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回到自己院落,执墨迎了上来,他伺候刘衍多年,一眼便看穿了刘衍有心事,低声问道:“王爷可是遇上了难题?”
刘衍苦涩笑了笑:“这个难题,恐怕你也无从解释。”
女人心,素来难以揣摩,更何况是那个七窍玲珑九曲回肠的慕灼华,谁能知道她心里盘算些什么。
慕灼华借口对他说是来了小日子,但他先前分明听到郭巨力喊着给她备水沐浴。他虽然是个男人,却也有几分常识,哪有姑娘家来了小日子还沐浴的,所以慕灼华分明是故意骗他,不说实话。
刘衍自忖没有得罪过她,便想也许是其他人欺负她了,但以慕灼华的本事,她不去欺负别人就已经非常善良了,还有谁能占得了她的便宜?
刘衍叹了口气,把心思收了回来,对执墨说道:“今日耶律璟告诉我一件事,当初出卖陈国,向北凉走漏消息的人,是薛笑棠。”
执墨瞳孔一缩,震惊道:“怎么会是他……王爷确定,耶律璟说的是实话吗?”
薛笑棠一直以来都被当成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怎么会是他出卖了王爷?
刘衍道:“我与耶律璟做了交易,答应十年内不出兵北凉,他想引起陈国内讧,自然愿意把内奸的事告诉我。”
“那他还说了什么?”执墨眉头紧锁,十分费解,“薛笑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耶律璟说,当年有人在他传递消息,把我们的布局详细告诉了他,还把我给袁副将留的记号画了出来。所以后来他仔细留意了路上的每个地方,抹去了我留下的所有印记,让士兵留下错误的记号,把袁副将的人带进了他们的埋伏圈,袁副将的士兵死伤过半,最后只带着少数几个士兵逃出包围。”
“云想月说,袁副将带着几个士兵去救她们母女,想必就是之后的事了,为什么袁副将逃出埋伏后,不回军营?”执墨推测道,“难道……薛笑棠一早就想好了,要把叛国的罪名推到袁副将身上,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死无对证。”
“薛笑棠很有可能一早就抓住了袁副将的家人,打算以此要挟他就范。他早有预谋,把袁副将的部队送给耶律璟,但以防万一,一定还派人尾随,发现袁副将没死,便会以他家人的性命为诱饵,将他带走,秘密杀害。”
“薛笑棠竟然是这样的人吗?”执墨有些不敢置信,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哑声道,“王爷,薛笑棠是个孤儿,他年少时受过济善堂的恩,因此视柔嘉公主如珍如宝,几乎言听计从……”
“你怀疑是柔嘉公主?”刘衍眉头一蹙,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此事关系重大,需要多番查证,执墨,你把这件事告诉执剑,明日你们便分头去追查薛笑棠的过往。”
执墨点了点头,问道:“那属下另外调派人手看守这个院子。”
刘衍眼神一动,默许了执墨的做法。
他盯着这里很久了,但慕灼华也十分小心谨慎,始终没有动手,久到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怀疑错了……
自从发现刘衍并非不能人道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之后,慕灼华就自觉和刘衍保持了安全距离,并且在言语上庄重自持了许多。
这一点,刘衍也明显察觉到了,慕灼华非但是不亲近他了,甚至还有些躲着他。与此相反的,是慕灼华和刘琛明显熟络了许多,刘衍几次看到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他已经是了解慕灼华的个性了,她若是存心讨好,没有人能逃出她的掌心,即便是固执又骄傲的刘琛,最后也免不了被她蛊惑。
刘琛来理蕃寺找刘衍的时候,刘衍状似无意地闲聊道:“我昨日看到你和慕灼华在宫门外似乎聊得很开心,之前你不是很讨厌她吗?”
刘琛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来是我误解她了,她见解不俗,人也大方健谈,和她聊天我总觉得受益匪浅,有时候遇到什么想不通的,我就想找她聊聊。”
刘衍淡淡一笑:“是吗,那也挺好。”
刘琛没察觉到刘衍的异常,自顾自说道:“我在想要不要向父皇请个旨意,让她继续回来讲学,左右这两日北凉使团便要离开了,她也能得了空闲。”
“不行。”刘衍脱口而出,才觉不妥,刘琛疑惑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刘衍掩饰着说道,“我之前说过使团离开后要赏她,提她为六品主事,之后她只会更忙,恐怕没时间讲学。”
刘琛也没有多想,打着商量道:“她对北凉事务甚是熟悉,就让她三日来讲一次北凉的军事经济,想必是不花多少工夫的。”
刘琛说成这样了,刘衍再推脱也是不合适,便淡淡应道:“那我安排一下,再问问她的意思。”
刘琛点头道:“对,也要问问她,之前让她受了委屈,总不好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刘衍见刘琛已是如此看重慕灼华,心头更是沉了几分。
因为接待北凉使团之事,刘衍与慕灼华虽然每日都能见上几面,但说的话却不超过三句,这三句里至少还有两句是“参见王爷”。刘衍想逮着慕灼华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忙得脱不开身。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北凉使团离京,理蕃寺众人将北凉使团送出定京十里,才正式告别。
耶律璟看着刘衍的面色,敏锐地察觉到了刘衍神色的异常,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定王神色有异,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刘衍淡淡笑道:“三皇子回到北凉都自顾不暇了,还有闲心管我的事?”
耶律璟大笑道:“哈哈哈,你我二人是暂时的盟友,永远的敌人,看你不高兴,我便高兴了。”
被封为静安公主的耶律真换上了陈国公主的服饰,缓缓上前与耶律璟告别。
“哥哥,一路保重。”耶律真用北凉的礼仪与耶律璟告别。
耶律璟扫了耶律真一眼,显然对这个妹妹并不怎么上心。“你在陈国自己注意分寸,做事小心,不要给北凉丢脸添麻烦。”
耶律真咬了咬唇,委屈得红了眼眶,却似乎对耶律璟十分畏惧,只是轻轻点头,不敢多语。
昭明帝封她为静安公主,便是提醒她,要安静,要安宁,不要惹事,更不要挑事。这几日耶律真都被关在皇宫大内,太后找了最严厉的老人教导她规矩和礼仪。耶律真在北凉虽然也不受宠,但好歹是个公主,从未有下人敢对她这么不客气,然而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她也只能忍下了所有委屈。她对皇宫实在害怕得很,好在今日之后,她便可以搬到柔嘉公主府上,由柔嘉公主教导她公主的礼仪。她虽然也害怕柔嘉公主,但柔嘉公主看起来可比宫里的人和善多了。
看着北凉使团的身影逐渐远去,耶律真一行清泪滑落脸庞。刘衍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有被美人垂泪的模样打动,例行公事说道:“陛下有旨,让静安公主为三皇子送行后,便直接去柔嘉公主府上。”
耶律真擦了擦眼泪,低声说道:“我知道了,请王爷派人带我过去。”
“公主请上马车。”
刘衍看着耶律真上了马车,这才指定了一队侍卫送耶律真前往公主府,他带着理蕃寺众人打道回宫。
慕灼华身在队列之中,听到身旁同僚在窃窃私语,讨论着耶律真的美貌。
“北凉女子和陈国女子的容貌确实不一样,白得像雪一样。”
“眼睛的颜色也比我们浅。”
“真不愧是北凉第一美人,耶律璟是想把她嫁给定王殿下,定王殿下不为美色所动,直接认下来当侄女了。”
“废话,你什么时候看过定王殿下亲近女色了,更别说是敌国的女人了。”
“难怪定京里老有传言,说定王殿下不是有隐疾,就是好男色……”
谁说他不近女色,只不过是瞒得好罢了。
慕灼华心中腹诽,脑海中又浮现刘衍亲吻她的画面,她面上一热,用力晃了晃脑袋,逼迫自己忘了这件事。
但她又忍不住想起当时……
既然他并非不能人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娶妻?
“慕大人,你怎么这么晃脑袋?”身旁同僚看到慕灼华异常的举动,关切问道,“是不是中暑了头晕,怎么脸上这么红?”
方才为了给耶律璟送行,众人在大太阳下站了许久,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了。慕灼华讪笑道:“可能是吧,一会儿就好了,也快到理蕃寺了。”
刘衍行在前头,听到身后的声音强忍着没有回头,却夹了夹马腹,走得更快了。
众人加快了速度,不多时就回到了理蕃寺,一个个热得解开领口不修边幅地扇风。两个太监提着一大桶茶来,说道:“定王殿下让太医院煮了消暑的药茶,让大人们多喝几碗。”
“还是王爷体恤人啊!”众人笑着上前倒茶。
慕灼华也上前喝了两碗,长长舒了口气,心中的燥热之意消退了不少。众人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这次的接待工作,可以说是完成得十分圆满,估摸着能得到什么赏赐,正说着呢,嘉奖的旨意便下来了。
左侍郎代为宣读此次朝廷颁布的奖赏,理蕃寺诸人都奖励了半年的俸禄,接待团的奖励更多一些,而慕灼华得到了特别的优待。
“擢升理蕃寺观政慕灼华为正六品主事!”左侍郎说完,笑眯眯地看向慕灼华,“还不赶紧谢恩!”
众人连声向慕灼华道贺,慕灼华还有些不敢置信,那日刘衍明明对她心存不满,竟然还是提了她的品级。
“现在要称慕主事了,真是年轻有为啊,现在你和沈惊鸿可是平级了!”众人谈笑道,“不过这也是你应得的,这次你的辛苦大伙儿也都看在眼里,更别提你还狠狠挫了耶律璟的威风,扬我国威了!”
慕灼华回过神来,拱手向众人道谢,从左侍郎手上接过了圣旨。
左侍郎低声道:“慕主事得此高升,可离不开王爷的提携啊。”
慕灼华明白左侍郎这是在提醒自己要当面向定王表达谢意,便感激笑道:“下官明白,多谢大人点醒。”
左侍郎满意地点点头:“王爷已经回府了,明日休沐,正好你可以亲自登门道谢。”
想到要单独面对刘衍,慕灼华就非常不自在,但刘衍不计前嫌提拔了她,她若不亲自道谢也委实说不过去。慕灼华辗转了一夜,天快亮才睡着,第二天精神不振地对郭巨力说:“我要去定王府一趟,亲自拜谢王爷的提拔。”
郭巨力面露担忧:“小姐,你就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去吗?还有,不带点什么礼品吗?”
上回去公主府,因为是闲时小聚,她便没有带太贵重的礼品,这次是拜谢刘衍的提拔,礼物太轻了就不太合适了。慕灼华想了想,便出门买了方价值不菲的砚台,既显得贵重,又不失风雅。
待礼物打包好了,慕灼华才只身来到定王府,门房听说了慕灼华的身份和来意,立刻便跑进去禀告,不多时就有人来领着慕灼华进府。
慕灼华与刘衍私下的接触虽多,却还是第一次踏入定王府的门槛。定王府院落极多,下人却不多,主人也只有定王一个,定京里的百姓都想着进定王府的谋差事,只因定王府清静,差事清闲,主子也好伺候。
慕灼华一路走来,竟是连婢女都没看到一个,倒是有几个四五十岁的壮硕仆妇。带路的侍从似乎是看出了慕灼华的疑惑,笑着解释道:“王爷喜欢清静,府中就没有请婢女了。”
慕灼华稍一想就明白了,怕是因为定王俊美温和,又未娶妻,婢女们便生出一些小心思,让定王不堪其扰,索性都辞退了,只找小斯侍从,结果外面便又传出定王好男色的谣言来。
慕灼华走了片刻,绕过了假山回廊,才来到刘衍的书房外。侍从上前禀告后,便领着慕灼华进了书房。
慕灼华看了眼身后关上的房门,又转头看向前方背对着自己的刘衍,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心头躁动不安的情绪,挤出一丝笑容。
“下官参见王爷!”
刘衍淡淡嗯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慕灼华堆着疏离客套的笑道:“下官感激王爷提携之恩,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心想王爷喜好书法,又听说文心阁进了一批极为珍贵的砚台,便买来一方献给王爷,还请王爷笑纳。”
慕灼华双手捧着包装精致的砚台,微微弓着腰,低下头,等待刘衍的回应。
刘衍的脚步声缓缓来到了她身前,慕灼华弓着腰,压低了脑袋,只看到刘衍的衣衫下摆随脚步微微晃动着,一股沉郁的伽罗香将她团团环住,但刘衍身上传递而来的威压却让她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心跳加速了起来。
刘衍捏住了砚台一角,轻哂一声,低沉的声音说道:“倒是让你破费了,属实不易。”
慕灼华松了手,干笑两声道:“下官感激王爷,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刘衍随意地将砚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吓得慕灼华抖了一下,更加惴惴不安。
“大皇子前日提起,想请旨让你重新担任讲学,你意下如何?”
慕灼华想到这几日刘琛与自己热络的态度,不意外刘琛会提出这件事。她恭敬有礼道:“下官去留,但凭王爷和殿下做主。”
刘衍低着眼,盯着慕灼华额前因躬身而垂落的几缕碎发,眉心缓缓皱起。
刘衍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上了冷冷的责备之意:“我曾经叮嘱过你,不要卷入皇子之间的争斗之中,你难道忘了吗?”
慕灼华心头一跳,急忙否认道:“下官没有!”
刘衍不给她砌词狡辩的机会,打断道:“你是看好大皇子更有机会登上皇位,所以刻意讨好接近他,难道上次皇子斗殴之事你还没有看明白,你若与大皇子走得近了,另外两位便会针对你,你又有几条命能在贵人们的争斗中活下来?”
慕灼华脸色缓缓变白。刘衍说的是正理,她心中当然也明白,一开始设计刘琛,不过是希望刘琛少针对自己一点,却也没想到刘琛如此知错能改还知恩图报,刘琛既然有意示好,她作为一个小官,难道还能摆冷脸吗?她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如今她不过是个官位低下的六品主事,神仙打架,最后多半是殃及池鱼,但她是躲也难躲,池子就在那里,她难道还能上天不成?
慕灼华心里也有些委屈,闷声道:“难道眼见殿下受伤,下官还能不理会吗?难道殿下想和下官说话,下官还能不理他吗?”
刘衍气笑了,打量着慕灼华微红的眼眶道:“你倒有理了,那本王问你,你可还愿意去当讲学。”
慕灼华垂着眼道:“王爷不让去就不去了。”
“你这么说,倒是埋怨本王了。”
慕灼华道:“不敢。”
刘衍勾了勾唇角:“不敢,便是承认有怨了,怨恨本王拦着你攀高枝?”
慕灼华听这话怪怪的,忍不住抬起眼偷看刘衍,目光触及刘衍审视的双眸,便又极快地低了下来。
“王爷是生气了吗?”慕灼华疑惑地皱起眉头,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王爷气什么呀,气下官另攀高枝了吗?可王爷不也是支持大皇子的吗?还是王爷生气下官掺和进了夺嫡之争,担心下官的安危?”
刘衍被慕灼华顶得一时语窒,慕灼华却抬起眼来,一双乌亮的眸子好奇地望着他。
刘衍眼神晦暗莫名,半晌之后才发出一声低笑,抬起手轻轻捏住了慕灼华的下巴,指腹摩挲着她颊边细嫩的肌肤,似笑非笑道:“倒是本王要先问一句,先前是谁口口声声说是本王的人,千方百计想接近讨好本王,怎么如今就见异思迁了?”
慕灼华心尖颤了颤,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跳得越来越快,她虚着眼不敢看刘衍迫近的脸庞,男人灼热的气息又让她想起那一夜的肢体缠绵,她咽了咽口水,颤声道:“那……那个……之前是下官一时糊涂,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今是幡然醒悟,悔不当初,迷途知返,还请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刘衍一怔,心中一半是狐疑,一半是酸楚。他自然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慕灼华做戏而已,但演得久了,自己仿佛是当真了,现在戏子不演了,他却似乎出不来了。
“若本王……怪罪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