的小动作,就很容易让人心猿意马。晏婉不敢直视,心虚地道“是。”但旋即“噗嗤”一下,捂着脸笑了起来,“……不是,我骗你的……”
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她更可爱的姑娘了,她的笑颜像一颗糖,还未品尝,那甜甜的气息就先让人醉了。
顾钦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脸颊,轻轻摩挲了两下。晏婉的脸一下就麻了,她的笑在他手指的轻抚下定格住,然后被揉散,揉得眸子里一片潋滟的水光。
没有灯火,她却能看清他双眸里炙热的光。那光一寸一寸地逼近,人也被一点一点点燃了。像失了聪,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到心脏在不安于室地狂跳。
本是抿着的唇微微张开,想要呼吸顺畅一些,情不自禁地扬起了脸,去迎接。
他的唇覆在她唇上,很软。开始是未得章法的轻触,碰一下,微微退开,目光胶着在她的双眼和双唇上。再碰一下,再退开。后来身体的本能牵引着两个懵懂的人,将那相触在一起的时间延长了。他噙住她的上唇,轻轻吮吸,她则吻在他的下唇上。
他在吻她。因为是期盼了好久的,所以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尤其集中精神,像个好学生。软,很奇怪的感觉。自己也常常会咬自己的唇,但似乎从来体会不到那种软。但他的唇覆上来的时候,那个“软”的感觉格外清晰。
那唇啊,怎么像连接在灵魂的深处,每一次的辗转吮吸,好像把灵魂也都牵引出来了一样。
和蜻蜓点水的那种亲吻不同,他身体仿佛有着巨大的磁力,一直吸引着她。她只觉得心脏不属于自己了,猛烈地想要冲出身体和那个人相拥。不满足,胸口空出了一处,亟待着被什么来填满。在书上看过无数接吻的描写,也曾看得面红耳赤,可隔着文字总隔着些什么。有一瞬她还在拿着书里的吻和这个吻作比较……
渐渐的,书上的文字都模糊起来,男人的气息却越发清晰。
顾钦停了一小下,睁开眼睛看她的神情。她神经崩得紧紧的,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胸前的衣襟,胸口起伏不定,唇微微张着。被他亲吻过的唇,湿润润的,有晶晶的亮。两颊绯红,闭着眼睛,睫毛微微在颤动。
在她睁开眼前,他继续吻她。她鼻尖很翘,蹭在他鼻头,发痒。军帽也碍事,他侧着头去亲吻她小小的嘴唇。辗转研磨,总觉得不够。后来舌尖不自觉地纠缠起来,更软,更潮湿,也让这个吻变得更深。呼吸都融在了一起,只有愈来愈重的喘息。
人软绵绵的,在眩晕和清明之间游走,人像沉浮在温泉水里。泉外有春风入袖,花树摇曳。全靠他撑着,才不至于沉入渊底。覆在唇上的力道渐重,那唇齿相依间的喘息声如火,一直波及至全身。她好怕自己会溺死在这欢愉里。
良久,他的唇退开,晏婉才好像找回了呼吸。他的目光还缠在她湿润的红唇上,但却克制住了再吻她的冲动,替她理了理腮边有些凌乱的发丝。
晏婉不敢再看他,轻咬着唇伏进他怀里,声音也带着甜美至极的娇软,“良时啊,我好喜欢你。”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并不仅仅是感官带来的欢愉和刺激,更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有一个人可以把心填得满满当当,使你谨小慎微又无所畏惧。让你觉得,你这个人终于圆满了。从此不管刮风下雨,霜雪雷电,只要有那个人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在她发顶轻轻吻了吻,从来没这样幸福过。“我知道。我也是。”
晏婉因为谈了恋爱,心里眼里就只剩下顾钦一个人,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迟钝起来。同事们都觉得她像变了个人,经常坐在那里傻笑。
午休时,一位女老师打趣她,“我说你们那宿舍就是风水好,瞧瞧,两位小姐都坠入爱河了。求求上帝了,赶紧让你们嫁人搬走,让我去住住,看看能不能遇到如意郎君。”其他的老师也起哄,问她什么时候结婚,等着吃她的喜糖。
晏婉被她们说得脸红。难怪唐素心似乎最近十分忙碌,竟然也恋爱了吗。
好容易晚上逮住了唐素心,问起来,她竟然没有否认,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是在谈婚论嫁,毕竟我年纪也不小了。”
晏婉一心为她高兴,“那什么时候把姐夫带给我瞧瞧呀!”
唐素心笑,“以后有的是机会。”
晏婉噘嘴,“好吧好吧,什么宝贝男朋友,还怕人抢了吗?”可心里仍旧开心,想着唐素心对她这样好,她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送一份大礼。先前还当她是个不婚主义者,谁想到也没见她谈恋爱,竟然说结婚就要结婚了。
这一日晏婉终是把曹家的画画完了,结算了工钱,比既定的多了一倍。晏婉推辞不受,那管家和气道:“晏小姐不用推辞,每一位小姐都是这个数。我们夫人喜欢你们的画,也喜欢小姐们过来说话聊天。”
听他这样说,晏婉这才收了钱。她同顾钦虽然谈起了恋爱,既没有藏着掖着,也没有大张旗鼓闹得尽人皆知。顾钦近来事忙,两人碰面机会实在算不上多。她除却上班,下班时间都用来作画,画起画来也常常忘我,所以倒没觉得自己一个人有多难捱。
顾钦也还没把两人的事情同桑仪交代,因为知道大姐的脾气,倘若说开了去,怕是聘礼都要全都预备下了。况且他还想再慎重一些,有些事情,他于晏婉不是欺骗,却是隐瞒。倘若她知道他的身世,会怎样看他?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
晏婉从曹家花厅出来,见顾钦在花园里,一身戎装风尘仆仆,似是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地从远处赶回来一样。晏婉好几天没瞧见他了,猛一见便小跑过去,笑着道:“我还以为今天也见不着你了呢。才回来?”
顾钦从她手里接了颜料箱子和画夹,“嗯,从迨县过来。”
晏婉问起来,他便轻描淡写地道那边有点军事冲突。晏婉的心就悬了起来,报纸她也读的。虽然她有时候会打趣他是军阀,可心里认定他同那些占省为王、搜刮民脂民膏的军阀是不一样的。如今这样的局面,南北早晚一战,那他会何去何从?
“会打仗吗?”她小心地问。
顾钦在她发顶揉了揉,“你会希望哪一边赢?”
晏婉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我会希望真正为了国家和百姓好的那一方赢。”
顾钦点点头,“我也是。”
晏婉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忽然就不担心了。不管怎样,她总是会站在他身边的。
两人上回约好了,等顾钦得空就给她做模特。今天顾钦难得有空,便来接晏婉去他住处。晏婉头一次去他的住处,心里有些小小激动,倒像是要去看自己的新房……
顾钦的住处离军部不远,一栋带院子的两层的花园洋房。地段不错,不偏僻,却也安静。到了地方,车开不进去,有辆卡车挡在大门前,秦叔正在指挥工人往里头搬东西。
秦叔瞧见了顾钦的车,忙迎过来替他打开车门,“爷您回来了。”余光见到副驾上的晏婉,有些意外他会带着位小姐。但随即想起什么,温声同晏婉道:“小姐好。”
顾钦公务忙又常在外,家里也就管家秦叔,几个帮工,他妻子秦婶管做饭也做些简单家务。秦叔从前是户人家的账房先生,那户人家遭了难。那会儿顾钦带着兵正好路过,救下了秦叔夫妻俩,后来他们就一直跟着顾钦。算来快十年了,是半个家人。前阵子顾钦要买家具,秦叔还有些纳闷,如今一看晏婉便什么都明白了,这位爷怕是动了成家的念头了,心里替他高兴。
顾钦下了车,替晏婉打开车门。晏婉看着人进进出出地,“是不是来得不巧?”再仔细一看,工人们搬的是家具。她转头笑问:“你买了新家具呀?”
其实东西是早些日子就定好了的,家具店的店员推销给他的全是价格昂贵的欧洲新款。有一批家具因为船期延误到得晚了,这会儿才送到。他因事忙,有阵子没回来住,一直以为家具已经全部送到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些工人正返回来搬最后一件,是一张特大的席梦思床垫……晏婉下意识地看了眼顾钦,他抬了抬帽檐,局促地清了清嗓子,“秦叔,定的床垫有点大吧?”
秦叔:“?”不是你自己定的吗?但看到晏婉在场,还是决定替他家爷背下了这个锅。“不大不大。床大了睡得宽敞,不挤,怎么滚都不会摔下来。”
“……”
这话太有画面感,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都有些不自在了。
秦叔是过来人,见这一对儿怕是害羞了,忙转移了话题,同顾钦交代了几句家里的事情,成功地把他从大床垫的尴尬里解救了出来。
晏婉随着顾钦进了房。房子不大,论陈设,说不上寒素更谈不上奢侈,就是整洁规矩,不少东西一看就是新添置的。但对于一个雄霸一方的军阀来说,嗯,有点寒碜了。
顾钦摘了军帽,“我一个人住,也没置办什么,一切从简了。”
那他现在买起家具来了,是因为有了她吗?晏婉心底泛起一丝甜意,“嗯”了一声,“挺好的。”
“最近觉得大约东西是少了些,所以……不过,我都是瞎买。你要是看着什么好,帮我参谋参谋。”他希望她会喜欢他住的地方。若不喜欢,那便依着她的喜好再置一处宅子,里面的东西都按她的意思来添。
“没有啊,这里很温馨。”
一楼的会客厅有落地窗可以看到后面的院子,晏婉走到窗前,“你好像不喜欢养花?”别说花了,连会开花的树都没有。院子里除了一畦菜地,就是草皮。
花太美,却也太容易凋谢。他天生就离那些美丽而脆弱的东西很远,也不会主动去靠近,久而久之,便成了“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花,回头让秦叔叫人种上。”
“没有,我就是随便一问,不用这么麻烦。”这才谈恋爱,总不好在他房子里胡作非为。
送家具的工人手脚利索,很快所有的家具都摆好了,秦叔又安排人打扫,换新被褥。晏婉见人忙忙碌碌的,她倒像是个添乱的,“要不,今天算了,改天画也行。你也累了吧?”
“公务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的,就想早点做到。你饿不饿,要不先给你弄点吃的?”
“你做的吗?”晏婉宛然一笑道。
“不嫌弃我做得不好吃就行。”
“我不挑嘴的。”
顾钦在她鼻子上捏了捏,“想吃什么?”
晏婉想了想,“牛肉炒面。会做吗?”
“试一试吧。”顾钦脱了戎装外套挂到衣架上,“你坐着等一会儿,那边书房里有书,你要是觉得闷就读会儿书。”
晏婉却拉住他的手:“我陪你。”
两人手拉着手来了厨房。秦婶正在择菜,看顾钦拉着个姑娘,也意外得很。她喜笑颜开地站起身,“爷怎么到厨房来了?要吃什么,叫人招呼一声就行。”
“秦婶,我想用一下炉子做点东西。家里有牛肉吗?”
秦婶擦了擦手,把他要的食材都找给他,看这一对儿浓情蜜意的样子,很自觉地找了借口走开了。
顾钦摘了腕表,卷了袖子,洗干净手便开始做东西。晏婉在小凳子上坐下,想起母亲有时候亲自下厨,每次也都要先摘了镯子放在一边,然后洗手做饭,那感觉就像是某种仪式,虔诚又认真。
晏婉托着脸看顾钦切肉,怎么看怎么喜欢。“我怎么感觉我们把秦婶给赶走了呢……有什么要我做吗?”
“等着吃就好。”顾钦认真地切着肉,头没抬起来。
虽然刀工不像酒楼的大厨那样快得眼花缭乱,但也是切得干净利落。晏婉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见他切好了配菜,然后去和面。面粉飞出来,沾到了他裤子上。晏婉在厨房里看了一圈,从架子上拿了围裙,“穿上围裙吧,回头成面人儿了。”
顾钦双手全是面,自己穿不了。晏菀自告奋勇,“我帮你穿。”然后走到他身后把围裙给他系好,但人却没离开,依旧从身后抱着他,手扣在他腰间,脸贴在他背上傻笑。
顾钦也笑起来,“怎么了,累了吧?”
“嗯。有点。”毕竟画了大半天的画。
“那你去我房间躺一会儿,回头做好了我端给你。”
“不要。我就在这儿等你。”好几天没见他,想得很了,她要把那几日错过的拥抱都抱回来。
“那你在我身上靠会儿?”
“嗯。”晏婉应了一声。像个鼻涕虫粘在他后背,他走动,她也跟着走动。顾钦有点哭笑不得。
晏婉抱着人也不老实,在他背后嗅,东闻闻西闻闻。鼻尖、下巴颏戳人,弄得他后背发痒。有一处却很温软。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干嘛呢,像个小狗。我身上脏,回来还没洗澡……”
“不啊。在闻你的味道,顾钦,你好香。”她摸了摸他的腰腹,“你是不是没好好吃东西啊,好像瘦了。以后要好好吃东西啊,我不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晏婉认真道。
这几日确实太忙,没正经吃饭。但他一向如此,从前也不觉得怎样。
“听见了吗?”见他不说话,她又揪了揪他衣服。
“嗯。听见了。”
晏婉继续检查着他的胖瘦,顾钦被她的那双手弄得心猿意马,几回把面扯断,人也差点站不住。他只得撑住桌子,偏过头,假装严肃道:“再乱动就没饭吃了啊。”
晏婉歪了歪头,盯着他笑,“师座生气了啊?那我不动了。”说完真老实起来。好半天过去了,真是一动不动的。他反而有些不安,“晏婉?”
“嗯?”
“生气了?”
“没有啊。”
“睡着了?”
“没,舍不得睡。在看你做饭。”唇贴在他背上,说话的声音也都嗡嗡的。“顾钦,我是不是有点矮呀?”她比画了一下。从前也没觉得自己太矮,但现在时不时会觉得脖子疼……
“不矮,正好。”
趁着她消停,顾钦总算是拉完了面。
“顾钦,你好厉害。拉面都会。”
“顾钦,你好厉害,面能拉那么长!”
“顾钦,你好厉害,胡萝卜丝切得这么细!”
……
“嗳,顾钦,你说我怎么这么厉害,找到你这么厉害的人呢。”
顾钦一向不大笑的,但只要她在身边,他的唇角就没落下过。她让他觉得,他从前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罪,都是情有可原的。是为了在人生的这一天里,为她做一些事情,等待这个人的一句夸奖。
终于要爆炒了,顾钦怕油溅到她手上,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到一边坐着。晏婉不情愿地松开手坐在一边,继续拿着崇拜的目光笑着看他。火光闪动,拿锅铲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面炒好了,顾钦端到她面前,又烫了双筷子给她,“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晏婉已经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会做这些了。她害怕去想他曾经要吃过多少苦,才能这样从容地生活。她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就往嘴里送,顾钦看得心惊,“小心烫。”哪有吃东西这样急的?
晏婉吃了一口,又接着吃下一口。
“味道怎么样?”
晏婉一边吃,一边挑起大拇指,“好吃、好吃,师座你也太厉害了吧!”
顾钦看她吃得那样香,也端起碗吃了起来。他很久没下厨了,又头一回做牛肉炒面,味道只能说一般,面煮得时间长了一点,少了点嚼劲。下次记得会少煮一会儿。
两人吃完了东西回了会客厅,房子已经安静下来了,工人也全都走了。秦叔秦婶一边在整理东西,一边小声说话。见他们进来,停下了交谈。“爷,都收拾好了。您回头看什么东西不适用,我再叫人去换。”
谢过夫妻俩,顾钦拎着画夹、颜料箱同晏婉一起上楼。
见人消失在楼梯口,秦婶才低声道:“咱们爷看来是要成家喽,连床都换了。”
秦叔也高兴,冲他老婆摆摆手,“可别当面逗他们,年轻人,面皮儿薄。”
楼上就三间房,一间主卧,两间客房。主卧本还算宽敞,大约因为换了张大床,今天看上去就有些局促了。
因为知道他没办法像桑仪一样坐在那里让她慢慢画,所以晏婉也只打算画一幅速写。她在这里准备,顾钦到盥洗室洗澡换衣。东西都准备好了,在顾钦出来前,晏婉打量他的卧房。除了书桌,挂衣柜、梳妆台、穿衣镜、沙发椅,一看都是刚买的。
尽管没有刻意去看,但那张大床太扎眼了。他倒是会挑,那床看着就很舒服的样子……晏婉想起五嫂嫂陪嫁来的那张拔步床,像房间里突然冒出来的庞然的建筑物,光是从南方老宅子运到定州就花费千金。那会儿好奇,还跟着嫂嫂在**混过两日。躺在那小房间似的床里,晏婉问,那些旧式的小姐一辈子足不出“床”,她们都在**做些什么才能打发这漫长的人生?五嫂嫂陪嫁嬷嬷在外头听见了还笑她,说等她嫁人就知道了……
“我要穿西服吗?”顾钦从盥洗室出来,已经穿了衬衫西裤,现在在套马甲。
晏婉回过神,“哦,不用,这样就行。”
顾钦扣好了扣子,又问:“我是站着,还是坐着?要摆什么姿势?”
晏婉笑起来,“你不用那么紧张,要不你到窗台那边去吧,坐着站着都行,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是摆好了,别动就行。你就当我不存在。”
保持不动对顾钦来说很简单,行军打仗,有的是需要埋伏不动是时候。只是当她不存在不大容易。
她就在不远处,一直盯着他。本来还不觉得怎样,但她目光太认真专注,倒叫他后来也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了。最后还是拿了支烟出来,塞进嘴里,但想了想,没点燃。
她用笔在画他,他也在心里画她。
晏婉开始构图,才打完型,忽然放下了笔。她走到顾钦面前,从脖子上摘了链子下来,把链子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来。“我觉得你手上有点空。你先戴上这个。这样画面比较好看。”
她自己说的自己都不信,心里忐忑,怕这借口太明显。她拿起他的手,把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然后立刻就松开了,生怕他感到她的手在颤。
谢天谢地,尺寸正合适。
佟家极讲究传承,每个孩子都会从长辈那里得一件首饰,用来送给未来的另一半。晏婉是这一代唯一的女孩,祖父在世的时候特别疼她,得的是佟老太爷的戒指。她过了十六,家人一直催着她送给武贝勒来着,但她就一点不想送。可今天,一瞥见他的手,就特别想送给他…….
晏婉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跑回去拿起画夹子,“你别动了啊,我开始画了。”然后把自己藏到画夹子后,暗暗长出一口气。
顾钦垂目看那戒指。她一直戴在脖子里,他先前以为是她心上人的东西……
本来一幅速写晏婉二十来分钟就能画完,但越刻画越细腻,这一幅画了快一小时。两人为了避嫌,卧室的门敞着。快画完的时候,顾钦的副官张铁成从军部赶过来,站在门外也不好意思进去,说有急电,顾钦便去处理公务。
待到晏婉画完了画,顾钦还没回来。她等了好一会儿仍旧不见他,闲来无事在他房间里四处打量。晏婉想起嫂嫂们闲暇时总是会给丈夫或者孩子打绒线衫,便也动了心思,但不晓得顾钦的尺寸。想保留一点送礼物时的惊喜,正好趁着他不在看看他衣服的尺寸。
晏婉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衣服差不多都是她见过的,几套西装,许多件白衬衫还有些军常服。她取了件衬衫,拿手丈量了尺寸。挂回去的时候,注意到衣服后面有东西。她拨开衣服一看,竟然是她先前在汉明顿画廊里寄卖的那三幅画。原来是被他买走的啊。晏婉忙把衣服规整好,关上柜门。
她向来自信,并没感到被冒犯,反而在想,所以他很早就喜欢自己了吧?还以为是她追求到了他,这样想来,明明是他不动声色地就把她的心骗走了嘛!忍不住的笑意在她颊边升起。尽管知道做人要谦逊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想,自己真是个小可爱啊,不然他怎么会偷偷收藏她的画呢。
听到楼梯那边有走动的声音,晏婉忙拿了桌上的似乎是买家具赠送的《Vogue》杂志假装翻看。但等了一会儿,并不见人过来。她只好翻手上的杂志打发时间。人本来就有些乏,刚才又吃多了,翻着翻着困意袭来,便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晏婉本想着就打个盹儿,等顾钦回来送她回学校。只是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睁开眼睛,看到一片垂着的烟栗色丝绒提花窗帘。房间很暗,有一点鹅黄色的光从房间角落里漫过来。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躺在**,裹在被子里。
她清醒过来,这好像是顾钦的卧室。
她这边一动,那边就传来脚步声。顾钦走到床边蹲下,看着她一颗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声音也跟着柔下来。“醒了?”
“我睡着了啊?”
“嗯。我回来的时候看你在椅子里睡着了,怕你着凉,就抱你来**。”
不是她自己爬上来的就好。不然头一回到他家,就睡了人家的床,有点失礼。都怪这床太舒服,睡得太沉了。
见她要起床,顾钦问:“想再睡一会儿吗?”
晏婉看了看四周,是晚上了,“几点了,我该回学校了。”
顾钦看了眼手表,微微笑了笑,“大约是不方便回去了。”
晏婉拉过他的手腕,一看竟然半夜一点多了!她懊恼极了,“啊,这么晚了,难怪我饿了。”
顾钦笑起来,抚了抚她的头,“能吃能睡,身体好。”
晏婉听出他的打趣,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挡住半张脸,“不怪我,人家属猪的嘛。”
“属猪的好。有福。”
“我额娘也这么说的。原先按家里大夫算,说我在正月生,那就成属耗子的了。不过我在我额娘肚子里待不住,提前一个月生的,就成属猪的了。”她把他的手枕到脸下,“我真高兴,跑得快,和你同天生。你属什么?”
“龙。”
“属龙也好。”
“怎么个好法?”他笑问。
晏婉想了想,不大记得老辈儿人是怎么说得来着,便赖皮,“反正我说好,就是好。”
顾钦也笑。垂目看到手上的戒指,作势要取下来,“画好画了,这个还你。”
晏婉一下握住他的手,急道:“戴上了就不能取的……我看你戴着挺好看,送给你了。反正也不怎样贵重的东西。”
可那是祖父给的,其实是珍贵得不得了的东西。但说得太贵重,怕他觉得她在逼他做什么;说得不贵重,又怕他真当个寻常的东西。她还在纠结到底该怎样表达最合适,顾钦忽然抬起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把她给吓了一跳。
“你说的,收了礼物要亲一下,表示感谢。”顾钦笑得促狭。
原来他早知道她当时的小心思……晏婉觉得太没脸了,拿被子往头上一蒙,“顾钦你太坏了!”
顾钦坐到床边,把她从被子里扒出来,抱进怀里。又软又香,心底一阵**漾。
“晏婉,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去定州你家里提亲。”
“不好。”她赌气。
他垂头看她。晏婉垂着嘴角嘟哝,“好像是我在逼婚一样。”
顾钦笑了起来,在她额上又吻了一下,“不是你。是我等不及了。”
她自他怀中仰起脸,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是很珍贵的东西吧?”
晏婉点头。
他衬衫的扣子松开了两粒,露出线条疏朗的喉结。她摆弄着他衬衫的扣子,“是玛法,就是我爷爷给的。玛法说以后遇到喜欢的人,就送给他。”说到这里,晏婉又抬起头,认真道:“你不要有负担,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才想送给你。我从十岁戴到现在。”终于等到了配得上它的人。
顾钦把她搂紧了。女孩子的心意有多重,他懂得。她是他无常命运里无意中发现的一处宝藏。
“床舒服吗?”他忽然问。
“啊?”晏婉怔了下,随即红了脸,往他怀里缩了缩,“嗯,还挺舒服的……”
他低声笑,“那就好。”
那时候推销家具的人特别推荐了这款床垫,说太太们都喜欢。还说倘若床不舒服,这日子就过不舒坦;觉睡好了,日子就会过得甜甜蜜蜜,女人也会变得更漂亮。现在见她醒来时两颊粉嫩,一双眼睛含着淡淡的水光,娇慵婉媚。这样看来那店员说得倒是没错。
“秦婶煮了甜汤,你不是饿了,起来吃点东西?”
“不吃了,我赶紧回学校吧,我这么晚没回去,素心姐要着急的。”她掀开被子下床。
顾钦却道:“你别急,我已经叫人通知过唐小姐了。这会儿太晚了,你回去不方便,就住下吧。明天有课吗?几点的课?我送你回去,不会迟到。”深更半夜,进进出出的动静更大,更容易被同事发现。这世上的流言蜚语,最不会放过女人。
“明天下午的课。”
“那就不着急。”
秦叔秦婶都睡下了,房子里很安静,能听见外头卫兵换岗时的声音。顾钦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晏婉递了几勺给他,他也喝了。
这阵子高领又流行起来,晏婉今日没穿洋装,穿了件开领四排纽的短袄。汤是在灶头一直温着的,热滚滚的甜汤下肚,人也热起来。她下意识就想松扣子,但手刚碰到纽襻便停住了。当着男人的面解扣子,太没规矩了。最后只得用手拉了拉领子,松动一下脖子。
顾钦都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起身说去去就回,果然是很快就回来了。“吃饱了吗?”
晏婉点点头。两人这才离开小餐厅往卧房里去。送她到了卧房,顾钦没进去,停在了门口。“给你放了热水,毛巾都是新的。不过,我这里没有女孩子的衣服,拿了件新的衬衫给你,先凑合一宿。”
晏婉回头,看到他说的那些东西都整整齐齐摆在床尾长凳上。
“你睡哪一间?”她问。
两人的手此时依旧牵在一起,勾勾缠缠的,像粘住了,分不开。许是到了夜里,人的心总是柔软松动,因为要分开来,心里生出许多不舍。目光同声音一样,越发缱绻起来。
“我到楼下睡。”
她是没出阁的姑娘,留她过夜本就不合适,要顾忌她的名声,不想落人口舌。贺敬蓉对他的影响太深,让他看到女人对于“贞洁”和“名正言顺”看得有多重。
“你早点休息。我下去了。有事大声叫我,我就上来。我房里没闹钟,不过你放心睡,明天我叫你起床。”
晏婉抿着唇点点头。等了一小会儿,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表示了……总要有一个人主动些吧。晏婉踮起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了句“晚安。”
顾钦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开。晏婉目送他下了楼,这才缓缓关上门。
两人之间到如今也不过是亲吻拥抱,即便明明感到他也情动,但他的手都规规矩矩地从不越雷池一步,十分克制尊重。意乱情迷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怎么和书上写得不大一样啊。
那她想他怎样?晏婉轻轻的“啊”了一声,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也许是她不够有女性的魅力?
她进了盥洗室,一件件脱去衣服。房内的镜子上有一层水雾,她用手抹开。镜子里出现一具美丽的身体。因为皮肤白,衬得脸越发绯红,像扫了厚厚的蜜丝佛陀的腮红。四肢及腰肢都那样纤细,胸前虽然不说伟岸,但也是十分饱满,整具身体有着凹凸有致、恰到好处的曲线。但此时的大众更欣赏的是削肩平胸——难道他也喜欢那种?那可就不大好办了。
晏婉看着自己,用着画家特有的目光审视,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是个造物主的杰作。索性这里没有旁人,她跑到房间里拿了画夹,对着镜子画起自己来。画完了画,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真是个美人啊!”
但那个人,似乎不大懂得欣赏啊。但她也不气馁,人的审美是可以提高的,她可以帮助他提高审美能力,让他发现她的美。晏婉傻笑起来。
洗了澡出来,穿着他的衬衫,宽宽松松的,人像在袍子里**。她跳上床,钻进被子里。这枕头和被子是他用过的,深嗅了一下,寻到了他的身上的气息。她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就好像被他拥着入眠了一样。
晏婉不认床,在哪儿都睡得着,她噙着笑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在梦里,她正于汉明顿画廊里举办画展,那幅自己的**速写变成了一幅油画,就挂在展厅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似乎没有观众,或者有,但她都看不见,只看到一个人站在画前仔细端详。她走过去一看,是顾钦。
顾钦问:“晏老师,这幅画画的是什么,美在哪里?”
晏婉戴着厚厚的黑边眼镜,像学校里最不苟言笑的那个二年级国文女老师一样。她托了托眼镜,拿着教鞭指给他看,“瞧模特的动作,模仿了提香的《镜前的维纳斯与两个小天使》,她轻抚着饱满的胸部,欣赏着镜中婀娜多姿的自己,把少女那庄重又带着一丝羞涩的纯洁神态表现得十分到位。”
“瞧她的皮肤和维纳斯一样白皙,她的胸部和维纳斯一样饱满;瞧她的眉眼、她的唇,像维纳斯一样美。但她的身段又比维纳斯苗条,更符合东方的审美。”
教鞭在胸部上点了点。她转向顾钦,“顾长官,现在你觉得她美吗?”
顾钦动了动唇。但是晏婉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顾钦又说了一句,她还是没听清,人就有点着急,声音也提高了,“你说什么?大声点!”
“我说,晏姐姐你怎么睡在舅舅的**!”
这一句音量足够高了,也听清楚了。晏婉“嗯”了一声。那个梦境消失了,脑袋还沉沉的,还想继续睡。但似乎有什么不对。晏婉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个圆圆胖胖的笑脸,离她很近。
她尖叫一声,往后退,“你、你……”曹文清怎么会在这里!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呢,那边有人小跑着冲过来,“晏婉,发生什么事了?”
晏婉和曹文清同时转过头,顾钦浑身都是水,大约跑得太匆忙,没来得及穿衣服,只裹了条浴巾。晏婉见水珠不断从他发梢垂落,流过平正的肩,滚过饱胀的胸肌,一路往腹部深处滚下去,消失成一片水渍。
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终于看到他的胸肌了……
“啊!”曹文清惊呼了一声。晏婉反应过来,忙捂住他的嘴,急道:“你不要乱喊,不是你想的那样!”动作太大,被子弹开了,人露出来。她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衬衫,扣子因为一夜的翻滚已经松开了四粒,胸前盈盈呼之欲出……
曹文清看着晏婉,眨了眨眼,有点困惑,为什么大人都不好好穿衣服,不怕生病吗?
没有比这更灾难的时刻了。晏婉也注意到自己的不雅,另一只手忙捏住衣襟。
顾钦反应极快,疾步走过去一把把曹文清那个小胖子夹到胳膊下,然后快步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一阵风刮过去一样,前后不过几秒钟。
那关门的声音让晏婉彻底清醒过来。天哪,怎么会这样!他们明明是清白的,可现在好像说不清楚了啊。她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但现在当然不是懊恼的时候,她从**跳下来,赶紧洗漱穿好衣服。
那边顾钦把曹文清扔到了客房里,让他老实待着,哪儿都不能去,等他把身上没冲干净的肥皂给冲掉。
曹文清“哦”了一声,觉得舅舅的样子有点奇怪。平时轻而易举就把他抱起来了,可今天怎么累得面红耳赤,连呼吸都重了?但是他还是决定听舅舅的话,不然舅舅会把他赶回家。
顾钦一向醒得早,因为晏婉在,他不好回自己房间,便到了隔壁的客房里洗澡。谁知道这小鬼头会这么早跑到他这里来。
走到花洒下,把水调冷,试图冲掉刚才看到了那一幕。那猝不及防闯入眼帘的少女的身体,如落在柴堆里的火焰,轻而易举地点燃了那难以启齿的欲望。
穿好衣服出来,曹文清果然仍旧老老实实地坐着,见他出来了,才跳下椅子跑到他面前,“舅舅!”
顾钦蹲下身,“你怎么跑过来了?文举呢?”
“弟弟今天有点咳嗽,妈妈不让他出门。”
“那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同舅舅说,昨天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你就不见了。”
“妈妈知道你到我这边来吗?有事可以打电话给舅舅。”
曹文清得意地摇摇头,像个小大人。“我跟妈妈说要出来吃东西,然后让汽车夫开到你这儿来了。怕你要去上职,连东西没吃。这件事不能电话里说。”
顾钦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你这样乱跑,回头妈妈知道多担心。”
曹文清揉了揉脑门,“没事的,我跟舅舅说完话就回家。”话刚落下,圆滚滚的小肚子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
“饿了吧?”
曹文清点点头。顾钦牵着他下楼,小家伙这才说是母亲生辰要到了,因为父亲不在家,孩子们怕母亲孤单,想给她点惊喜。桑仪爱听昆曲,是闺门旦名角香玉棠的戏迷,但香玉棠前两年嫁人后不再登台了。他们希望舅舅能去把香玉棠请来给母亲唱戏。
两人说着话到了一楼,晏婉已经等在客厅里了。三人到小餐厅里吃东西,曹文清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和弟弟的计划,晏婉也听明白了,心里暗想着准备什么礼物给桑仪。
待到饭吃好了,顾钦派了章拯送曹文清回去。关上车门的时候,顾钦放了低声音,且听起来十分严肃,“文清,今天的事情不许对别人说。”
曹文清狠狠地点头,“舅舅,你放心,我不会说的,要给妈妈一个惊喜!”
“……”
顾钦蹙了下眉头,“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孩子拧着小眉头不解地问。
“就是,见到晏姐姐的事情。”
曹文清的眉头松开,笑了起来,“哦,我知道了!舅舅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晏姐姐在你**睡觉的事的!”
小孩子个头不高,嗓门却不小。汽车夫、侍从官连秦叔在院子里都听见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维持着自己的动作,但耳朵却都竖起来了。
顾钦欲哭无泪,捏了捏他的胖脸,“乱说什么!”
曹文清忙捂住嘴,头摇得像拨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