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苦也最幸福,最有趣也最无聊的事
其实这世上最痛苦也最幸福,最有趣也最无聊的事情是——与自己的愚蠢斗争。
曾看到一篇文章里谈到动机论:动机论,或者阴谋论。这里要特别声明,是对人的动机论。一个组织的动机是可以去揣摩的,因为组织的运作机理基本上基于“自以为理性”,尤其是一些大的谋划,总有它的道理在。有些组织还会公开宣传它的动机,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愿景”。但一个人的动机,就有点难以揣摩,因为谁都有脑袋发热冲动的时候。一篇完全基于动机论的文章,或者彻头彻尾在讨论一个人的动机的,是很需要去怀疑一下的: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你咋知道的?
我曾经就是一位“动机论”者,并美其名曰:我关心的是“本质”,而非“现象”。那时候的我,喜欢默默地在心里给人贴标签,而我最爱用的两张标签是:一、本质上是好的;二、本质上是坏的。一旦某人被贴上了标签一,就算此人干了什么坏事,我也会替对方找理由,这不是他的初衷;一旦某人被贴上了标签二,就算此人做了什么好事,我也会不由自主地认为一定另有隐情。
在热衷于贴标签的日子里,我确实活得比现在更容易,也更轻松。因为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根本不用我浪费脑细胞去分析事情本身,只需看看这事儿是谁做的,读读对方脑门上的标签就行。简单说来,就是对人不对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为自己这种爱憎分明的价值观洋洋得意。殊不知“爱憎分明”的背后往往是“非黑即白”,“洋洋得意”的背后往往是“愚蠢无知”。人的本质,本来就是好坏善恶皆有,光明与阴暗并存,揣测别人的本质和动机,真是吃饱了撑的。要是没遇到小马和小羊,也许我会一直那么吃饱了撑下去。
有年去昆明玩,在朋友的推荐下,下了飞机就直奔某家位于市中心的青旅。那天我感觉非常疲惫,本来打算入住单人间的,但由于低估了那家青旅的名气,没有提前预定,结果被告知仅剩一个三人间的床位。怀着兴许能遇到帅哥的侥幸心理,我推开了房间的门。想不到一张**真的坐着一位帅哥,但我还没来得及动歪心,一个女孩就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裹着浴衣,头发湿漉漉的。在这个诡异的时间洗澡,加上两人尴尬的笑容,一致传达了“日成”的信息,幸运(or不幸?)的是,我没赶上“正日”。明明是我当了一个大电灯泡,对方反而一脸抱歉的样子。于是我决定给他们一点私人时间,便放下行李,转身去了青旅的酒吧。
酒吧里全是一帮小屁孩,我困得不行,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在年轻人的打闹、交谈和欢笑声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咖啡已经凉了,难喝得要死。但我还是像喝中药一样,把它干掉了。
事实证明,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举动。晚上的时候我虽然四肢无力,又困意十足,但躺在**就是睡不着。隔壁**的人在小声聊天,我生怕他们聊着聊着又搞起来。于是,在女生说了一句“我们说话不会吵醒人家吧”后,我立刻接话道:“没关系,我还没睡着呢。”
“不好意思,是我们吵到你了吧?”
“没有,咖啡喝多了,睡不着。”
于是三个睡不着的人,干脆打开灯,去酒吧买了几罐啤酒,聊起天来。
帅哥和姑娘是一对情侣,帅哥叫马什么什么,姑娘叫什么什么洋,后来我想起他们的时候,就叫他们小马和小羊。两人的爱情故事颇为曲折,各种折腾各种虐,以后我也许会讲讲,但这次我不想再谈爱情,所以暂时把他们的故事放一边吧。在跟他们聊完天后,咖啡因的作用已经消退,但我仍旧彻夜未眠,反复想着聊天中的一段小小插曲。
小羊说起自己的老板,做生意发了财,开始捐助孤儿院。听她的描述,此老板属于爱显摆的那种土大款、暴发户。小羊显然不是很喜欢他。关于老板捐助孤儿院的事情,小羊表示:“嗨,他哪有那么好心?依我看呀,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善心而已。”
我点头表示赞同,忍不住将我认识的几位生意人也对号入座。
小马说:“就算人家是为了彰显善心又怎么样?你有本事每个月也去捐两万?”
小羊张嘴想反驳,但却没想到合适的话,又把嘴闭上了。
小马接着说道:“周星驰曾经说过,‘我不愿意说,只愿意做,因为别人不会听你说什么,而会看你做什么。同样,我也是通过别人做什么来判断,而不太听他说什么。’我觉得吧,星爷这话说得太对了,评判一个人,关键还是在于对方做的事情。我们别太在意人家说什么,也不该管人家在想什么。一个人做好事,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永远无从得知。一个内心再变态,再阴暗的人,就算他成天幻想自己是希特勒,但他要是能装一辈子好人,做一辈子的好事,那我觉得他就是个大好人。同理,一个人内心再善良,但这个人做出来的事情却只对他自己有利,对他人不利,那我也不会觉得这个人有多好。”
小马的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那天晚上我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价值体系。以前总是太纠结于别人做事的动机,反倒忽略了事情本身,比如到底是对他人有利还是无利,对社会来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只要此事是对他人有利而无害的不就行啦?费那么大心思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不是有病是什么?就像小羊的老板,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捐助孤儿院是件好事,是好事就该被肯定。
躺在陌生城市的一张陌生的**,听着两位陌生人入睡的呼吸,我感到自己被某种东西深深地刺痛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以前我没想过呢?那样刺痛我的东西正是自己的愚蠢。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一点多才起床,当我磨磨蹭蹭洗漱完毕,做淑女状坐在楼顶露台上吃“早饭”时,已经快三点了。吃过“早饭”,我正在笔记本上记着一些旅行心得,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是小马。
“女朋友呢?”我问。
“生气跑了。”他说。
“哦……”
小马告诉我,因为对某位作家的意见不合,上午跟女朋友吵了一架。我说,你们这些文艺青年真心伤不起呀!我本没打算听两人吵架的细节,但是小马那天貌似倾诉欲旺盛,我也不好意思不做聆听状了。
小羊非常反感某学者的新作,而反感这部作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反感作者。“我以为就她的学识而言,必定要就对方的文章批判一番,结果她的槽点是该书‘大受欢迎,赚足了钱’,并因此断定该学者写作肯定是为了‘名利双收’。”
正好我也很讨厌那位作家,顺口接道:“他就是那样的呀,小人一个。”
小马说:“我以为‘名利双收’固然是结果,但用结果去推别人动机,可能会得到充满bug的论断。这就好比两个人离婚了,你就断定,这两人当初结婚就是为了离婚。一个作者写了本书,赚到钱了,总会有人说,这个作者就是为了赚钱才写书的。当然,我不否认有这样的作者,但肯定不是所有的作者都那样。所以,你凭什么认定人家就是那样?这种一棍子打死所有人的逻辑真是简单粗暴到令人无语。”
我说:“凭什么?凭直觉呗!”
话说出口后,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马的表情有些无语,他叹了口气说道:“即使××写书的动机是为了‘名利双收’,我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想‘名利双收’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追求‘名利’是人家的权利,只要没害人,这就无可厚非。昨天我不是说了么,一个人的动机是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我对一个人的好恶主要来自于他做的事情,我在乎的是这个人做的事情是不是对他人有利,对社会有利,只要答案是肯定的,无论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无论他本人能从这件事中获得多少好处,我都会佩服这个人。在这个“损人利己”之风盛行的时代,做到“利人利己”已经难能可贵了。”
小马这番话让我脸颊发烫,我为什么又忍不住摆出一副如此愚蠢的嘴脸?我知道猜测别人动机这种事儿,的确是能获得某种快感的。法海揪着白娘子不放的时候,估计就是这种快感。我以往的逻辑就是:“既然是个妖怪,就得被揭发出来。”“妖怪”当然是个比喻,意思是内心邪恶之人。但人家到底是不是妖怪,内心是否邪恶,我又不是有金睛火眼的孙悟空,一看一个准。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妖怪不去害人,反而能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是妖怪又有什么关系呢?平心而论,这个学者写的东西吧,确实还挺让人长知识的。仅凭直觉断定别人是小人,真的有点简单粗暴。
小马继续说:“我当然不是说不能批判他,我只是希望搞批判的人,是从他的文字出发。要是他的写作方式你不喜欢,观点你不同意,爱怎么吐槽就怎么吐槽吧。王小波说过,‘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不应该因为谁有道德上的瑕疵而否定掉人家在思维上的成就。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实际证据表明人家的道德有问题,都是捕风捉影的猜疑罢了。在我看来,对事不对人是种美德,对文不对人也是。”
“对文不对人,说得太好了。我们极度厌恶的人,可能写出挺有道理的文章;而我们非常尊敬的人,也可能写出漏洞百出的东西。听到任何话,看到任何文字,无论是出自喜欢的人,还是反感的人,都要自己好好想一想才行。”
小马感叹:“哟,你是个聪明人嘛!”
“切,我离聪明还差得远呢。世上有两种愚昧之人,一种是很多基本道理都不懂;另一种,道理倒是懂了不少,却跟没懂一样,照旧愚昧行事。 我以前是第一种人,现在是第二种人。只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不再如此愚蠢。”我惭愧地说。
小马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其实这世上最痛苦也最幸福,最有趣也最无聊的事情是——与自己的愚蠢斗争。”
是呀,愚蠢是种病,得治。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病了,于是患病的痛苦中,又生出了一分幸福。感谢那些帮助我治疗愚蠢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