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最后一名不过是同进士,同进士就不是进士,前途便大大不同了。
慕灼华呆呆看着眼前半张白纸,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片惨白的过去。
她看到阿娘倚门流泪,日日盼着父亲回头,她告诉自己,不要将一生放在别人手中。
她听说女人只要当了官,便能作自己的主,自立门户,不再依附男人。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父亲的书房里,姐妹们都去抢那些珠宝首饰,抢脂粉绸缎,她都不要,她只要数不清的书,想要片刻的安静,如果可以的话,再给她一盏不会熄灭的灯,让她可以在夜里看书写字。
慕家的人都笑话七小姐是书呆子,脑子有问题,姑娘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如打扮漂亮一点,以后嫁个好人家。
然后呢……
嫁了人,像她阿娘,像大娘子,像家里的每个姨娘们,每天在内宅里勾心斗角,争夺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和男人吗……
她不过想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罢了。
慕灼华揉了揉鼻子,眼睛有些发酸,却没叫人看出她的窘态。
以前那么难,她都没想过放弃,更何况是走到了这里了。
慕灼华长长舒了口气,晃了晃脑袋,重新振作了起来——她还有半张纸呢!
慕灼华重新提起笔,沾了沾墨,思忖片刻,重新下笔。
“她还要写什么?”
“半张纸,又能写几句话?”
“困兽之斗罢了。”
“但是能有这心性,便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引来了众人的交相点头。
是啊,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殿试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却还能镇定自若地重新下笔,无论她写了什么,在陛下看来,已经是高看她一眼了。
昭明帝含笑点头,却没有再走下来巡视了,而是走回御座之上。
总管太监高声喊道:“时辰到,停笔——”
卷子被一张张收了上去,考生们得到了休息时间,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大殿,来到偏殿喝水进食。
慕灼华坐下之后便大口灌了一壶茶,放下茶壶,便看到许多人都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你今日也太不走运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那些人纷纷摇头,看似惋惜,心里却在算计着这十七名掉了下来,自己大约能上升多少。
沈惊鸿倒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了一下:“你之后有再作答吗?虽然发生了意外,但若能用心作答,陛下定然不会怪责。”
慕灼华冲沈惊鸿笑了笑:“我觉得自己答得挺好的。”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沈惊鸿也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交了半张纸,口气还这么嚣张。
“那……祝你好运了。”沈惊鸿也无话可说了。
昭明帝看过卷子,心里便对各人的表现有了底。待昭明帝看完所有答卷,所有考生也在偏殿等候了一个时辰了,又再度被召回了大殿之上,等待殿前奏对。
这可是在皇帝面前留下好印象的机会,每个人都是既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倒是慕灼华看起来神情自若,这在旁人看来,是破罐子破摔的表现了。
第一个被召上前问话的,自然是沈惊鸿了。沈惊鸿年轻俊美,仪表不凡,更兼写了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让人初见便生出了十分的好感。沈惊鸿这卷子是昭明帝站在旁边看着写完的,他对这个才华惊人的青年显然十分欣赏,面含微笑问了几个问题,沈惊鸿不卑不亢,对答流畅,让昭明帝连连点头。刘琛站在一旁看着,似乎觉得与有荣焉,也露出了笑脸。
刘琛附耳对刘衍低声道:“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刘衍笑而不语。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被传召,几人面色不一,有人兴奋有人惊恐有人沮丧,众人的对答都被一旁的宦官一一记录下来,也被昭明帝在心里留了底。
太监又一次扯着嗓子喊道:“慕灼华上前觐见——”
众人惊愕地挑了下眉梢,偷偷看向慕灼华,慕灼华神态自若地走出队列,清秀的小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她走到队伍最前列,行礼叩首道:“学生慕灼华,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方传来昭明帝的声音,温和而威严:“平身吧,让朕仔细看看你。”
慕灼华立刻站起身来,恭敬垂手站着,扬起下巴,眼睛却看着地下。
“不错,年纪轻轻,心性却极稳,朕还以为,你要当场哭出来了。”昭明帝笑呵呵道。
慕灼华答道:“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可轻言放弃,便到走投无路之际,也应笑对生死。”
“好!”昭明帝赞赏地点点头,拿起手中半张卷子,“你能在最后的时间写下这份答卷,也很好。”
那半张纸空间有限,也只写得下两句话。
居无为而思有功,尽人事以听天命。
物竞天择适者生,不优则劣弱者亡。
昭明帝道:“寥寥数字,却说尽了人道,也说破了天道,你年纪不大,却有这等境界,着实不易。”
在最后的空间与时间里,慕灼华只能提炼自己的想法,最后写下这两句。她也是在赌,现在看,她是赌赢了。
慕灼华俯首道:“谢陛下夸赞。”
“你会试的那篇策问,朕反复看过几遍,原以为作此篇策问者,定然是个老成谋国之士,却没想到你这般年轻,还是个女子。朕想知道,策问所言,是你心中所想吗?”
昭明帝这么问,似乎是怀疑这篇文章有人代笔。虽然被问的是慕灼华,但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威压,心生惧意。
慕灼华心中一凛,俯首道:“回陛下,学生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便觉经济乃民生之基。”
“何谓经济?经邦经国,济世济民,上惠朝廷,下泽百姓。陛下治国多年,以民为本,四海之内无不感念陛下仁政,便是外邦蛮夷也垂涎我陈国富足,不远万里与我陈国贸易,海波平静,四海来朝,江南之地每年因此可受益数千万两白银,百姓丰衣足食。”
“北凉却屡屡犯境,为何?学生位卑,却未敢忘忧国,思虑多时,偶有心得。北凉不产金银、粮食,逐水草而居,百姓生而多艰,垂涎中原富足,便只有南下侵掠。但北凉便没有能与陈国贸易之物吗?有的,北凉马壮,远胜中原,有富足铁矿,可为利器,北凉牛羊肥硕,可补陈国之缺,北凉人高大雄壮,以一当十,然则两国互为戒备,边贸难通,北凉人无法以贸易的形式交换所需,便只能想方设法侵掠,这是他们为生存计。”
“陛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学生以为,若能活下去,百姓是不愿意打仗的,而谁能让他们活得好,谁便是他们的天。士大夫读圣贤书,不屑商贾小道,学生以为,能利国利民之事,无分大小。”
慕灼华一番娓娓道来,深入浅出,说得旁边的仕宦也不禁轻轻点头,深以为然。站在慕灼华身后的考生,有许多人都曾在簪花诗会之时讽刺过她,但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暗自为之前的态度感到羞愧。
慕灼华态度不卑不亢,却一开头便将昭明帝捧了捧,让皇帝听高兴了,往下话便也好说多了。这话里话外透露着一个意思,就是陛下圣明有为,番邦百姓都等着您去解救他们呢。
这种臣子说话的艺术昭明帝倒不少见,却见慕灼华一个小姑娘板着张清秀稚气的小脸,说起来也一套一套的,不禁有些好笑,偏偏她说得有理有据,让人生不出玩笑的心思。
“看你胸有成竹之态,这策问想来是作的无错了。只是今日殿试你犯了大错,污了试卷,虽然临危不乱还交了四句,但也难以服众。不过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把无为而治用来注解养蛮策解释给朕听,朕给你三十息的思考时间。”
慕灼华心中大喜,俯首道:“圣明无过陛下!”
用无为而治注解养蛮策,这又有什么难?但是昭明帝给了她三十息,却是存了为难她的心思,慕灼华也不好露出太得意的模样,便故作为难,皱眉思索了一番,待听到一声磬响,她舒展了眉眼,认真答道:“无为,而无不为,顺治,则天下大治。圣人治国,顺时应势……”
“……因势利导,民心所向,则事无有不成……”
“……藏利于民,泽被万姓,则民无有不忠……”
“……广开教化,人心思一,则国无有不兴……”
慕灼华注解了无为,又谈了何为治,自上而下,从里到外,把经济民生、德育教化方方面面的养蛮策说了个通透。
昭明帝一开始还带着笑,后来越听越严肃了起来,不时陷入沉思。一旁的太监运笔如飞,将慕灼华的话一字字写下,挥汗如雨,待慕灼华说完,他的手依然抖成了筛子。
昭明帝沉默了许久,才勾唇一笑,道:“善!”
三十息成文,如此思谋,如此文采,如此年纪……
昭明帝仔细端详慕灼华,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身为男儿身,那就更好了。他心中本是属意沈惊鸿为状元,沈惊鸿确实是无可挑剔,但慕灼华也是不遑多让。
昭明帝一时陷入了沉思,殿上之人跟着面面相觑,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灼华自觉答得还算不错,更何况有了昭明帝那个“善”字,她心中着实踏实了许多,只是这会儿昭明帝又沉默了太久,她难免也有些忐忑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慕灼华便听到昭明帝又带着笑意问了一句:“你既讲了教化,又讲了经济,却不讲军事,难道不打仗,便能得四海归一?”
慕灼华一怔,随即道:“打还是要打的,教化大兴,国富民强,这才好打胜仗。教化他们,是为了不打仗,打仗,是为了让他们坐下来好好听话。”
昭明帝失笑,指着慕灼华道:“你啊你啊,话都叫你说完了……”
左右侍从惊讶地看了昭明帝一眼,又看向慕灼华,心中暗道了不得,可甚少见到昭明帝笑得这么开心,这个慕灼华简在帝心,前途无量啊!
昭明帝信重的总管太监轻声提醒道:“陛下,是否召见下一个考生殿前对答?”
昭明帝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笑道:“不必了,朕心里有数了。”
慕灼华这才得了令退下,跟着所有的考生回到偏殿等候名次的公布。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应该不会太差了。
刘琛又惊又怒地跑到刘衍身边,不敢置信地说:“父皇居然想点慕灼华为状元!”
刘衍也是错愕:“皇兄真这么想?”
刘琛咬牙道:“父皇这是被蒙蔽了吧,那慕灼华虽……有几分本事,但论真才实学又哪里比得上沈惊鸿?”
刘衍愣神了片刻,方道:“只怕……难以服众。”
刘琛立刻道:“皇叔你说得对,不如你去劝劝父皇!”
刘衍失笑:“我如何劝得?殿试结果,皆看陛下心意。”
刘琛急道:“如今沈惊鸿誉满定京,父皇却叫一个女子作了状元,你让百姓作何感想,怕不是要在背后议论,说父皇是看中了慕灼华的美色!”
刘衍脸色一变,呵斥道:“慎言!”
刘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闭上嘴。
“你说的不无道理……”刘衍叹了口气,摇摇头,“但此事绝非他人可以开口,你我更需避嫌,要相信皇兄的圣明。”
刘琛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刘衍说得对,只能沉默点头。
殿试的结果当日便出来了,考生们在偏殿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结果。
这次宣读名次的,却是丞相。
“昭明十五年殿试……”
“一甲第一名,沈惊鸿,赐进士及第!”
这个结果都在众人意料之中,沈惊鸿俯首,含笑谢恩。
“一甲第二名,宋濂锡,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慕灼华,赐进士及第!”
慕灼华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丞相含笑看着慕灼华,低声提醒道:“还不赶快谢恩。”
慕灼华急忙磕头谢恩,心中却还迷糊着。
探花?
她居然是……探花?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她本来想着,能保住原来的名次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升到第三名。
其他人见识过慕灼华御前奏对的本事,对她是有几分信服,但想着自己十年寒窗,竟然被一个女子给压过一头,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殿试结果陆续公布完毕之后,丞相笑吟吟道:“陛下赐宴御花园,恭喜诸位新科进士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结果如何,多年寒窗苦读,到了这一日终算是开花结果,进士也好,同进士也罢,对自己对宗族也有了个交代。到了琼林宴上,本有些郁闷的进士也一扫郁结之情,展露了轻松快意的笑容了。
一甲三人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换上了特制的礼服,安排在了居中的席位上,接受众人的道喜。沈惊鸿锦衣加身,谈笑晏晏,一时风头无两。榜眼宋濂锡和探花慕灼华分坐沈惊鸿两侧,宋濂锡年过三旬,已是第二次参加会试了,容貌并不出众,胜在为人庄重自持,让人心生敬意。而慕灼华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又是女儿身,有了昭明帝和柔嘉公主的关注,旁人也不敢再为难她,今日宴上便只有觥筹交错,一片喜乐了。
开席不久,沈惊鸿领着榜眼探花出席,向昭明帝敬酒谢恩,昭明帝心情极好的样子,正要拿起酒杯,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咳。
坐在昭明帝身侧的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刘琛见昭明帝咳嗽,关切道:“父皇,太医说过您不能饮酒。”
“一杯而已,朕今日高兴,无妨的。”昭明帝说着拿起了酒杯。
刘琛求救的目光投向刘衍,刘衍立时站了起来,劝道:“皇兄,太医的劝诫还是要听的,沈状元三人敬酒本是心存感恩,若陛下因这杯酒而伤了身体,便会让他们后悔莫及,自责不已了。”
昭明帝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杯子,微笑道:“既是如此,朕还是以茶代酒吧。”
刘琛笑道:“父皇,这杯酒就让儿臣代您喝了。”
若在民间,子替父酒,也是寻常之事,但在皇家,这种举动便不免让人多想了——大皇子就如此迫不及待替代皇上了?
坐在刘琛下首的是淑妃的一对双生子,二皇子刘瑜,三皇子刘瑾。两位皇子相貌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刘瑜皮肤白皙,温文尔雅,礼贤下士,颇有美名,三皇子刘瑾却是生性活泼爽朗,喜好舞刀弄枪,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此刻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是耐不住寂寞到处打量。
刘瑜见刘琛喝下那杯酒,眼神微微一闪,却不动声色。刘瑾直勾勾盯了刘琛片刻,才不屑地移开眼。
昭明帝因身体多病,为人也不重情欲,有了三位皇子之后,后宫便没再添过女人。太后担忧昭明帝的身子,便也不往他身边塞人了,因此陈国的后宫算是极为清静。皇后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却显得沉闷,淑妃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活泼解语,据说淑妃比皇后更得昭明帝喜爱,而昭明帝至今仍未立太子,便让旁人有了许多揣测。
慕灼华随着沈惊鸿回到席上,目光却偷偷留意着皇室成员的动静。她活了这么些年,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过得顺,一定得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尤其在皇城之中,若是站错了队得罪了人,怕是死得无声无息了。
最让慕灼华担忧的,便是今日无故翻倒的那个砚台。砚台自然不是她不小心翻倒的,而大殿之中也不可能无风自动,她仔细观察过砚台,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撞击痕迹,应该是被人用微小的暗器撞击推翻形成的。慕灼华回忆当时的坐席,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右侧,在她右前方的人嫌疑最大,而在她右前方坐着的,除了几位姓刘的皇室成员,便是几个二品以上的高官。她着实是想不出来,她何时得罪了谁,那人竟又如此大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她?
她跟三位皇子毫无交集,非要说得罪了谁,大概也就是大皇子,定王说过,她那篇养蛮策把大皇子给激怒了。慕灼华今日观察过刘琛,大致了解了他的个性。刘琛是皇帝的嫡长子,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自幼跟着刘衍学文习武,可算是文武双全,三年前援救定王,立下战功,是皇位的第一人选。这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骄傲,他骄傲得理直气壮,根本不屑去掩饰自己的情绪,可谓爱憎分明了。
反倒是刘瑜叫人难以捉摸,看似君子如玉,温和有礼,却让人猜不透是真情还是假意。刘瑾与他相貌相似,性情相异,倒是与刘琛更相近,只是少了刘琛与生俱来的骄傲,眼中压抑着不服。
还有一人便是刘衍了,想到会试之时他帮过自己,按说更没理由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