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衍立时觉得不妥,赶紧放下手,不自在地捏住了拳。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刘衍皱着眉头说,“总之……明日你记得小心行事。”

慕灼华嬉笑道:“多谢王爷通风报信,王爷这几日查那鹰爪可有消息,还有至仙果,以及我娘亲的身世……”

“你这些日子赶着会试,不久还有殿试,这些事便暂时不用挂记了。”

慕灼华心中有些诧异,揣度着刘衍是对她隐瞒,还是真的关心她的前途……

眼见着刘衍身影走远,慕灼华才恍然想起一事,冲着刘衍的背影喊了一句:“王爷,明日记得多关照我呀!”

刘衍背影一滞,走得更快了。

簪花诗会的举办之地,便在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昔时乃镇国公主的住所,镇国公主出嫁后,此地便空置了起来,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会开放百姓游览,簪花诗会便借着这个机会举办。

别苑之中有百种鲜花香草,簪花诗会便是随机抽取一种花草,以此为题作诗,可自选也可他选,同一种花卉中诗词公认最佳者,便能得到这一株花王。

簪花诗会这日天气极好,暖风阵阵,花香幽幽,花园中摆着十张桌子,今科贡士们都穿着学士服,相互拱手行礼。人群之中,唯有一人最是瞩目,便是沈惊鸿了。沈惊鸿以三场第一问鼎,乃当之无愧的会元。如此才华,又有如此俊美的外貌,不知叫多少女子乱了芳心。

一个考生此时便在打趣:“诸位可知那日放榜的盛况,咱们惊鸿公子可真叫狼狈啊!”

另一人笑道:“榜下捉婿由来已久,但榜下争婿咱们却是头一回见,却说当日定京里数十名门贵族想与惊鸿公子结亲家,听说惊鸿公子在文铮楼,竟一个赛一个跑得飞快,把文铮楼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惊鸿公子识得些武艺,从后门跳窗逃走了,报喜的差爷也跟着后面追了一路,叫整条街的人都给笑坏了。”

众人说着大笑起来,某些人心里虽是酸溜溜的,但此刻面上都是真心实意地祝贺。

沈惊鸿手执酒壶,淡淡笑道:“诸位莫要开我玩笑了,未成功业,何以家为?”

一书生道:“沈公子言重了,您可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这怎么能叫未成功业?按我说,大登科后小登科,便是双喜临门了。”

沈惊鸿却不接着话茬,颇为认真道:“未成一品,不谈婚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呆了。

自沈惊鸿进京,便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语不惊人死不休,打的却都是别人的脸,但今日这话一出来,怕是要打他自己的脸了。他虽然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但出身寒门,毫无根基,少不得要在朝中熬资历,即便官运亨通,想官拜一品,少说也要十年之后,那时他都三十有余了,而陈国男子普遍二十便已成婚,三十未婚,在世人口中便要落个身有隐疾的恶意揣测,就如同当今定王,只因不近女色,也落了个这般坏名声。

与沈惊鸿关系好的几人急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但这句话不免是要传扬开了。

“也别说沈公子了,你们可曾见过今科榜上的另一个奇人?”

“你难道是说那个排在十七位的慕灼华?”

“不错,那可是个女子啊,这可是自有女子参加科举以来最高的名次了,更别说这个女子才十八岁,还有……”说者瞥了沈惊鸿一眼,“这人的经义一科可是与沈公子齐名的。”

“呵。”一人冷笑了一声,不屑道,“经义一科,死记硬背便可,真正看一个人的才华,还得是诗赋与策问,这人的诗赋一般,策问也不过中上而已。”

“诸位昨日可买到今科题名卷的集子了?”

每一届会试揭榜后,贡院都会刊发当年上榜的会试卷子,以供所有读书人学习与评判,以免出现考场舞弊,判卷不公的现象。这会试题卷一共有八册,几乎是供不应求,因此许多学子都还没买到,而买到的,也还来不及看完。

此时听有人这么问,便也只有十几人说自己买到了。

先前发问的那个书生又说道:“在下第一日便买到了这八册题卷,几日不眠不休才算是看完了,便容在下厚颜说一说吧。今年的会试题卷,经义科,只印发了两份卷子,便是沈公子和这位慕姑娘的无错卷,那几道题题目委实是偏而巧,能答对,可见不但记性好,心思也巧,在下佩服。”

众人都对沈惊鸿拱手致意,沈惊鸿微笑回礼。

“而这第二科诗赋,我等上榜贡士的作品皆在其上,沈公子的大作位列第一,确实无虚名。那位慕姑娘的诗作,在下也看了,确实是平平无奇,但不写偏了题目,也是不易。”

这话说得中肯,众人也连连点头。

“再说第三科策问,在下详细了今年的所有文章,发现了一件事。”这人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他才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说道,“今年上榜者一百,一百份策问卷,有九十九份策问,皆言对蛮必战,答了平蛮策,却有一分乙中的卷子,立场主和,答的却是养蛮策。”

众人闻言大惊,不敢置信地议论起来:“主和?对北凉主和?北凉侵掠我陈国边境,贼心不死,怎么屈辱谈和!这样的卷子凭什么拿到乙中!”

沈惊鸿垂下眼睑,举杯掩住了微翘的唇畔。

他自然是听刘琛大骂慕灼华,也从刘琛那里知道了这篇策问卷的内容,只是他的看法却和刘琛不一样。

有意思,很有意思。有想法,很有想法。

可惜大多数人不这么想,尤其在知道主和的是一个女子后,他们的愤怒变成了轻蔑。

“这便能理解了,姑娘家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难怪会主和了。”

“女人就是女人,生性柔弱,这官场战场,本就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众人说说笑笑,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顿时气氛十分融洽。

“那慕灼华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她若敢现身,之前的诗会便该现身了。”

“以她的诗才,来了也是颜面扫地。”

众人说得正欢,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今早出门便闻喜鹊啼叫,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果然远远便听到有人不断提我的名字。”

说话间那人已绕过假山来到园中,一张稍显稚嫩的小脸,两弯笑意盈盈的杏眼,并不十分张扬的五官,看起来却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切,虽然穿着儒雅俊秀的儒生袍,但闻其声观其人,一眼便知是个少女。

少女向着众人拱手笑道:“慕灼华见过诸君了,在下不才,考了个十七名,不敢叫诸位如此惦记。”

背后说人被人逮了个正着,在场之人皆自诩君子,听慕灼华这么一说,脸上都有些讪讪。

慕灼华朝人群中最是显眼的沈惊鸿走近了两步,拱手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兄荣登榜首。”

沈惊鸿面容俊美,目若琉璃,眸光自慕灼华面上一扫而过,微笑着点了点头:“侥幸而已。”

慕灼华叹道:“沈兄才名早已传遍定京,此事毋庸置疑,但在下最佩服的,却还不是沈兄的才华。”

不只是沈惊鸿,便是其他人也好奇转过头来看来,沈惊鸿眉梢微挑,笑着看慕灼华:“慕……姑娘有何高见?”

慕灼华一脸诚恳道:“高见不敢当,沈兄才华盖世,更难得的是胸怀与气度。记得沈兄初入定京,崭露头角,不知引来多少嫉妒与非议,沈兄自岿然不动,笑傲群雄,丝毫不为小人言行动摇心志,着实叫人敬佩。”

慕灼华这一番指桑骂槐在场还有谁听不懂,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人冷笑道:“沈兄真才实学,众所周知。”

慕灼华钦佩道:“不错不错,在下正该向沈兄学习,不该闭门治学,这点微末道学,如今也只有考官知晓,不怪其他人无知。”

“无知”二字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怒火中烧,明知道对方是在骂自己,却又找不出反驳之词。

慕灼华悠悠道:“昔日我曾闻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须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沈兄,你以为如何?”

沈惊鸿笑而不答:“慕姑娘以为呢?”

慕灼华摇头晃脑道:“这拾得不是好人。”

沈惊鸿兴味盎然,问道:“何出此言?”

慕灼华认真问道:“世人欺辱我,轻贱我,是世人的错,还是我的错?”

沈惊鸿不假思索道:“世人傲慢无知,自然是他们的错。”

“沈兄高见。”慕灼华一脸赞同地拱拱手,“你我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若见旁人犯了错,难道能视而不见吗?忍耐,是退缩,避让,是纵容,郑伯克段于鄢,知其不义不暱,却由之任之,令其多行不义而自毙,这心性简直歹毒,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啊。”

慕灼华这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被她的思路带得情不自禁轻轻点头。

沈惊鸿勾着唇浅笑道:“言之有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慕灼华肃然道:“大丈夫,路见不平血溅三尺,我们虽然只是文弱书生,但也该学习沈兄这般有血性,有气性,不能血溅三尺,也要当头棒喝。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你便打他、骂他、贱他、恶他、身体力行教育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文武双全!”

“哧!”有几人登时笑出声来,又立刻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嘴。

场中最为难堪的一人,便是当初文铮楼上沈惊鸿送了“文武双全”四字的文士宗,他如今对这四个字可谓是极度敏感,一听到这四个字就觉得是在骂他,但今日慕灼华比沈惊鸿还毒,直接把园中一半以上的人给骂了。先前背后说人是非者,此刻脸皮都涨成了猪肝色,其他人问心无愧,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笑话。

沈惊鸿敷衍众人许久,到此刻才真心笑出声来,轻轻点头,拱手道:“阁下真知灼见,令我醍醐灌顶啊,难怪能被点为十七名,确实见解独到,在下十分佩服。”

慕灼华客气摆摆手道:“沈兄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策论剑走偏锋,能得考官垂青也是侥幸,若说诗词,更是自愧不如。今日诗会,在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方才听谁说在下害怕颜面扫地不敢来,这话就错了。圣人都能不耻下问,何况我只是末学后进,闻道有先后,我本就该多向诸位兄台多学习,又有何可耻之处?”

慕灼华说得坦然磊落,不卑不亢地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反而先堵住了别人刁难她的嘴。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榜上年纪最小的贡士,场上之人年纪大多比她多出了一轮,也是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众人被慕灼华一番话说得正发怔,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