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莫须有的财政危机只是好事之人的臆想,尤莉迪丝继续投身于厨房大业。开发新品蛋糕,试喝各类汤羹,调配独家酱汁,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一道步骤。菜谱便是她的日记,是她被流放家中时的精神支柱,是四周压抑墙壁内的一丝慰藉。

几个月后,尤莉迪丝右倾的字体将黑封皮笔记本填满,是时候将自己的杰作展示给丈夫了。为此,她筹划起一顿特别晚餐,准备为安德诺尔做他最喜欢的菜肴——马德拉酱烩火鸡肉饼。

晚餐前一天,尤莉迪丝去家禽市场挑选了一番。当泽丽娅远远看到手提火鸡的女人缓缓而归时,尤为愤懑不平:“这可还没到圣诞节呢!”在院子内给火鸡松完绑,尤莉迪丝走进屋里准备卡莎萨。酒精能使这大家伙平静,宰之前给它喂点,肉质会更鲜嫩。关上酒柜,她倚着家具出神:这摞菜谱笔记称得上一本完整的书籍,随时可以出版。或许她还能再写一本,就此开启崭新的人生:在电台主持一档美食节目,在《女性之友》拥有专栏版面,开设烹饪烘培课程,教那些新婚小菜鸟如何抓住家人的胃。一切皆有可能!她兴奋得双眼放光。只要安德诺尔同意就行,没错!只要丈夫支持自己就行!尤莉迪丝回过神,抓起酒碗,在把卡莎萨灌给火鸡前先囫囵吞下两口。

盛宴当晚,安德诺尔如常五点半到家。亲吻妻子的额头,回房换好居家服,踩上拖鞋,六点准时回到饭厅。一股比平日厨房中的饭菜香更勾人馋虫的味道正在屋内蔓延,甚至还悠悠地飘向隔壁,惹得泽丽娅的丈夫没好气地嘟哝:“又让我喝隔夜汤?”

安德诺尔惊讶地发现,餐桌上摆放着只有特殊场合才会现身的意大利餐巾,专属圣诞节的红酒杯,令人垂涎的西式四道餐:海鲜浓汤、山羊奶酪沙拉、芝士土豆球,还有他的最爱——顶着一团褐色配菜的马德拉酱烩火鸡肉饼!可更让他诧异的是妻子今晚不振的胃口,面对食物总会食指大动的她此刻正坐在桌边,望着盘中的美味兴致缺缺。当尤莉迪丝去厨房给孩子们盛甜品时,安德诺尔埋头品尝起淋满巧克力酱的柑橘木糠蛋糕。将分好的甜点递给阿方索和塞西莉娅后,尤莉迪丝倒了杯酒,“咕咚!”仰头喝下一大口,随后拿出黑封皮笔记本,搁到桌上。

“看看这个,安德诺尔,”她把笔记本推向丈夫,“所有我自创的菜谱都在里面,你觉得能出版吗?”

安德诺尔终于找到放下甜品勺的借口,低声打了个饱嗝儿,饶有兴致地翻阅起菜谱。尤莉迪丝立在丈夫身侧,纹丝不动,耳畔只剩下沙沙的翻页声,直到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响彻饭厅。

“女人,你开什么玩笑?谁会去买一本家庭主妇写的书?”

那串无情的哄笑声涌进尤莉迪丝的左耳,再也没能从右耳涌出。她沮丧地低下头,双手捏紧围裙褶边,试图为自己辩解。尤莉迪丝想告诉丈夫,她有烹饪天赋,那些菜肴也绝对不差。可安德诺尔才没闲情与妻子促膝长谈,只有重要的事情才值得他上心。

“把牙签递给我。”

尤莉迪丝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见识过这栋屋子这个街区、父母那栋屋子父母那个街区以外的生活,丈夫言之有理。安德诺尔博学,主修会计,任职于巴西银行,总和那些见多识广的男人一同侃侃而谈。她潜心钻研菜谱时,曾认定所有努力都是有意义的,可这份坚持在丈夫开阔的眼界前轻于鸿毛。出书,电台直播,教授烹饪课,一切的一切只是自己痴人说梦罢了。安德诺尔才是那个有远见的人——电车驶向单位路上的见闻丰富而精彩,尽管不免局限,可已是尤莉迪丝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她的目光只能看到家中的墙壁,市场内的摊位,仓库里的粮食,还有侵蚀身心的无限空虚。

*

最后,这晚和平日无数的夜晚无异。妈妈和女儿收拾餐盘,安德诺尔和阿方索坐在客厅内,收听国家广播电台。尤莉迪丝埋头洗碗,眼泪无声坠落,混进水槽的漩涡里,一滴,两滴。

“妈妈,我做得好吗?”

踮起脚站在板凳上,小女儿正卖力地帮母亲烘干盘子。

“很好,塞西莉娅。你以后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家庭主妇。”

尤莉迪丝最后从桌上收走的东西是笔记本。她轻轻摩挲着封面,抬起微肿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毫不犹豫地将这堆废纸扔进垃圾桶。这本曾承载她希望与热情的笔记本,最终被吃剩的木糠蛋糕糊掩埋。

两小时后,因为红酒的安眠作用,安德诺尔早早打起了呼噜。尤莉迪丝躺在绣花床单上辗转反侧。身旁的那个男人,她知道,一直是位好丈夫。

安德诺尔不会去街边寻花问柳,不会动手打人,收入优渥,极少抱怨,喜欢和孩子们亲近。只要别在他看报或听收音机时打扰他,别在他睡懒觉或午后打盹儿时吵醒他。将他的拖鞋整齐地置于床前,及时为他端上热咖啡,牛奶里不能浮着奶皮,孩子们不许在家中乱跑,沙发垫最好对角线摆放,下午四点前必须关窗,早上七点前别发出任何声响,收音机的音量不可以忽高忽低。还有,这条也绝不能落下,不要连着两餐给他吃同样的食物。如果洗手间还时刻散发出桉树香那就再好不过了。除了这些,他别无苛求。

好吧。

这不是全部的事实。

这几乎就是全部的事实。

而这“几乎”与她让丈夫失望的那晚脱不了干系,她没能弄脏床单的那晚。尤莉迪丝恨不得将那个伤心夜葬进后院的土里,再用生鸡块盖上。某位女邻居说过,肥沃的养料有利于植物生长。只是安德诺尔做不到往前看,他仍将自己圈禁于痛苦的回忆中,在威士忌哭泣夜里顾影自怜。

哭泣夜每两到三个月发作一次。安德诺尔到家后,亲吻妻子的额头,去房间换上居家服,踩着拖鞋回到饭厅。当尤莉迪丝和塞西莉娅在饭桌旁摆盘时他宣布:“今晚我迟些吃饭,先喝杯威士忌。”尤莉迪丝用你知道自己喝完威士忌会变成什么鬼样子的眼神看着丈夫,安德诺尔则用我当然知道自己喝威士忌时在做些什么的眼神回敬妻子。

事实是,在那些威士忌哭泣夜里,安德诺尔唯一清楚的认知只有:他正在喝威士忌。最初几口下肚后,奇奇怪怪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袭上大脑,安德诺尔别无选择,只能徒然地否认,抗争。

每次哭泣夜刚降临时,一切都风平浪静。安德诺尔是安德诺尔,尤莉迪丝是尤莉迪丝,阿方索和塞西莉娅是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举着比尔博凯特球[1]玩得不亦乐乎。然而,几杯过后,安德诺尔便会开始可怕的变身。每逢哭泣夜,尤莉迪丝都早早将孩子们送上床。她离开客厅时还是善良勤劳的尤莉迪丝,可回到安德诺尔身边时,成了新婚之夜没能为丈夫守住童贞的**。

“那个男人是谁?”

身陷沙发,手持威士忌酒杯,安德诺尔仿佛被利刃刺中心脏般痛苦地审视着眼前的女人。尤莉迪丝无力地反问:“你在说谁,安德诺尔?”

“就是那个男人,尤莉迪丝。那个男人!我有权利知道他是谁!”

安德诺尔心碎不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深深为自己感到不值。工作勤恳,还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凭什么委屈自己娶一个**为妻!

恐怖的变身还在继续。阿方索和塞西莉娅不再是安德诺尔的孩子,他们一定是某个野男人搞出来的野种。婚前就不守妇道的女人婚后怎么肯安分守己,她给自己戴过的绿帽子绝对多得数不清!他凭什么忍受这些?凭什么?“你给我说话,尤莉迪丝!你说话啊!我凭什么要忍受这些?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唯一令人宽慰的是,威士忌哭泣夜里的癫狂不会持续太久。发泄后的安德诺尔倒在沙发中沉沉睡去。尤莉迪丝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取走酒杯,俯身在丈夫耳畔低语:“安德诺尔,夺走我贞操的是你手中的威士忌,是你喝下的这杯威士忌让我变得不洁。”

*

是的,他是一位好丈夫。即使马德拉酱烩火鸡肉饼之夜变成木糠糊配笔记本之夜后尤莉迪丝仍试图说服自己。每次吵完架只要一想到丈夫的种种优点她就能冷静下来,可这次除外。安德诺尔那晚响亮的嗤笑声让她失眠了。

当大厅的摆钟敲击第三下时,尤莉迪丝决定响应它的号召。她起身穿上拖鞋,踱至厨房翻起了垃圾。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木糠奶油里,凝结成块的巧克力酱将几页纸粘在一起,上面隽秀的字体已被酱汁晕花,菜谱中好几个步骤被糊得难以辨认。比如,巧克力松露球的档案就毁于一旦。不过没关系,早在塞西莉娅1岁生日派对上,她第一次尝试制作这道甜点时便将它的配方熟记于心。巧克力松露球受到空前的追捧,所有女人都争相效仿,蒂茹卡每场生日宴会的餐桌上都能觅得它的踪影。可那又如何呢?会做巧克力球又如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拯救这面目全非的笔记本。尤莉迪丝拿抹布擦拭着黑封皮,将所有纷繁的思绪抛诸脑后。在湿页间插入干燥的办公纸后,她把以前的宝贝藏在了饭厅中装饰书架的百科全书后。

回到房里,她这才安然入睡。

*

日子还得过下去。给孩子们准备香蕉和意大利面,给丈夫准备没有洋葱的餐食以免他消化不良。那给自己准备什么呢?只有时间,大把的时间,足够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指甲发好一会儿呆。

尤莉迪丝忧伤地望着指甲出神,为她的笔记本哀悼。将它埋进百科全书后的几个月里,她度日如年。女人尝试着更专注于子女,可这份专注总带有漫不经心的松散。她一边卖力地帮阿方索和塞西莉娅洗漱,一边摇头叹息:这就是生活吗?一边耐心地辅导孩子做功课,一边腹诽: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别来烦我?一边有声有色地讲着睡前童话,一边心怀不满:生活难道只有校服、九九乘法表和换汤不换药的民间故事吗?!

最终,广播里的肥皂剧向她伸出援手。每天下午三点,尤莉迪丝准时坐上收音机旁的扶手沙发,旋开按钮,一瞬不瞬地盯着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架。她的眼睛胶在书脊上,慢慢开始涣散:她看到了弗雷德里科和佩德罗,这对好友同时爱上了农场主美丽的女儿。她看到了贝蒂娜,那个失忆的神秘女人,被渔民发现昏迷在海滩上。她还看到了玛丽娅·伊莱娜,那么年轻,那么孤单,还身怀六甲。

尤莉迪丝绞着双手,揪心地为剧中每个人的命运担忧——不!佩德罗!求你,不要杀死弗雷德里科!贝蒂娜,你怎么可以吻里卡多?他可是你的弑母仇人!啊,玛丽娅·伊莱娜,你的儿子将会站在世界的顶端,别担心了!黑妈妈多洛雷斯会把他培养成一位伟大的医生!那个棕色的小盒子里,所有人都拥有精彩纷呈的人生,不似她尤莉迪丝·古斯芒的生活,泛不起一丝涟漪。

在古斯芒·坎佩罗一家做了件不论置于哪个年代都颇为美妙的事情——雇用一名家庭女佣——后,生活变得更加平静无波。玛丽娅·达斯·多勒斯每天清晨准时为雇主们泡好咖啡,晚上总是洗完最后一个餐盘才离开。她铺平每一张床,为地板认真打蜡,将卫生间清扫得纤尘不染。尤莉迪丝继续出入集市、杂货铺、肉店、家禽市场以及所有能让自己走出家门的场所,下午三点前她会准时赶回客厅,打开收音机,坐在沙发上,绞着双手盯着书架。

电台连续剧暂时分散了尤莉迪丝的注意力,可几个月后,当她再次旋开按钮,看向书架时,想的已不是丽塔该和保罗·阿方索结婚还是嫁给里卡多·布里托,她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思考起人生。

女人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有时甚至会和丈夫顶嘴。

“尤莉迪丝你过来,看见吗?我咖啡里有奶皮沫。”

“你喝下去不就看不见了。”

还有可怜的玛丽娅·达斯·多勒斯,名字中的“多勒斯”在葡语中本就意为“苦痛”的她,此刻正承受着源自女主人加倍的苦痛。尤莉迪丝隔三岔五地吹毛求疵:床单上有一条褶皱,重铺;地板上有一道划痕,重新上蜡;淋浴房里有一根头发,上下里外全部重新打扫。多勒斯不介意每天早上七点就上班晚上八点才下班,也不介意每餐都吃索然无味的豆子米饭炖肉,更不介意夏天的正午,当气温直逼赤道时,在屋后的小房间内熨烫亚麻衬衫和羊绒西装,只要每天到家能看到她的小可爱们就行。玛丽娅·达斯·多勒斯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独自将他们拉扯大,孩子们靠她温在烤炉里的食物填饱肚子,自己穿上她搁在梳妆台旁的衣物,如今他们已到了可以自由活动的年纪,再也不用为了远离厨房危险的刀叉而被拴在卧室里。

但我们要讲述的可不是玛丽娅·达斯·多勒斯的故事。她只会偶尔出现,当需要有人洗碗或铺床时。我们要讲述的,是关于尤莉迪丝·古斯芒的故事,关于她的一生,你所看不见的尤莉迪丝的一生。

[1] 比尔博凯特球,又称日月球,11世纪起源于法国,将小球用线拴在杯腿上,用杯口接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