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慕灼华便打开了半扇车门。执剑听到背后的响动,转过头来看向慕灼华,眉宇间显出不耐之色。

执剑:“做什么,别又让我去买包子!”

慕灼华:“……”

慕灼华居然难得地被噎住了。

“咳咳……”慕灼华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轻咳两声,“你误会了,我只是在车里闷得慌,想开门透透气,顺便和你说说话。”

执剑嫌恶地别过脸:“透气开窗,无聊憋着,莫挨老子。”

慕灼华:……

“我只是担心王爷。”慕灼华做作地轻声叹息,“执剑,你说只有执墨一人在那里候着,要是王爷真遇上了危险,也无济于事啊。”

执剑没有多想就答道:“那位不在宫中,宫外有紫衣卫接应,执墨做事谨慎,应该不会有问题。”

“那位……”慕灼华眉头一皱,立刻意识到执剑很不恭敬地用了这两个字在形容离宫的昭明帝,执剑一直怀疑是昭明帝主使,因此言辞间对昭明帝向来不恭敬,可是之前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是昭明帝所为……

难道他们找到什么证据了?

“杀人未必要在现场,宫中那么多禁卫军。”慕灼华试探着说道,“万一他让禁卫军动手呢?”

执剑冷笑一声:“他若不惜留千古骂名,要用这种手段残害手足,又怎会玩这么多心机。”

慕灼华听得汗毛竖起,攥住微微颤抖的右手,稳住心神,又道:“也是……三年前他布了那么大一个局,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除掉王爷……”

执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想起刘衍曾嘱咐过不要告诉慕灼华,他立刻拉下脸来,扭头瞪了慕灼华一眼:“这件事你不要问太多。”

慕灼华神色淡然自若:“我没问你,王爷都告诉我了。”

执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王爷明明让我们瞒着你……”

“是我自己猜出来了,王爷就顺势告诉我了。”慕灼华微微一笑,“毕竟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又因为此事遇险,王爷总不好全然瞒着我。”

慕灼华这话有几分道理,加上她神态轻松不似作伪,执剑便也信了,放下了对慕灼华的防备。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没什么好防着你了。”执剑有些恼怒地挥了下马鞭,“我劝你还是离柔嘉公主远一点,那位把柔嘉公主指给了薛笑棠,依我看,出卖王爷这件事,柔嘉公主一定也有份参与,薛笑棠可是最听她的话了。”

慕灼华瞳孔一缩,惊呼一声:“薛笑棠出卖王爷!”

执剑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有什么好惊讶的。”

慕灼华压抑着情绪的震动,扯着嘴角笑道:“不,我这是愤怒,王爷跟他无冤无仇,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执剑冷笑道:“他也不过是那位的刀罢了,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谈仇恨,别人要他杀谁他就杀谁,用完了,也就扔了。”

慕灼华脑中飞快转着,顺着执剑的话往下说道:“王爷查到了证据,知道是薛笑棠出卖了陈国的情报,那使鹰爪钩的人也是薛笑棠的人……”

执剑道:“王爷昏迷半年,那位追杀逃兵,追责杀了不少,恐怕那六个人也早就死在游走针下,死无对证了。”

慕灼华不敢置信,皱紧了眉头疑惑不解:“竟然真的是他……”

昭明帝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慕灼华心里始终有种直觉,不相信昭明帝会对刘衍不利,也是因为这种直觉,才让她站到了刘衍身边。要是昭明帝真想杀刘衍,她疯了才会让自己站到昭明帝的对立面。

所以刘衍这样护着她小心她,也是以为想除掉她的是昭明帝?

“不,袭击我的人,一定不是陛下的人。”慕灼华回想当时的情形,猛地抓住了执剑的肩膀,低声道,“执剑,我想你们一定误会了,那三个人武功平常,外地口音,不像是陛下会用的人。”

执剑看着肩上的手皱了下眉头,回道:“越是不像,越可能是一种伪装。”

“别的可以伪装,但有一点我很明确。”慕灼华眼神坚定,“那天夜里我被他们追了一个多时辰,他们对定京的接道,还不如我熟悉,屡屡被我甩脱,若是陛下的人,怎么可能对定京街道陌生。”

执剑愣了一下,他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出理由。

“就算……就算不是那位派人杀你,也不能证明三年前出卖王爷的人就不是他。”执剑咬定了三年前的幕后主使是昭明帝。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慕灼华问道。

执剑思路已经被慕灼华带着走,下意识就回答道:“薛笑棠是军队的人,除了那位还有谁能命令他做事。如果不是他做的,又何必在事后杀人灭口,让王爷无从查起。还有还阳散,是你自己说的,这药必然是出自太医院,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命令太医院的人花费重金研制新药,事后又将药方藏起,不让世人知晓。他让人研制这种药,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王爷,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

慕灼华脑中仿佛有根弦骤然绷断,发出一声嗡鸣。“不对,不对!”慕灼华怔怔摇头,“错了……”

执剑不悦道:“哪里错了?”

慕灼华哑着嗓子道:“还阳散是我从我母亲口中听说的,这么说来,至少二十几年前就有这味药了,二十几年前,王爷恐怕都还没出生呢,陛下也才十来岁,还未被立为太子,又怎么可能瞒着所有人让太医院研制一种药来对付一个不存在的人?”

执剑被慕灼华这么一说,也才恍然醒悟过来这个时间问题,他掐着指尖喃喃道:“也对……这药我们也是从你这儿听说的……不过,单这一点也不能推翻其他两点,确实是薛笑棠出卖了王爷,那位杀人灭口。”

慕灼华仍是觉得这思路有点问题,脑中一团糨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在一团乱麻中让人捉摸不住。

马车停在了定王府前,慕灼华心不在焉地走下马车,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到了家中。

郭巨力正在准备午饭,见慕灼华走了进来便道:“小姐,沐浴的水我给你烧好了,你先去洗洗再下来吃饭。”

慕灼华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上了阁楼坐在梳妆台前,摘下官帽发了会儿呆,又晃了晃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竟然是薛笑棠出卖了王爷,真是想不到,她从柔嘉公主口中听到的薛笑棠,是一个痴情男子,为了她可以奋不顾身……

慕灼华将官帽放在桌上,手碰到了一旁的匣子,发出一声闷响,将她思绪拉了回来。慕灼华这才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在薛笑棠的书房里拿到的那块令牌,是太后宫中的令牌!

慕灼华手忙脚乱地打开木匣,将那块冰冷沉重的令牌取出,目光死死盯着上面那个懿字。

执剑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除了那位,还有谁能命令他做事……若不是他做的,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慕灼华紧紧攥着令牌,发出几声恍然又苦涩的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除了陛下,还有太后能命令薛笑棠做事啊!

慕灼华想起柔嘉公主和蔓儿说过的,是太后一力促成了柔嘉公主和薛笑棠的婚事,柔嘉公主说太后最重门户,却将一个目不识丁的草莽将军指给了公主,说什么难得有情郎,皇族婚姻,只看重利益,何时看重感情了!

陛下杀人灭口,是灭什么口,他难道是怕毁了自己的英明吗?不!他怕毁了太后的贤名!他是在保护太后!

还有还阳散……还阳散……

慕灼华猛然想起那个埋在杏树下的秘密,她不知道那里埋藏着什么,但今时今日,她以为太医院最大的秘密,就是还阳散的存在!那个让她阿娘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后念念不忘的药方,一定是外祖父生前日日念着的,才会深深植入阿娘的脑海中!

郭巨力正在院子里摘菜,忽然便看到慕灼华一阵风似的跑了下来,没有一丝停顿就从她眼前跑过,径自爬上了那架梯子。

“小姐,这个时候王爷不在吧,你去做什么啊?”郭巨力茫然问道。

慕灼华没有回答,动作轻盈伶俐地翻过了墙,奔向了药池。

跑到了池边,她才想起来没带铲子,便进了书房里,找到了一把剑,拿剑鞘当铲子拼命地挖掘杏树下的泥土。

执剑听看守别院的护卫说慕灼华在药池边挖东西时吓了一跳,以为她在发什么疯,片刻后才想起王爷之前说过慕灼华的意图就在别院之中,这才运起轻功翻过墙飞进了别院。

正午的太阳晒得很,慕灼华汗水一滴滴落在泥土之中,握着剑鞘的双手已经发红颤抖了,挖了一个大坑却没有任何东西。

执剑飞进院中,上前就抓住了慕灼华的后领提了起来,怒道:“好啊,王爷猜的没错,你的目的果然是这个。”执剑瞟了一眼地上挖开的土坑,“现在被我抓到了,还不老实交代!”

慕灼华喘着气道:“我老实交代,执剑你帮帮我,这树下埋着很重要的东西!”

执剑狐疑地看着她:“什么东西,该不会你又想了什么坏主意要害王爷。”

慕灼华气笑了:“我什么时候害过王爷了!执剑!我怀疑幕后主使不是陛下,你们弄错了!”

执剑冷冷道:“你是那位的臣子,当然替他说话,我早和王爷说过你靠不住,万一哪天你也出卖王爷……”

“执剑!”慕灼华打断他,“你帮我把树下的泥土全部挖开,事关王爷的性命!”

执剑见她眼神亮得吓人,心中也有些发怵,尤其她说事关王爷性命……

执剑松开手推开她,道:“我倒要看看这底下到底埋了什么!”

执剑武艺高强,有他相助,两人很快就在杏树下挖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带着轻微锈迹的铁盒子。

执剑用力一掰,便打开了铁盒,慕灼华趁机从盒子中抢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两张纸,顶上一张是羊皮纸,慕灼华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还阳散的药方,底下一张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慕灼华只看到第一句,便觉得心脏骤停,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云妃……死于……还阳散……”慕灼华嘴唇轻颤,喃喃念了出来。

执剑大惊,上前要抢那封信。

慕灼华一目十行扫过了信上到内容,便任由执剑抢走了信件。

“云妃死于还阳散,这个药方是我独门研制,这世上本应只有我一人知道,云妃的死因,除了凶手,也只有我知道。我恐怕活不久了……我若是揭穿了云妃遇害的真相,陛下不会放过我,而杀害云妃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我,行医多年,终死于医啊!但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把所知的一切写下,只待来日,沉冤昭雪。

起死回生是每个医者的毕生夙愿,人死半个时辰内为假死,是最有可能回生的时机。我研制秘药多年,想要找到一种可以让假死之人还阳的秘方,失败多次,终于让我配置出了还阳散。这药药性霸道之极,我在兔子身上做了实验,确实能让气息刚绝的兔子恢复生机,但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还阳散并不能让死人还阳,只是让假死之人燃烧所有的生机,得到一刻钟的回光返照。而身体正常的活人,若误食甚至吸食了过量的药粉,就会气血翻涌,甚至暴毙而亡。我的药方又一次失败,却舍不得销毁这近乎毒的药,只是把药方和配置好的药藏了起来,只等日后继续研究。

云妃怀胎九月,忽然剧烈胎动,血流不止,恐怕一尸两命。陛下决意舍弃皇子保住云妃,然而云妃竟抢过了刀,自行剖腹取子,血竭而亡。陛下哀痛震怒,彻查云妃死因,我为云妃缝制腹部刀伤时,发现了还阳散的粉末,这便是云妃忽然剧烈胎动乃至血竭而亡的真凶。还阳散被人窃取利用,我难辞其咎,不敢上报,只怕祸及九族。如今只因照料不力而撤职,已是大幸,但我担心,总有一日会被幕后之人灭口。那人以药为毒,心思缜密,手眼通天,我只有一死保全家人,盼我妻女一世平安……傅圣儒绝笔。”

执剑踉跄两步,脸唇皆白:“云妃娘娘不是难产而死,是被人害死的,是谁……”

“是当时的周皇后,如今的周太后。”慕灼华冷着声缓缓说道,“一直以来,所有事情的幕后主使,都是太后!”

“上元夜使用还阳散暗害王爷的,和二十六年前暗害云妃的,必然是同一个人。”

“二十六年前,云妃盛宠不衰,大皇子却不得先帝喜爱,若是云妃生下儿子,便会威胁到大皇子的储君之位。以还阳散杀害云妃的,不可能是十二三岁的昭明帝,只会是太后。”

“也是太后以柔嘉公主为诱饵,胁迫薛笑棠听令于他,她因此说动陛下赐婚。”

“事后陛下杀人灭口,都是为了维护太后!”

执剑惊呆了,证据摆在了眼前,他不得不承认,慕灼华说的一切,才是真相!

“是太后,不是陛下……”

慕灼华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乌沉沉的令牌上一个懿字:“这就是证据,薛笑棠的书房里有个暗格,里面藏着这枚令牌,这是太后宫中的令牌。”

执剑急道:“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慕灼华苦笑道:“你们也不早告诉我薛笑棠是内奸啊!”

执剑脸色一变:“今日太后留王爷用膳,难道……”

慕灼华脸色也变了:“这么多年来,太后处心积虑想除掉王爷,为了什么?她担心的就是皇位旁落,如今陛下身体已然无望,王爷若是有心问鼎,几个皇子又有谁能和他抗衡?太后心里不安,一定会在陛下还在世时想方设法除掉王爷!”

执剑转身要走:“我去救王爷!”

慕灼华拉住他:“你一个人去没用!”

“我带紫衣卫闯宫!”执剑咬牙道。

“你这是把王爷架火上烤,给人以口实!”慕灼华越是着急越是冷静了下来,“太后既然是留了王爷晚膳,必然是等晚膳才会动手,现在不必着急。你听我说,你立刻去找执墨,把情况告诉他,让紫衣卫守在宫门外。你们不能进宫,但是可以让人往里面递消息,让王爷小心。”

执剑问道:“你呢?”

慕灼华握紧了手中的令牌,垂下眼沉吟片刻道:“我要釜底抽薪。”

夜将暮,太后宫中燃起了灯火,宫女们鱼贯上前,摆上一盘盘精致的菜肴。

太后坐在上首,看着略显倦容的刘衍,关切问道:“定王可是身体不适?”

刘衍勉强笑道:“多谢太后关心,可能是这些日子有些劳累了。”

太后轻轻点头:“定王年纪不小了,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哀家才放心。”

“太后,儿臣……”

刘衍刚想回绝,却被太后抬手打断了:“男大当婚,你生母不在,先帝也早去,我是你的母后,便该为你负责。先前我与你提过孙家的姑娘,你可还记得。”

刘衍无奈地点点头:“记得。”

“孙家姑娘一直在江左的祖母身前尽孝,那儿离你的封地不远,哀家已给孙老太君去了信,让你回去与她相亲。”

刘衍闻言一怔,太后这言外之意,分明是让他自请回封地……

素来亲王都是要在封地上呆着,没有传召不得入京,先帝对刘衍十分宠爱,将最富庶的江南封给了他,后来刘衍连年征战,便很少回到封地,三年前刘衍重伤,昭明帝更舍不得他离开,便让他留在了定京,由太医定时照看着。

刘衍沉默了片刻道:“太后是想儿臣离开定京。”

太后道:“定王自己以为呢?”

刘衍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眼前方寸之地,缓缓道:“儿臣早有去意,和皇兄提过,他却始终不允,没想到最终是太后来说。”

太后:“他舍不得你们兄弟之情,但你该明白,哀家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儿臣都明白。”刘衍淡淡一笑,“待皇兄回来,儿臣便离开。”

太后皱眉道:“不必了,你这几日便收拾离开吧,他若是在,便不会让你走了。”

刘衍微微笑了,定定地望着太后:“太后有意趁皇兄不在逼儿臣离京?”

太后毫不避让地回视刘衍,哪怕精心的保养也遮掩不住眼角岁月的痕迹,那些皱纹让她看起来比刘衍记忆中的更加严厉,让他想起幼时对太后的敬畏。

“衍儿,哀家待你如何?”太后忽然叫了他的名字,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她这么叫他了,上一次,似乎是元徵帝还在的时候。

刘衍垂下眼,恭敬道:“太后待儿臣,视如己出。”

太后道:“陛下待你如何?”

刘衍道:“手足之情,血肉之亲。”

“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知恩图报,哀家希望你能记住今日说的话。”太后举起了桌上的杯子,对着刘衍遥遥举杯,“你明日便要离开了,哀家便皆赐宴,为你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