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吉达回到家时,发现门口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些小衣服和尿布,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婴儿床、奶嘴、奶瓶和一把拨浪鼓。在那个年代的埃斯塔西奥,单亲妈妈生下的孩子会得到一整个街区的教父教母。吉达并不是第一个编出荒谬故事,独自来到这里的姑娘,她只是众多迷途少女中的一个。那些女人因为一时失足,婚姻状态一夕间发生了改变。

每个有能力的人都可以选择向他人伸出援手。当埃斯塔西奥的居民了解吉达的情况后,他们的选择是,向她伸出援手。对街的邻居送来一锅玉米粥:“快喝了它,能帮助催奶。”隔壁的邻居主动帮忙洗衣服:“我来吧,你还太虚弱。”另一位邻居将亲自钩织的小毯子和小红鞋送到吉达面前:“这些会给孩子带来好运。对了,你认识菲洛梅娜吗?”

“菲洛梅娜?”

对,菲洛梅娜,埃斯塔西奥曾经最受欢迎的妓女。她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活儿最好的,却是最迷人的。这个女人的笑容过于明朗,明朗到男人们只想在她胸脯前沉沦。直至某天,招牌笑容消失不见,几颗蛀牙跟着掉落,菲洛梅娜不幸染上梅毒,脸上生出瘆人的红斑。一下子,她的客人全跑了。那些于困苦时期受过菲洛梅娜照拂的人送来食物和救济品,她这才没活活饿死。对菲洛梅娜来说,金钱就像人类呼吸的空气,免不了进进出出。

她并不想靠施舍度日,于是开始为一位白天需要工作的母亲照看孩子。那位妇人和她的儿子对菲洛梅娜赞不绝口,不久,越来越多的母亲慕名而来。如今,菲洛梅娜成了埃斯塔西奥最受欢迎的保姆,她的三居室内日日夜夜都能看见孩子们的身影。

“超过七个就不行了,我一次照看不了那么多。”当第八个母亲出现在公寓门口时,菲洛梅娜无奈地拒绝道,“你可以去玛丽娅·达·佩妮娅或者艾菲杰妮娅那儿碰碰运气。”

期望落空的女人嘟起嘴,询问菲洛梅娜什么时候能有空位。

“等现在这几个小鬼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会通知你。先去笔记本上登记一下。”

打开笔记本,年轻的妈妈在一长串名字下写上了自己的。

菲洛梅娜从不体罚孩子,有一套做规矩的独门秘诀,那声声塞壬之音能让全世界对她言听计从。每到午休时间,小不点们都吵着要和她一起睡。菲洛梅娜右手揽过一个,左臂弯里躺进另一个,胸前趴上第三个,剩余的孩子聚拢于周围,大家窝在同一张**。女人仿佛被孩子网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菲洛梅娜在屋内走动时,屁股后总跟着一串孩子,谁也不想远离亲爱的保姆。

所有的妓女、工厂女工、公司女职员都不介意自家宝贝被另一个女人百般呵护。孩子们只想时刻黏在菲洛梅娜身边,一听见“回家”二字立马耍起脾气。

“不可以哭哦,小保罗,明天你又能回到这儿啦。”菲洛梅娜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抚着金发小男孩,一边不轻不重地将他从自己身上撬开。

从未有人见过悲伤或者心情不好的菲洛梅娜。她不是乐呵呵的就是笑哈哈的,尽管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事发生。为了不吓到别人,每次她都掩口而笑。可有时候有些事情实在太好笑以至于她忘记了手部动作。于是,那个笑容冷不丁地映入所有人眼帘——咧开的大嘴、颤动的扁桃体和好几个烂至牙根的龋洞。

菲洛梅娜一直不忍心拒绝可怜无助的母亲,尤其像吉达这般孱弱的单亲妈妈。“我轻轻一戳你就能摔倒。”她们初次见面时菲洛梅娜皱着眉说。女人对新生儿更是没有抵抗力,怀里的小东西会让她想到自己的八个孩子。五个被别家收养,另外三个被她当时的伴侣活活闷死在出租屋后。

“他们都是小天使,提前去天堂等我呢。”菲洛梅娜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口中的异味从她缺失的齿间飘出。

菲洛梅娜提议吉达来她家坐月子。吉达并未推拒,不仅因为身边已无可依靠之人,还因为那个女人能带给她平静的心绪,一种久违的平静,让她忆起几年前的单身岁月,听着尤莉迪丝的竖笛声安然打盹儿的岁月。很久以后,当这份平静离她远去时,吉达才明白自己弄丢了什么。

在新家的一间卧室里躺下,望着身旁白色婴儿床的铁护栏,耳边不时响起客厅中孩子们的嬉闹声,这么长时间以来,吉达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西科随母亲,生来便心明眼亮,懂得如何讨吉达和菲洛梅娜的欢心。小娃娃依偎在她们怀里恬静地做着美梦,乖巧的模样任哪个女人见了都想把他掳回家。菲洛梅娜由衷希望这个小不点永远不要长大,不要离开。西科简直是吉达的翻版,唯独那双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起初,吉达很苦恼,孩子的蓝眼睛让她饱受痛苦回忆的煎熬。后来,西科的蓝色瞳仁渐渐泛出与马科斯不一样的光泽,当吉达再次望向那抹独属于小家伙的蓝时,眼前只有自己的儿子,再无其他。

菲洛梅娜教会吉达如何往西科的额头上敷湿棉花:“这样能止住打嗝儿。”同时叮嘱她不要再给儿子吃大豆:“那东西容易让孩子腹绞痛。”末了,她还不忘将年轻的母亲塞进紧身塑腰带里整整三个月:“虽然身材会自行恢复,但你又不是死人,要主动努力上进。没有腰身的女人会让男人觉得自己抱了根木桩子。”她每周给小婴儿喂两次炖鱼糊:“多吃这个才能变聪明。”菲洛梅娜会亲自挑选鱼头,在鱼市关门前赶到大甩卖现场,从鱼贩子留下的边角料里拣出最好的部分。

“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菲洛梅娜。”

“怎么可能,约尔先生。我的西科还等着吃鱼呢。这里是十五雷斯[1],看看能帮我凑些什么。”

菲洛梅娜接过满是海腥味的袋子朝家中走去,向每个路人投以友好的微笑。

日子一天天流走,吉达已能够下床跑圈,西科开始撑着墙壁蹒跚学步。母子俩并没有离开菲洛梅娜的打算。吉达主动帮忙照看孩子们,看得了一个,就不在乎多看两个、三个、四个。菲洛梅娜也欣然接纳了两位永久的客人,养得起一个,就不在乎多养两个、三个、四个或是十个。吉达退租后,雇用一辆手推货车把自己小屋内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进菲洛梅娜家,并将一幅圣母阿帕雷西达的画像挂在西科摇篮对面的墙上。一个新家就此诞生,一个属于西科、他的两位妈妈和许多兄弟姐妹的新家。

吉达从产后体虚中恢复,也逐渐走出被抛弃的阴影。谁说她不能独自抚养儿子?她现在正养着,而且会越养越好,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事实。思及此,姑娘再次昂起头挺起胸,光彩熠熠地走上埃斯塔西奥狭窄的人行道。

满溢的自信让男人们如遭电击。当吉达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所有人都张大了嘴,热情的邀约不断从唇间迸出。女人别过脸,闭上眼,无声地拒绝着一波又一波的搭讪。

吉达无心考虑儿女情长,如今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是西科。小男孩半夜惊醒时总喜欢“噔噔噔”跑向妈妈的床,那个怀抱实在太温暖啦。渐渐地,他每天半夜都会醒来。搂着小东西睡了几个月后,吉达故作强硬地批评起儿子:“小男子汉不可以这样,赶紧回自己**睡觉。”西科蔫着脑袋往小床走去,这回轮到吉达在半夜里睁开眼,因为怀中缺少一团绵软,整夜整夜地辗转难眠。

如今吉达生命里唯一的另一半是菲洛梅娜,她像半个姐姐、半个母亲、半个盟友。吉达出现前,菲洛梅娜的保姆事业一直基于何时方便何时付钱的原则,每当清算费用时,大家也都只象征性地意思意思。吉达出现后,开始对家中的托儿所实行更专业的管理:适当提高托管费用并重新规定接待时间;生病的孩子不能进门以防将病毒传给其他同伴;所有母亲必须每周过来为孩子更换一次干净的浴巾;那些没能按时接走子女的人必须支付一小笔额外的加班费。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菲洛梅娜感激地望向吉达,说话间露出几颗洁白的新牙,最近赚到的钱总算够她为自己的外表投资一番了。

“你才是那个天使,菲洛梅娜。”吉达温和地笑道。

两个女人为家里添置了一台无线收音机;命人拆除破旧的沙发软垫,更换上新的;她们齐心协力地修缮浴室中的漏水管道,解决房顶渗水的老问题。随后,又把屋子门前的外墙粉刷一新,逐扇换下有裂痕的玻璃窗。一切办妥后,吉达好兴致地装饰起自己的房间,玫瑰条纹和小野花式样的墙纸是她在《女性之友》里看中的款式,浅蓝色的薄纱窗帘正好和同色系的花边床罩配成一套。吉达还买回了心心念念的梳妆台,将斯洛佩百货大厦的香水整齐地置于台面。房间的某个角落她认为无须改动,那里将继续放着西科的小床,**铺着干净的白被套。

白天的时候,吉达总忍不住走进房间欣赏自己的杰作,顺便看看还少些什么,是否需要做进一步改造。查漏补缺的过程中,追求完美的年轻妈妈又弄来三幅郁金香图案的装饰画,为儿子准备了一张可以写作业的小书桌。最后,她决定在床头放一对粉色枕头,为装修工程画上完满的句号。

“三文鱼色的枕头。”吉达站在房门口重复着刚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新词,三文鱼色,天知道,她连三文鱼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第二天,吉达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布料街,直奔最大的店铺。她绕过那些正在促销的产品,径直走向罗列上等布匹的架子,伸手唤来店员。

“先生,请给我拿三米罗缎,就是这种,要三文鱼色的。”男店员看着吉达柔美的侧脸,无意识地张开嘴,目光流连于女人开开合合的唇齿间。

“小姐您说的是浅粉色吗?”

“没错,三文鱼粉。”

吉达和店员说话的间隙,瞥见了走进商店的尤莉迪丝。尽管那张面孔如今已颇具成熟风采,她身上的气息却一如从前,那种不论做什么都执拗到底的认真劲,正被用在挑选打折的布料上。那个姿势,那份专注,吉达再熟悉不过了。当妹妹沉浸于某件事物时,全世界都会变成缥缈的烟雾,来不及入她的眼便随风消散。就像此刻,吉达站在那里,离她那么近,可还是如水汽般恍若透明。尤莉迪丝一匹接一匹地翻看布料,从口袋中掏出笔记本,上面似乎记录着一些尺寸数据,她确认完长度后让店员裁了半匹布。

吉达闪身躲到壁柱后,进退两难。从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妹妹太阳穴上的水痘疤,一股香味悠悠地飘来,那是尤莉迪丝常用的玫瑰面霜。垂于妹妹胸前的圣母圆盘吊坠她有一模一样的另一块。只要探出手就能触碰尤莉迪丝,就能让妹妹从专注中回过神。可真的要这么做吗?吉达确实非常非常思念她,可也不想以失败者的样子与她重逢。自己那间装修精良的卧室位于埃斯塔西奥这种乡下地方;自己的儿子没有爸爸;自己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双手忙于给别家的孩子换尿布;还有,自己正和一个曾经的妓女相依为命。虽然她坚信苦尽甘来,但此时她无法堂堂正正地拥抱妹妹,她做不到。于是,吉达站在原地,等尤莉迪丝结完账后悄悄跟了上去,跟随她走到市中心,又跟随她乘上电车,缩在最后排的座位里,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我就是这样发现你住哪儿的。”吉达说道。

“这是多久前的事?”

“不算太久,去年吧。你那天穿着一条浅黄色的白条纹花边连衣裙。”

“哦,那条啊,那条裙子是我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你什么时候学的针线活儿?”

“也是去年,”尤莉迪丝将视线投向面前的书架,“但我以后不会再做了。”

*

当吉达一点点从过往中自愈时,西科也一年年长大。起初那几年无忧无虑,随后那几年郁郁寡欢。

西科还小时,以为所有的家庭都和他的一样,所有的孩子都有两个妈妈,所有的妈妈都如自己家中那两位一般善解人意(当然,他的妈妈们是最最最善解人意的)。他一直相信,如果把糖罐子四周的蚂蚁统统吃掉,就能拥有超级英雄之眼。妈妈曾说过“吃蚂蚁对眼睛好”;脑袋上鼓起的大包内能孵出小鸡;烧水壶是活的,因为他会吹口哨;如果吃太多棒棒糖,嘴巴会永远变成红色;美国队长住在后山里,离这儿好远好远。

西科稍微长大一些时,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如他所想。他的家庭是不正常的,其他孩子都有爸爸,那个出现在教科书里,穿着深色西装梳着锃亮大背头的男人。其他孩子只有一个妈妈,虽然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可他们不会像自己家中的哥哥姐姐那样,早上来晚上走。蚂蚁对眼睛好是因为吉达懒得将它们从粥中挑出来。头上鼓起的大包只会让人脑壳疼,虽然西科仍抱有里面能走出小鸡的期待。至于烧水壶为什么吹口哨他依旧很疑惑,但可以肯定,它不是活的。妈妈们郑重其事地向他保证,吃很多棒棒糖嘴巴真的会永远变红。还有,美国队长不住在后山,他住的地方比“好远好远”更远,得乘飞机才能到,而真正住在后山的是捣蛋鬼萨西·佩勒勒[2]。

西科再长大一些,差不多十岁之际,基本了解了所有真相。他的两个妈妈是**,学校里某个同学这么喊她们,西科和那个同学大干一架,尽管他并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男孩头顶血污回到家,吉达见状冲他发了一大通脾气。不一会儿,可能觉得方才的语气有点冲又或是出于愧疚,吉达走进厨房为儿子准备燕麦粥,因为担心西科脑袋上的肿包会感染,她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蚂蚁挑拣出来。“妈妈,关于吃蚂蚁对眼睛好的故事是你骗我的对不对?”吉达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西科现在终于明白,头上的大包中没有小鸡,打架后额头上的肿块只是单纯的肿块而已。烧水壶会发出声响是水蒸气的作用,就像那夜,西科胸部积痰,菲洛梅娜往煮沸的开水内加入桉树精华为他祛痰,烧水壶并未审时度势地闭上嘴,依然欢腾地吹着口哨。菲洛梅娜递给他一根棒棒糖,只字未提嘴巴会永远变红的事。生病的夜晚着实美妙,吉达会允许他睡在身边,躲进母亲怀里的男孩再也不用害怕后山中的怪兽一口将自己吃掉,毕竟美国队长住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根本来不及拯救无人保护的西科。

棒棒糖、关爱和燕麦粥均无法抑制西科心中疯长的易怒因子,他的确过着很好的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也是异于常人的。他的两位妈妈那么地温柔体贴,可同时又那么地受人轻视。为什么那个女人在路上看到菲洛梅娜会愤愤地穿过人行道向她啐痰,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喊着婊子?为什么集市上有人对吉达指指点点,说她是夜场女郎?为什么当自己问母亲“他们干吗叫你夜场女郎?你不是每天下午六点后就不出门了吗”时她会露出难堪的表情?为什么菲洛梅娜每次只能等弥撒开始后溜进教堂,还没结束前又得偷偷离开?为什么他原本的认知全是错的?西科明白得越多就越无法压下胸中的怒火。偏见、贫穷、父亲的缺席、母亲们艰难的生活,这所有的一切将西科揉成一团乱麻。那段时间里,他只能凭直觉整理内心的纷乱。

11岁后,西科从一个易怒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愤怒的大男孩。菲洛梅娜,他的菲洛梅娜妈妈**里长满了肿块,总是被疼痛折磨。某天下午她从医院回来,脸上不见半分笑容。从那天起,癌症取代**、婊子和夜场女郎,成了这个家最忌讳的词。看到西科眼中蓄满沮丧和失望,菲洛梅娜努力地强颜欢笑:“哦,别担心小家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试图将西科拥入怀里,可他们的身体刚一触碰,一声痛苦的尖叫就从她喉间溢出,菲洛梅娜妈妈实在太疼了,疼到她连伪装的力气都使不上。

吉达和菲洛梅娜遣散了家庭托儿所里一半的孩子。菲洛梅娜终日躺在房里哼哼唧唧,吉达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同时照顾好孩子们和可怜的朋友。西科想帮忙,却被母亲一口回绝:“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是考出好成绩。”西科把脸埋进书本,用各种故事塞满大脑,每当他抬头望向周遭时,只觉得自己正置身地狱,于是他赶紧低下头,再次躲入书本的世界中。

菲洛梅娜的生命一点一点被病魔蚕食。放射治疗只留给她两条烧焦的手臂,乳腺手术也无力回天,反倒让她变得更加虚弱。癌细胞像温度计中的水银渗进五脏六腑,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将它们彻底清除。菲洛梅娜和病魔占领着同一具躯体,此刻,癌细胞正高举武器大肆扩张,而菲洛梅娜则节节败退。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可这段迟早要走完的时间为何如此漫长!

“老天啊,为什么我还在这里。”菲洛梅娜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无奈地发现她仍苟活于人间。

癌细胞迅速扩散到大脑、大腿,甚至是肋骨间。医生们摇着头,尽量缩短她看诊的等候时间,许下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诺言,为菲洛梅娜加油鼓劲。

死亡迟迟不至。那个女人早已没了人形,那个女人现在只是一堆挤在**的伤口,但死亡还是倔强地拒绝到来。日间,菲洛梅娜一言不发;夜里,她辗转呻吟。死亡于她而言是种解脱,可如今这种解脱都是奢望。西科上学后,似醒非醒间她向上天祈求:“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上帝回答:“我听见了,我会安排,但不是今天。”菲洛梅娜着急地追问:“我的上帝,不是今天那是哪天?”上帝回答:“该来的自然会来,菲洛梅娜。不是不到,时候未到。”

然而,该来的始终没来。菲洛梅娜去医院的路上,所有看见她的人都嫌恶地别开脸;附近的邻居堵上耳朵,没人愿意多听女人的鬼哭狼嚎;母亲们急急地将自己的孩子从那座病窟里带离。最后,整个家只剩下吉达、将脸埋在书中的西科和百分之三十的菲洛梅娜。

面粉罐里的积蓄只够他们喝几个月的鹰嘴豆汤,但最让吉达担忧的是另一件事。

“给我打一针,给我打一针!”菲洛梅娜意识混沌地说着胡话。

医院每天注射的吗啡根本不足以缓解癌细胞扩散带来的蚀骨疼痛。吉达数了数面粉罐里的纸币,朝药房走去。

“早上好,若昂先生。能给我拿几小瓶吗啡吗?”

“吗啡?这可不行,吉达小姐。只有凭医生开的处方我才能卖给你。”

“多少钱我都出,若昂先生。”

她戚戚然地叙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试图激起面前人的恻隐之心。

“吗啡是买给菲洛梅娜的。她昨天半夜准备拖着病体逃走,说不想看见我们伤心,不想成为我们的累赘。可怜的菲洛梅娜最后昏倒在走廊上,我和西科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回床。今早醒来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一直说天堂的门关了,她再也见不到八个孩子了,说无论她怎么喊叫怎么晃动铁栅栏就是没人回应自己。”

“你知道的,这种药注射过量会上瘾……”

“多少钱一剂,若昂先生?多贵都没关系。”

额外的一剂吗啡花掉面粉罐里一半的积蓄。第二剂花掉另一半。第三剂时,吉达变卖了圣母圆盘项链,自戴上后她一次也没从脖子上取下过。第四剂时,吉达躺进药店后面的毛毯里,身上伏着气喘吁吁的若昂先生。第五剂和第四剂时一样。第六剂,没有第六剂了,菲洛梅娜最终在吗啡编织的梦境中安然离世,正如吉达希望的那样。

到达天堂时她仍飘飘欲仙,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终于向自己敞开。她每往前跨一步,身体就轻松一分,走出几米后,她仿佛回到了15岁的少女时代。

“多么漂亮的姑娘啊!”站在她身旁的天使感叹道。

“漂亮姑娘?是说我吗?”菲洛梅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使点点头:“没错,就是你,漂亮极了。”他递来一面镜子。菲洛梅娜看向镜中的人儿——肤如凝脂,齿如含贝。她高兴坏了,抓着面前出现的第一个人,狠狠地亲上一大口。

“你这么对我真的没问题吗,菲洛梅娜?”

“哈哈哈哈,能有什么问题,当然没问题!”她爽朗的笑声响彻云间。

“好吧,好吧,菲洛梅娜,”圣徒彼得看着她,“欢迎来到天堂,你的八位小天使正在前面等你。”

是的,确实没问题,圣徒彼得知道,每个长途跋涉抵达这里的人都难掩心中的狂喜。当第一次踏进天堂大门,看见自己的脸重观光洁时,她同样笑得前俯后仰。哦,你真该瞧瞧她在人间时的那口烂牙和骇人的梅毒斑。

[1] 雷斯,巴西1942年以前使用的货币单位。

[2] 萨西·佩勒勒,巴西民间传说里的著名人物。只有一条腿的黑人青年,头上总是戴着能够产生魔法的红帽子,是个调皮的小恶魔,喜欢各种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