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还有一个从早期便影响尤莉迪丝的重要人物仍未登场,它是我们女主人公脾性养成的重要因素之一,它就是尤莉迪丝性格中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那一面。
尤莉迪丝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人格从这个女人还在塞莱斯蒂诺·席尔瓦市立小学念书时便开始打磨她,那时候的小尤莉迪丝认为世界是美好而有趣的,由数字、字母还有无限的数字字母组合拼凑而成。她先同龄人一步拥有了出色的语感。一年级时,每天早晨,父亲总会将整张脸埋进一页巨大的报纸中,而小女孩则趁着上学前的早餐时间,饶有兴趣地读起报纸背面的文章。尤莉迪丝的母亲安娜夫人将女儿所有的进步看在眼里。
“不用多久,这孩子就能来果蔬店帮我们打下手了。”
尤莉迪丝的老师,克拉拉小姐,是个比甜番薯还软糯的女人。当学生们答对问题时,她会展露赞许的笑容;当学生们答错时,她也会报以鼓励的一笑。所以,每个人都希望答对问题,每个人也都不惧怕答错问题。克拉拉小姐始终穿着一套蓝色半身裙和白色女士衬衣,脸上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她的衣服飘着一丝淡淡的椰子皂香,整个人也如椰子皂般甜美。每天放学后,她脱下衬衣洗净挂在屋外晾干,偶尔顺带清洗学生们的衬衣,由她母亲熨烫平整后送回孩子们位于里奥孔普里杜的住所。某个寒冷的阴天,克拉拉小姐坚持套上那件还未干透的白衬衣,不久,她感到全身发冷,倒在了重感冒的魔爪下。克拉拉小姐最终死于肺炎,除却三年间课内外带给学生们的点滴关爱,她什么也没留下。
接替她的是约瑟法小姐,一个时常怒目圆睁,出没于学生噩梦中的恐怖女人。孩子们悲伤地发现,没有老师再在课外生活里对他们关怀备至了,约瑟法小姐只热衷于教会他们讽刺的原则和阶级等第观念。在无数个午后及梦魇中,她不断地强制学生往笔记本上抄写重复的语句,幼小的心灵们因此饱受强迫症的折磨。我保证上学再也不会迟到。一个男学生在午餐后的整整一小时间不停地抄写这句话,尽管第二天他还是迟到了。男孩家住在棚户区的出租屋内,那里清晨厕所前排起的长队堪比晚高峰时人头攒动的中央车站。而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自然被挤到了队伍的最后方。
约瑟法小姐并未很快找到针对尤莉迪丝的教学方法。她无法批评小女孩准确的家庭作业和优异的考试成绩,也无法忽视那双时刻都会举起,希望回答问题或提出问题的小手,那双让她看着就来气的小手。终于在第三个星期的课堂上,机会来了。那是早晨的最后一节课,学生们正抄写着黑板上卡蒙斯的诗句。尤莉迪丝完成任务后,举起手想要说话。
“闹斯。我想桑彻所。”
“你说什么?”
“我要桑彻所,闹斯。”
约瑟法小姐没有急着回答,她从讲台前站起身,缓缓地在教室两头踱来踱去。是时候好好教育尤莉迪丝了,她必须马上行动。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再说一遍。”
“彻所,彻所,闹斯。”
约瑟法小姐停下脚步,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看向小女孩。
“彻所?这个词我可不认识。”
“哈哈哈嘿嘿嘿嘎嘎嘎。”全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尤莉迪丝感到胃部升腾起一股无比陌生的纠结,正顺着食道爬上喉咙,让舌头不自觉地打结。
“我……我要……粗……粗去。”
那天,约瑟法小姐吩咐,直到尤莉迪丝弄清平翘舌音和“N”“L”发音的区别后才能去上洗手间。最终,几次困难的尝试后,尤莉迪丝尿了裤子,温热的**贴着她的皮肤慢慢冷却。当小女孩在黑板上写完两百遍“我想上厕所”时已是下午三点。那一年,尤莉迪丝尽量不在学校上厕所,每晚六点后坚决不喝水,拒绝每顿早餐里的牛奶。这个策略颇有成效,课堂上她几乎没有尿意,课后也能堪堪忍下**膨胀的煎熬。因为不小心将发现巴西大陆的“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说成了“佩德挪·阿尔瓦内施·卡布那尔”,因为一时心急犯了“普鲁施河”“内格挪河”“马德那河”及“雅普那河”的口误,她被罚下课后将“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和亚马孙河的四条支流“普鲁斯河”“内格罗河”“马德拉河”及“雅普拉河”在黑板上各抄两百遍,这一抄便是一个半小时。
倚在讲台边,手举尤莉迪丝的满分试卷,约瑟法小姐再次对女孩发难:“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来,跟我念:佩德罗于阿克拉玛桑广场宣誓。”全班再次爆发出一阵哄笑。
尤莉迪丝突然感到一阵泄气:她多么希望宣誓的是若昂、杰杜奥或者马里奥,随便谁都行,只要不是那个“佩德挪”国王就好。自此以后,尤莉迪丝每次写作业和考试都会故意做错几题以躲避约瑟法小姐的刁难。日积月累间,尤莉迪丝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那一面诞生了。
当尤莉迪丝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人格进化完全时,约瑟法小姐也停止刁难女孩。差不多在那个时期,尤莉迪丝不但从读音上,更从深层的含义中领悟到许多词语的真谛。她懂得了什么是“难题”和“成见”,不再迫切地汲取“知识”,并且意识到,世界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地方。她开始对人们获得的“成绩”持扭曲的观点,残酷的现实让她明白,身处“祖国”,这份所谓的“成绩”会把她带往何方。
*
约瑟法小姐灌溉出的人格在1943年的秋天变得越发嚣张。那年,尤莉迪丝刚满14岁。那年一月,一切仍岁月静好。每周一次的露天集市从隔壁街区搬至几个街区外,居民们厌倦了攀爬起伏的阶梯和斜坡,开始频繁光顾尤莉迪丝家的果蔬店。马努埃尔先生因为意想不到的盈利高兴得合不拢嘴,手头宽裕的男人给尤莉迪丝和她的姐姐吉达买了两条金项链,链子上挂着刻有圣母法蒂玛的圆盘吊坠。
“这件珠宝算你们嫁妆的一部分。”父亲表达爱意的方式略显笨拙。
两个被白色绸缎系住的小盒子仿佛自带光芒,照亮了正试图打开它们的少女的面庞。尤莉迪丝和吉达拥住父亲,随后将拘谨的葡萄牙男人留在原地,雀跃地跑向母亲的梳妆台,戴上金项链,满意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胸前泛光的吊坠将姐妹俩衬得熠熠生辉。
“等一下,还少样东西!”话音刚落吉达已冲向洗手间,取回一支红色的唇膏,一层层往嘴上涂抹。
“我也要涂。”尤莉迪丝嚷嚷道。
“你还太小,小女孩不用口红。”
“但我想要嘛。”
“好吧好吧,像我这样,噘起嘴,噢——”
尤莉迪丝有样学样地模仿着姐姐的动作。给妹妹涂完嘴唇后,吉达又在她胖嘟嘟的脸颊上点了两个小红圈,用指腹轻轻晕开。
“好啦!现在看看你自己,像不像电影明星?”
尤莉迪丝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吉达,快把我的头发也弄成你那样。”
“遵命!”吉达从衣橱里拿出好几个卷发筒和发夹,捣鼓起尤莉迪丝的头发。她好像知道如何摆弄每一根发丝儿,它们很快变成了栗色的大波浪,倾泻在女孩的肩膀上。
“你从哪儿学会梳这种发型的?”
“附近……”
“附近是哪儿?”
“就是附近啦,尤莉迪丝。”
吉达没有磨多少时间就成功让母亲同意自己和朋友们一起去电影院。她不仅心神专注地看电影,还时刻留意着影片中明星和周遭观众的衣着打扮。吉达只有一条像样的连衣裙,她没法在穿着上翻花样,但发型可以!她想梳不同的发型,每天都不重样!
尤莉迪丝相信姐姐有做一切事情的权利。在她看来,吉达口中的附近一定是个非常酷的地方,和她唯一熟悉的学校及果蔬店大相径庭。那里肯定有形形色色的人和独一无二的体验。
收到圆盘项链的午后,两个女孩赖在母亲的梳妆台前,许久不愿离开。吉达给妹妹做着发型,怀念起童年玩过家家时的场景;尤莉迪丝换上和姐姐一样的装扮,变得小大人般成熟稳重。她们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并未发觉三月的微风吹起了窗帘一角,狗吠声从街道远处传来,有轨电车“哐当哐当”驶过屋旁,隔壁的金丝雀正不知疲倦地啁啾欢鸣。
马努埃尔先生感到自己正变得富有,那个曾经需要熔掉已故父亲的金牙打成婚戒的葡萄牙男人,现在有足够的财力负担整个家庭的花销以及对三个女人的宠爱,支付女儿们课外兴趣课程的学费对他而言已不在话下。于是,马努埃尔先生找到基恩·卢克,一个和五只猫(根据最后统计)一起住在巷尾的欧洲老光棍,教授法语和音乐课程。吉达选择了法语,尤莉迪丝则想学习竖笛。
吉达连第一个月的课程都没能坚持读完。那本关于动词变位的书让她光滑的额头长出了皱纹。所有字母她全认识,可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就全不认识了呢?不久,她以学习法语会妨碍课业为由,火速将动词变位书埋进书架最深处。吉达又回到了以前坐在客厅里的日子,阅读《女孩图书馆》系列丛书,翻看女性杂志,打发着午后漫长的时光。
尤莉迪丝请求父母继续向基恩·卢克支付吉达的学费,这样她一周就能上两堂竖笛课了。除去上课时间,她每天会训练一小时,每逢周末增加至两小时。很快,生硬刻板的音乐练习变成了抒情的康塔塔和十四行诗。不久,康塔塔和十四行诗又进化成空灵的歌曲,点亮了圣特蕾莎街区所有居民的好心情。
竖笛是尤莉迪丝的初恋。每天回到家,做完有错误的作业后,她便挺直腰背坐在乐谱前,沉醉于音符的世界里。当听说学校即将成立一个合唱团时,她自告奋勇为同学们伴奏。团长看完尤莉迪丝的表演后没给约瑟法小姐任何说不的机会,当下宣布这个会吹竖笛的女孩将成为合唱团的一员。次月,当巴西著名作曲家海特尔·维拉-罗伯斯来学校作关于合唱团优势的演讲时听到了尤莉迪丝的演奏,大音乐家将雪茄从嘴中拿开,指着舞台说:“我要这个姑娘来我的音乐学院学习。”
尤莉迪丝兴奋地转圈圈,但她的父母用一种不容商榷的口吻浇下一盆冷水:“恐怕不行。”基恩·卢克的课上得好好的,她难道还不满足吗?对葡萄牙夫妇而言,学习竖笛的投入不该是无底洞,它只是一种媒介,一份让女儿增加魅力,找到如意郎君的投资;一项让全家人在茶余饭后得到娱乐的消遣,当有人说“给我们吹一首进行曲吧”时,尤莉迪丝的竖笛才能发挥价值。自己的女儿根本无须再跟着那个身穿彩色外套的古怪先生学习。
“但我想学,我想学,我想学嘛!”尤莉迪丝嘟起嘴,双臂交叉,眉毛皱成一团,气急败坏地拍打房门。
接下来的几天,女孩经历着史无前例的心理斗争。心中有一个小人认为父母的话颇有道理,另一个小人则揪起尤莉迪丝的耳朵呵斥:“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想着拒绝维拉-罗伯斯的邀请!”而尤莉迪丝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人格也支持父母的观点:她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去韦尔梅利亚海滩呢?还有,一个竖笛少女与中年男性艺术家朝夕共处真的没问题吗?不,这一切都存在风险。没有优美音符的人生是苍白无色的,但过多浓墨重彩的旋律会让生活窒息,所以,一切都得适可而止,音乐也是。况且艺术家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他们游走在道德暧昧的边缘,是危险的“另一群人”。
“我可以带妹妹去音乐学院上课!”吉达提议道。
“不许去,你必须留在果蔬店帮忙。”马努埃尔先生立刻否决。
“把我周六的工作时间翻倍,这样周中我就能带尤莉迪丝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想去音乐学院勾搭帅气的小伙儿!尤莉迪丝不许去,你更不许去!”
吉达耸耸肩,用一种我尽力了的眼神望向妹妹,低头继续读她手中的杂志。
尤莉迪丝的家庭并不是一个允许民主讨论的家庭。她的父母更多时候只在“听”,而不在“倾听”。所以,如果某件事他们不感兴趣,你根本无法说服这对夫妻妥协;即便他们感兴趣,结果也一样。安娜夫人和马努埃尔先生迄今做过最有创意的事是将位于葡萄牙奥瓦良斯的西红柿铺子搬至里约亚历山蒂诺上校大街。他们对所有新消息的反应游移在“我没看到”“我不喜欢”“我不知道”和“我不想知道”间。非常难得的,他们脸上会露出一丝讶异的表情:“哦,我的天。”对于这两个葡萄牙移民而言,自家女儿拜师学艺于那个时代最伟大的音乐家简直是天方夜谭。那个怪诞的男人,那个从未把雪茄从嘴中拿走的男人。哦,我的天!
尤莉迪丝一生中从未如此激烈地与父母抗争。她朝他们大吼大叫,惊讶于自己体内居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她是多么想跟随音乐大师学习竖笛啊!她能准确地吹出每一个音符,她能演奏最完美的旋律。为什么生活不能像音乐一样让人快乐呢?为什么她不能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呢?为什么她不能纵情于唯一的爱好,直到手指磨破嘴唇干裂,直到她沉溺其中,忘记周遭的纷扰呢?当她吹起那根木管时,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尤莉迪丝和竖笛,那是独属于她的时光和小天地。
尤莉迪丝的渴求太强烈太强烈了,以至于她不介意独自在拔河绳的一端孤军奋战,偶尔女孩会收到来自姐姐的零星助力。吉达将眼睛从杂志页上移开,替妹妹争取着:“但是妈妈,说不定哪天尤莉迪丝就去交响乐团演奏了呢!”“闭嘴,吉达。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尤莉迪丝拉啊拉,不停地拉啊拉,尽管她知道,绳子另一头的父母比自己孔武有力得多。
到了某一阶段,双方都感到心力交瘁。那些争执从长篇大论缩水到三言两语。尤莉迪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我想学,我想学,我想学。她的父母只是不停地摇着头不行,不行,不行。尤莉迪丝又不停地问道为什么?他的父母只好不停地搪塞就不行。最后,他们仿佛变成了三个疯狂的文盲——为什么?就不行。为什么?就不行。为什么?就不行。然而,谁也没想到,最终旷日持久的哭闹争吵、剑拔弩张会在一个眼神中收场,一个仅持续了几秒钟的眼神。
这个眼神始于果蔬店。那是一个周四午后,尤莉迪丝和安娜夫人占据着收银台的两端,一个看向左边,一个看向右边。午餐在交响曲“为什么?就不行”中草草结束。下午三点,若薇娜夫人带着儿子若泽来买土豆。妇人一边挑拣,一边和店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家常(若薇娜夫人只买了几个土豆,却说了一大堆话)。结账时,她看见尤莉迪丝母女脸上不痛快的神情,忍不住询问起缘由。
安娜夫人叹了口气,眼神暗淡地讲述着那场席卷果蔬店楼上公寓的战争,那场关于音乐的战争。她跳过了振聋发聩的咆哮、四分五裂的杯子和女儿惨烈的绝食夜。尤莉迪丝一度试图用辘辘饥肠来证明自己对竖笛大业的立场和信仰。
“就是这么回事,若薇娜夫人。我一直劝尤莉迪丝别把过多的精力放在音乐上。她现在应该好好学习,去做那些她这个年龄段女孩子在做的事情。和女朋友们一起出去逛逛街,认识些靠谱的小伙子,她也该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若薇娜夫人不时点头表示赞同。而一旁并未参与谈话的若泽则看向尤莉迪丝,抛出一个极尽挑逗的媚眼。女孩慌忙垂下眸,尽力在椅子上正身而坐。电光石火的刹那她发现,有些眼神和普通眼神不同,不但往心湖中投下石子,还会让全身别扭拘谨,就像现在,她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坐姿。当若薇娜夫人付完钱,包好土豆,拉上儿子离开后,那股不适感仍束缚着尤莉迪丝。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现阶段的身体,会因为一个眼神而变得不自在。
那晚她没有吃饭,不是因为竖笛,而是因为那份撩拨。深夜十点到凌晨两点,她脑中不断闪现若泽的眼神。凌晨两点到早上六点,那个眼神仍如电影画面般一帧帧循环放映,并且加上了桑塔纳公园牵手漫步,吉马良斯广场惊喜求婚,两家父母共进晚餐和弗里布戈新婚蜜月的场景。半梦半醒间,尤莉迪丝想的都是那个眼神。竖笛什么的,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了。
第二天女孩醒来时,前几日关于音乐的辩论好似从未发生过。维拉-罗伯斯是谁?竖笛又是什么?尤莉迪丝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人格为此欢欣鼓舞,而心中另一个小人则无奈地努了努嘴:好吧。但你记住,一切远没有结束。尤莉迪丝用力捏了捏脸颊,让它们看上去红扑扑的;又学着吉达在头上胡乱地做起鬈发,随后兴高采烈地出门上学。她掰着手指头计算放学的时间,一颗心早已飞至果蔬店收银台前的椅子上。
尤莉迪丝觉得自己应该和姐姐分享这个秘密。吉达是那种知晓一切的女孩,又或者,她只费神去研究那些值得知晓的一切。她所了解的“一切”和尤莉迪丝世界中的“一切”南辕北辙。吉达从来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即使高中毕业,在果蔬店算账时她仍需要数手指头,还不能保证算对。但她知道如何不留污迹地涂上好看的红色指甲油,知道用什么腔调和成年人说话。有一次,她毫不怯懦地站到约瑟法小姐面前:“如果再让我看见你故意找我妹妹的碴儿,我一定去校长室举报你,把你做的丑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古斯塔沃·卡帕内玛先生!”因为吉达,尤莉迪丝重新在夜间喝水;因为吉达,她无意间说出“佩德挪”时也不再感到羞愧。
她们是一对互补的姐妹。当尤莉迪丝半夜被阁楼上的幽灵吓哭时,是吉达紧紧握住妹妹的手,轻声安慰道:“别害怕,刚刚是负鼠和它的宝宝们从阁楼上经过。”当吉达双肘无力地支在书上,手指插进发间,绝望地为第二天的微生物考试强记各类专有名词时,是尤莉迪丝始终陪伴着她,不厌其烦地辅导:“我们一定能找到记下这些微生物的办法。来,先从原生动物开始,它们有两类骨架,依靠鞭毛和纤毛四处移动。”
还有一次,尤莉迪丝满脸泪痕地从学校跑回家,告诉母亲自己可能被电车擦伤了。安娜夫人只例行公事地递给她一块布条。是吉达及时出现,给予她更多安抚和建议:“快把布条换上,这样血就不会流下来了。”
“听着,尤莉迪丝,你没有受伤。从今天起这种情况每月都会发生一次,你现在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吉达为尤莉迪丝所做的事情远远超过一个姐姐应尽的义务。她详细地向妹妹解释流血的原因以及女人们为什么会怀孕。尤莉迪丝睁大双眼窥探着吉达的世界,那是一个诡秘莫测的世界,在那里她的姐姐是最博学的人。吉达温柔地将尤莉迪丝搂进怀中:“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有一个非常爱你的丈夫和许多儿女,你会拥有一间很大的屋子,屋前还有一个很美的花园。”
吉达怎么会知道?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吉达是那种知晓一切的女孩,生来便是。
她还善于应付男人的调情,并且已经顺利地走向下一阶段——恋爱。那是四月的某个周日,竖笛大战爆发前夕,吉达向父母宣布,一位她很重视的年轻人午餐后将会登门拜访。
当拉戈教堂的大钟敲响两声时,马科斯出现在门口,不一会儿,便给吉达的父母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他并未礼貌地握住马努埃尔先生的手,而是奉上了一段东方特色的问好:手持帽子弯腰鞠躬以示尊重。葡萄牙人有些尴尬,却也照葫芦画瓢地弯下腰——或许时下的里约年轻人都这样打招呼。马科斯假装没看见吉达父亲为难的神色,随便发明一种异国情调的问候方式总比伸出他那双被汗液沁满的湿手要好。整个下午,只有当见到躲在客厅角落里假装看书的尤莉迪丝时,马科斯才放下紧捏着的帽子,羞涩地朝她挥挥手。安娜夫人和马努埃尔先生花费半小时大致了解了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的小伙。
“先生,你工作了吗?”
“还在念书,学医。”
“你住在哪里?”
“博塔福古。”
“那你的父亲呢?他是干什么的?”
“市长办公室主任。”
“那你的母亲呢?她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娜。”
“你有兄弟姐妹吗?”
“五个。”
“你出于什么原因想和我们的女儿交往?”
“最高尚的原因。”
或许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怔住了,或许对吉达向来放心,又或许因为候选人住在博塔福古还是个医学生,这段恋爱关系的确定没有受到父母任何的干扰及阻拦。吉达每周可以和马科斯去一次电影院,剩余的恋爱时光必须在亚历山蒂诺上校大街屋内的沙发上度过,一头亮着台灯,另一头坐着织补袜子的安娜夫人。
马科斯是个高挑、清瘦、举止斯文的年轻人,过分地优雅矜贵。是他最终在吉达和其他家庭成员间堆起一座糖面包山[1]。和马科斯恋爱后,吉达习惯了被十根不沾阳春水的手指来回爱抚,被一双不知世间疾苦的眼眸深情凝视。她发现,自己正步入一个过于精致的世界,一个让她无法再与家人共存的世界(一对墨守成规的葡萄牙夫妇和一个扎着辫子腿上长满毛的丫头)。
她开始将自己锁在房里,避开和家人同时用餐。如今,吉达唯一的家庭生活就是躲进客厅角落的扶手沙发,翻看《女性之友》杂志。
“把门打开,吉达!你爸爸都回来一小时了,快出来和他说说话!”
“马上就来,我马上就收拾好。”
“现在就把门打开!”
房间内一片寂静,安娜夫人最终放弃了再次敲开这扇门的想法。
“成何体统?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居然生出两个如此叛逆的女儿?吉达急着和我们撇清关系,尤莉迪丝只知道抱怨她的竖笛。我小时候可太不一样了,我才不敢这么忤逆自己的父母!哎,一个整天一声不吭,一个从早闹到晚!”
傍晚时分的拌嘴成为这个家庭的常态,一段时间后,吉达的父母也习惯了女儿的疏离,他们自我安慰这是女孩们成长的必经阶段,没什么可多虑的。两个女儿都毫发无伤地待在家里,没有一个未婚先孕,这就够了。还是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卖番茄吧。尤莉迪丝是家中唯一那个对姐姐突如其来的缄默起疑的人。
“吉达,你想知道今天课间休息发生了什么吗?”
“嗯。”
“吉达,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做柠檬面膜?”
“嗯。”
“吉达,我能看一下你的杂志吗?”
“嗯。”
“吉达,我们来玩梳头发的游戏吧。”
“嗯。”
吉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即便如此,尤莉迪丝还是想告诉她果蔬店中那个挑逗的眼神。姐姐一定会帮我的,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其实她所谓的“很久”并没有那么久,也就几个月而已。但对尤莉迪丝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姐姐的沉默寡言让她们相背而行,并且渐行渐远。都是马科斯的错!初见时,尤莉迪丝觉得他很帅气,但现在她认为这个男人有一点丑,因为吉达只和他说话。姐姐一定是和他说了太多,以至于面对自己时才提不起开口的兴趣。
“吉达?”
“嗯。”
“你在看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吗?”
“我看不见。”
“喏,看到了吗?《女性之友》。”
“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你在看里面的哪篇文章?”
“你不会感兴趣的。”
“怎么不感兴趣!不然我就不会问了。”
“我在做一个测试,看看我们的男朋友是不是很爱自己。”
“我也要做。”
“你没有男朋友。”
“但我要做嘛。”
“我说了你没有男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做?你在害怕马科斯不喜欢你吗?”
“别在我面前犯蠢,尤莉迪丝!滚去吹你的竖笛!”
尤莉迪丝状似听从命令,其实并不准备息事宁人。竖笛恰巧在吉达身旁,她抓起那根木管时借机拉了下姐姐的头发。头皮突然一疼,吉达的火气噌地直往上蹿,她揪起妹妹手臂上的一小撮皮肤狠狠转了个圈,尤莉迪丝痛得将指甲深嵌进吉达肉里。当战事正酣时,安娜夫人闻声赶来,将仍在斗殴的两人拉开,把她们赶回各自的房间。
“我从没见过你们俩打架!怎么,现在长大了,反而想尝尝被关禁闭的滋味了?”
这次冲突未必是件坏事,尤莉迪丝趁此将竖笛大战那会儿压在肚里的眼泪一并哭了出来。这个家里没有人懂她,没有人真正为她着想,即使是吉达,从前可以交心的吉达,也不再在乎她了。但是若泽,他会的,他一定会理解自己。尤莉迪丝不需要学校、书籍、竖笛和吉达,她只要若泽。
女孩增加了在果蔬店内帮忙的时间。“爸爸妈妈,别担心,我可以晚上再做作业。”她趁姐姐不注意偷来唇膏将自己的嘴巴抹得过分艳红。尤莉迪丝太渴望见到若泽和他撩拨的眼神了,她相信男孩再次来到店里是迟早的事。尤莉迪丝心怀希冀,时不时看向攘来熙往的大街,耐心地微笑着接待每一位客人。
周末的时候若泽来了。尤莉迪丝从收银机后伸展全身,迫切地想要坐正。若泽在那里,她朝思暮想的眼神在那里。
然而,那个眼神此刻看着另一个人。若泽和家住几个街区外的奥德特一同走进店内,他紧跟姑娘,亦步亦趋,细心地为她挑选各类水果。当奥德特在土豆和洋葱堆里翻找时,若泽正忙着筛检品相最好的香蕉、苹果和无花果。两人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事实上确实没有。当他们拿起东西到收银台结账时,尤莉迪丝早已将身体缩至柜台后,只伸出一双收钱找零的手。其实若泽的目光在尤莉迪丝身上停留了几秒,但这短暂的停留只为结束先前的一切: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吧,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若泽和奥德特转身朝属于他们的世界走去,身后留下的是一堆被挑剩的烂苹果和开裂的无花果,以及一个心碎不已的尤莉迪丝。
太痛了,尤莉迪丝的心太痛了,痛到她无法拿起竖笛,无法打开书本,连故意写错作业都做不到。她成了一个被上紧发条的娃娃,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低头垂肩,不言不语,只会机械地完成所有任务。她看不到悲伤以外的其他东西,她躲进自我的世界黯然神伤,无暇顾及吉达上锁的房间里正发生着什么。缠绕她几周不散的凄怆让尤莉迪丝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姐姐。
她的心太痛了,痛到连周一晚上不寻常的声响都没听见。那晚,吉达离家出走了。当尤莉迪丝终于从昏头昏脑中回过神来时,耳畔只剩下母亲沉痛的哭喊:“我的吉达走了,我的吉达走了!”安娜夫人跪在女儿空空如也的衣柜前泣不成声,母亲的恸哭让尤莉迪丝看见一个冷酷的世界,一个比她的小悲小戚酸楚上百倍的现实世界。
看着母亲在无限悲痛中挣扎,看着父亲紧紧抱住她无声落泪,看着家中的角角落落里彻底没了吉达的身影,尤莉迪丝感到像有一台推土机开进胸腔,正强行将她的心脏从身体内挖走。不声不响的逃离比死亡更糟,更无法被原谅。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弥留之人来不及向身边的亲朋告别。但故意逃走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离开,狠着心连一声再见也不愿留下。而吉达就这么做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没能发现吉达准备逃跑?为什么她没有试着和姐姐好好聊聊?为什么吉达不能主动向自己倾吐烦恼?父母没有阻拦她去电影院,也没有不让她谈恋爱,为什么她还要逃开?谁来告诉她所有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尤莉迪丝无法得出任何答案,只是心底隐约响起一个声音:或许因为我们之间的争吵?她需要为发生的事情找到合理的解释,找到唯一的缘由,所以尤莉迪丝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吉达在她们打架后不久便不辞而别,姐姐突然消失大抵是她的过错。
没人知道该如何处置吉达的房间。安娜夫人关上房门,马努埃尔先生又将它打开,因为紧闭的门会让他产生女儿还在房里的错觉。但这扇敞开的门同样让人触景生情,他们仍能看到吉达空置的书架,她把一整套《女孩图书馆》都带走了。吉达的床也让全家人为难,马努埃尔先生想拆掉它,但安娜夫人坚决反对:“不要拆!”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盖好床罩:“万一哪天吉达想回来了,她该睡哪儿?”最终,所有人决定将房门半掩。后来,每当尤莉迪丝经过走廊时,总忍不住伸长脖子向房里张望,好像姐姐不一会儿就能从床垫下冒出来。吉达没有带走客厅中的杂志,它们安静地躺着,没有人翻看,也没有人舍得扔掉,这些东西都是那个女孩的一部分。某天,客厅内出现了一个放着姐姐照片的相框。马努埃尔先生和尤莉迪丝都没有问起,是谁,将它放置在那里。
起初一家人还能靠希望对抗悲伤。他们每日守候邮差,吉达离开那晚没来得及留下的信件,或许会于某个午后被寄至家中。马努埃尔先生每天跑两次药房,站在全街区唯一的电话机前等着女儿可能捎来的口信。
日复一日,吉达仍旧音信全无。最后,三人决定放弃等待。马努埃尔先生和安娜夫人停止了哭泣,却也没再笑过。脆弱的父母让尤莉迪丝生出强烈的保护欲,她要竭尽所能带给他们双倍的快乐。尤莉迪丝发誓,她不会,永远不会再像竖笛大战时那样与他们大吵大闹;她不会,永远不会像吉达一样不计后果地抛下家庭;她不会,永远不会做任何让父母伤心的事情。她会努力成为最好的女儿,她会努力成为模范女孩,即使这个模范女孩与尤莉迪丝不想尤莉迪丝成为尤莉迪丝的人格完全吻合。
在马努埃尔先生最后一次尝试寻找吉达的行踪时,他去了市政厅。
“请通报尊敬的主任先生,他儿子马科斯女友的父亲想见他。”
一个半小时一晃而过。像马科斯初见他们时那样,葡萄牙人攥紧手中的帽子,他目视着前方,眼中的希望之光缓缓熄灭。午餐时分,一位女士带来了主任的回复。
“戈多伊先生说,他没有叫马科斯的儿子。”
[1] 糖面包山,一座海拔396米的山峰,里约热内卢最著名的地标之一。外形极像用于制作圆锥形方糖的一种土制模具,故得名糖面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