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眉头一皱。

刘衍淡淡笑道:“埋没于庸俗的千里马才会感念伯乐的赏识,你初入定京便名满京华,天纵之才,无人不知,如何会稀罕陛下的知遇之恩。陛下身处其中而不自知,他以为是自己发现了你的才华,我却知道,是你故意想引起他的注意,不是你看中了他,而是他看中了你。”

刘琛闻言一惊,他愕然看向刘衍:“原来皇叔你早就知道他的用心,难怪你多次提醒我慎用沈惊鸿……”

刘衍轻轻摇头:“不,当时我只知道他有意依附于你,但有心攀附皇子的又何止他一人,我原以为他心机深沉,所求的只不过是荣华富贵,位极人臣,只要不伤到你,不危及江山社稷,我不会与他为难。变革恩荫制,有利于社稷,我也愿意为他助力。”

沈惊鸿问道:“那你是何时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刘衍看向沈惊鸿:“你本掩饰得极好,我暗中留意你许久,你也未曾露出过破绽。”

沈惊鸿恍然皱眉,自嘲一笑:“是耶律真。”

刘衍点头道:“我让人跟踪的,是耶律真,是她暴露了你的存在。”

沈惊鸿讥诮一笑:“原来如此……你发现了她与我见面,自然就会怀疑我做过的所有事情,是否另有动机。”

“不错。”刘衍道,“耶律璟报复心极强,对陈国虎视眈眈,却又忌惮我,我若不死,他便不敢南下。你对孙家和周家下手,我便猜测,下一个就是我了。而我最大的把柄,大概就是皇宫失火,先帝驾崩之事。当初陛下把这件事交由你追查,但那场火烧光了对我不利的证据,但如果还有证据留存呢,那必然在你手中。”

沈惊鸿道:“所以你主动向陛下说出了那一夜的真相。”

刘衍淡淡一笑:“由我来解释,自然好过由你矫饰。”

沈惊鸿看向刘琛:“定王是怎么说的,你信他所言吗?你真的相信,昭明帝的死与他无关?”

刘琛面色冷沉,没有回视沈惊鸿的目光:“他是朕的亲人,朕自然愿意信他。”

沈惊鸿冷笑三声:“你轻信我,又何尝不是轻信了他?”

刘衍脸色微沉,冷然道:“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放弃离间我与陛下。”

“他也曾真心待我,我不过最后送他一句忠告。”沈惊鸿唇角微翘,眼底的笑意却显得薄凉,“九五之尊,注定孤家寡人,谁也不能信,谁也不能爱。”

刘琛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了一下,又痛又麻。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沈惊鸿?”刘衍问道。

刘琛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痛苦,咬牙道:“沈惊鸿,你……若是交出北凉在安插在定京的谍报组织,朕可免你一死。”

沈惊鸿垂下眸子,低笑出声:“走上这条路,原没有想过活着离开,你要杀便杀吧。”

刘衍冷冷扫了他一眼:“沈惊鸿之罪,按大陈律例,当凌迟处死。”说着看向刘琛,“陛下以为如何?”

刘琛心头一跳,看向刘衍幽深的双眸,他认知的皇叔虽对敌人心狠,却并非残忍之人,为何会提出这种酷刑?

刘琛迟疑不答,刘衍便将目光投向了沉默许久的柔嘉公主,微笑问道:“公主以为如何?”

柔嘉公主双手拢于袖中,仪态端庄雍容,似乎方才听闻的一切都不曾在她心中投下半点波澜。听了刘衍的问话,她微微颔首,道:“国有国法,按律处置,方能服众。”

刘琛一惊,柔嘉公主所言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世人皆知,柔嘉公主慈悲善良,怎么连她也同意了凌迟酷刑?

沈惊鸿平静地听着三人对自己的审判,似乎凌迟处死这四个字对他毫无震慑之力,只在柔嘉公主开口之时,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才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刘衍笑了笑:“既然公主也开口了,陛下还有何可犹豫的?”

刘琛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哑声道:“那便将沈惊鸿打入死牢,三日后凌迟处死。”

刘衍看着刘琛纠结不忍的眉眼,又看向柔嘉公主平静柔和的脸庞,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陛下对背叛自己的人尚且心软,公主对忠心不二的人却如此心狠。”

刘琛闻言微怔,不解地看向刘衍:“皇叔此言何意?”

刘衍没有回答,他一步步走向柔嘉公主,在她面前三步处停下了脚步,用审视的目光重新认识了这位誉满天下的长公主。

“事到如今,沈惊鸿宁可认下北凉细作的罪名,受千刀万剐而死,也不愿出卖你,而你真的忍心见他惨死刀下吗?”刘衍凝视着柔嘉公主,缓缓说道,“公主的城府,出人意料,公主的狠毒,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刘琛瞪大了眼睛,仿佛空气忽然变得稀薄起来,让他难以呼吸,心如刀割。

“皇姐……”

柔嘉公主含笑回视刘衍,温声道:“皇叔怕是误会了,柔嘉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皇叔你是不是误会了。”刘琛哑着声道,“皇姐仁慈善良,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刚才沈惊鸿不都交代清楚了吗……”

“沈惊鸿说的有九句是真话,却有一句是假话。”刘衍打断了刘琛无力的辩驳,声音冰冷而残酷,“皇宫失火,偷换遗诏,与耶律真勾结,都是事实,只有一件事是假的。他不是北凉细作,一直以来,他听命的,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柔嘉公主。”

“沈惊鸿引起陈国内乱,是为了给北凉可乘之机,他若是效命于皇姐,又是为了什么?”刘琛一脸茫然,喃喃自语,忽然他肩膀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恍然,“玉玺……”

刘衍一笑:“让陛下与臣民离心,引起陈国内乱,为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九五至尊之位了,我说得对吗,公主?”

柔嘉公主微笑不语。

“不……”刘琛向柔嘉公主走近了两步,又顿住了,他看着自己向来最是敬重的长姐,忽然觉得她脸上的微笑熟悉而又陌生。他曾以为,自己的长姐最是仁慈善良,温柔明理,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能面含微笑,从容面对。但此刻她的微笑,却不如他记忆中的那样温暖,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凉意。“皇姐……执掌玉玺,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局势稳定,她自会归还于朕。”

柔嘉公主听到刘琛苍白无力的话语,竟是轻笑出声,她自广袖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绸布袋子,打开之后,露出代表了至尊权力的传国玉玺。

刘琛眼睛一亮,以为柔嘉公主是要将玉玺归还于他,却不想柔嘉公主那温柔的双眼中缓缓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我的傻弟弟,时至今日,你依然如此天真,皇叔将真相告诉你了,你却还是愿意相信我……你这样的孩子,不适合帝位。”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刘琛怔怔看着柔嘉公主,微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惊鸿平静的眉眼道这时才有了一丝波动,他眉头微皱,一声轻叹,无奈地看向柔嘉公主:“我既然担下了所有罪名,公主又何必承认?他们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公主。”

柔嘉公主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玉玺,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道:“证据?无权无势之人,才讲证据,有权有势之人,只讲顺心意,所谓的证据,都可以捏造。看到皇叔凯旋归来,我就知道之前的一切谋划,都功亏一篑了。”

刘琛攥紧了拳头,哑声质问道:“所以你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谋夺帝位……难道权力对你而言就如此重要,比骨肉之情还要重要?”

柔嘉公主眼中浮现冰冷的杀意:“不错,若没有权力,又凭什么保住骨肉亲情?你的母亲是周家贵女,太子正妃,你生来金尊玉贵,如何能明白卑贱之人命如草芥?没有权力,我的生母便只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周仪的毒酒之下,没有权力,我便只能任人指婚,沦为棋子,没有权力,纵然位极人臣,也依旧是蝼蚁。”柔嘉公主紧紧握住了玉玺,秀美纤细的手背上青筋浮现,清晰可见血管的勃动,“刘琛,你生来便拥有了这一切,你是父皇最看重的长子,背后有周家与皇叔的支持,而我,什么都没有,你现在告诉我,权力比骨肉之情重要?呵呵呵……”柔嘉公主嘲讽又怜悯地看着刘琛,“如果今天你处在我的位置,你还说得出这句话吗!”

刘琛哑口无言,浑身冰凉。

战场与敌军厮杀,他只觉热血沸腾,越战越勇,但来自背后的冷刀暗箭,阴谋背叛,却让他无所适从,冰寒彻骨。

“所以……是你杀了皇祖母,为你母亲报仇,通敌叛国,引北凉入侵,逼朕于绝境……”刘琛沙哑地说道,“那你为何要留在定京,不和世家弃城南下。”

“因为她知道北凉杀不进定京。”说话的是刘衍,“她既然放任沈惊鸿与耶律真勾结,怎么会耶律璟的入侵毫无防备。在居凉关和定京中间有道关隘,她早已让人在那里埋下了无数的炸药,北凉军纵使攻破了居凉关,也会折损过半的军马,等他们毫无防备地到达柔嘉公主的埋伏之地,万吨炸药便会被引爆,到时候,她就是神机妙算,挽救陈国于危亡的救世主。我说得对吗?”

柔嘉公主脸色微变:“你发现了……”

“不然公主以为,我为何让陛下封锁九门,限制消息的进出。”刘衍淡淡一笑,“这一批炸药,已被我尽数收缴了。”

柔嘉公主沉默片刻,叹息了一声:“我本希望用最体面的方式登基,但若迫不得已,也只能血染皇城了。”

刘琛闻言大惊,猛然发现外间传来异常的动静。

“你想做什么!”刘琛抽出长剑,剑尖直指柔嘉公主,一脸防备地质问。

刘衍早在外面传来异动之时便有了警觉,剑气如虹直逼柔嘉公主,他想擒贼先擒王,然而沉默许久的沈惊鸿忽然起身挡在了柔嘉公主身前,他手无寸铁,目光冰冷,杀意凝练,如有实质一般让人心生寒意。沈惊鸿受多日刑讯,身受重伤,但与刘衍对上却丝毫不落下风,出剑凌厉,剑法高超而狠辣。刘琛立刻意识到,沈惊鸿一直以书生面貌示人,实则掩饰了自己的功夫,他的武功,绝不在刘琛刘衍之下,哪怕以一敌二,护住柔嘉公主,也是绰绰有余。

刘琛惊讶的不仅是沈惊鸿对自身剑法的隐藏,更惊讶的是刘衍的武功,似乎比之前强上不少。之前因为身中剧毒,经脉淤滞,他的武功十不存一,如今竟是恢复了四五成的模样,如果多给他一些时间,或许能够突破沈惊鸿的剑网。

然而此时,外间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大批士兵重重包围住了风华殿,门上传来一声巨响,有人用力撞开了风华殿的大门,门外火把林立,兵器反射着火光照了进来。

无数的箭镞对准了殿内,刘衍退回刘琛身前,举剑做出防备姿势。

“你竟能驱动殿前司。”刘琛看了一眼外面刀剑相向的侍卫,冷笑一声,对柔嘉公主说道,“看来,你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了。”

柔嘉公主道:“多亏了你的配合,沈惊鸿才能将我们的人安插在最好的位置上,除掉周奎,殿前司禁军便成了我的人。你们匆匆回京,只带了数千人,居凉关二十万守军被北凉军牵制,在这城里,你们没有兵力与我抗衡,何不束手就擒?”

“你妄想!”刘琛咬牙道。

柔嘉公主叹息道:“刘琛,我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只不过我没有你那样强大的母族,又生为女儿身罢了。父皇看重你赤诚善良,但对帝王来说,这并非优点,而是弱点。更何况,方才进城之时你没听到吗,我,才是百姓心目中最合适的国君。刘琛,你若自愿禅位,我会将最好的封地赐给你。”

柔嘉公主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刘琛眼神之中有了动摇和怀疑,他恍惚地看着门外举剑向着自己的侍卫,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百姓对着柔嘉公主顶礼膜拜的热忱与虔诚……

他自登基以来,并不开心,百官不支持他,百姓不理解他,信任的人背叛了他,是不是就如皇姐所言,这个位置并不适合他……

刘琛的思绪迷失在黑暗的汪洋之中,却在此时耳中听到了一声低笑,将他的神思自沉沦中拉回。刘琛扭头看向了刘衍,后者唇角微翘,似笑非笑地看着柔嘉公主,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公主果然善于玩弄人心,难怪能在幕后操控一切,让人为你卖命。”

柔嘉公主见刘琛动摇的意志被刘衍的话拉回,她眉头微皱,警惕地看着刘衍:“皇叔,我并不愿意同室操戈,你不要逼我真的动手。”

刘衍失笑道:“是谁在逼迫谁?公主难道就如此胜券在握了吗?”

柔嘉公主看着刘衍镇定自若的神色,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难道刘衍还有后手?可是他的兵马尽在居凉关,城中守军据守九门,能调动的唯有殿前司,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

柔嘉公主审视的目光在刘衍与刘琛之间游移,忽然,她意识到了自己唯一的疏漏,她瞳孔一缩,开口问道:“慕灼华呢?她为何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那日大殿之上,慕灼华亲口请命,随军出征,刘琛也答应了,为何今日却没有跟着刘琛回来?她和刘衍两情相悦,刘衍也不可能不将她带在身边。

刘衍微微一笑:“公主也是一心望着高处,忽视了眼下了,此时才发现异常,确实是迟了。”

刘衍说完,抬起眼看向了大殿之外。

一阵喊杀声远远传来,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血腥味,柔嘉公主脸色一变,皱眉喃喃道:“不可能……就算是她,也不可能变出一支军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