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已久的戏剧演出也终于要登场了,那是在舌之剧场第一次举办戏剧演出,但当庆祝典礼在“淑女之塔”和“圣洁之塔”举行前,洛绮丝女士趁机从乱言塔溜了出来,独自一人骑马,去森林里漫游了。若要解释她这些举动的原因,她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所以与其被发现后又被要求解释,她宁愿隐秘出行——这样不必被问,也不必自清,省却了口舌上的辩解。如果被强制自白,她打算说自己很着迷于独自骑乘,就像有的人着迷于或陶醉于此时在舌之剧场里以面红耳赤、长吁短叹和口干舌燥等动态、情态和仪式所呈献出的表演,是一样的道理。但她诚心希望不要被人盘问这种对孤僻的渴求,别的什么渴求都好,因为这种渴求并不会让考沃特宽容地微笑着理解和应允的。而关于如何协调、照顾达米安、考沃特和洛绮丝女士三人之间不可相容的欲求,还有很多讨论尚未进行。考沃特对这些讨论的结果抱有希望,洛绮丝女士却恰恰相反,以不将自己物化为男人的傀儡为傲。她的这番进取心,仍处于萌发的时刻。
在彼时,也正是每年万物萌发、复苏的时刻,或者差一点就要到这个时候了。她骑马的时候,还是得穿着有绗缝着衬料夹层的外衣,但她把她的皮草披肩和绒毛帽子放在一边,只披着一件轻薄的斗篷,她独自开发了许多宽广的骑乘路线,而随着大路向着丛林深处延伸,取而代之的是许多蜿蜒扭曲的小岔路。小岔路通往秀丽的林中空地,有些空地上,第一波降临的春天之花的花苞正在新绿的草皮上跃动,乌头花、菟葵花、报春花,以及羞涩的紫罗兰。见到此番景色,她会下马,心不在焉地绕行于那些黑色的树干之间,观察那些明亮的小花蕾这个星期又成长了多少,并在脑海中私自“侵占”了这秘密的地方。她念念有词:“我的报春花长得比我预期得快很多。”或者“我的画眉鸟唱得可真美妙,还在榛木枝上跳着舞”。她开始把自己当成守护这些树木的森林女神,照顾它们,尽管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盯着看、微微笑和走过来走过去而已。她变得越来越大胆,每次都探索得比上次多一点,拓展着她的疆域,嗅闻着林中香气,在灌木丛中放声歌唱,有时她思考着如何在乱言塔中度过自己剩下的人生岁月,有时思索着乱言塔之外的世界会发生些什么,那些河流与海洋沿岸的城市和渔港,小径和大路。一只雌雉鸡带领着一队幼雏从她前面穿过,她弯下身来把其中一只柔软娇小的鸡雏放在手心中,但它们叽叽叽叽地叫起来,四散着逃开,但她紧跟不舍,提着她的裙子,把直冲着她脸的荆棘和多刺的枝丫都向身后拨去,追着看那些像抛了光似的、青铜色的雌鸟羽毛在死掉的欧洲蕨中间时隐时现。她继续往前摸索着,直到她进入另一片未曾发现的林中空地,那块空地里的树木更高、更葱郁,而且全都已长成,结着她没见过的“果实”。这片空地是环形的,树木探出黑色的坚硬的臂膀,在臂膀的尖端悬垂着一些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物体。她一开始以为垂吊着一些衣服,起的是稻草人的作用,仔细看过后才惊觉那原来就是人的尸身——一具具脸已经黑了,眼睛也被鸟喙啄食掉,腹部肿胀,并散发出恶臭的尸体。
他们随着风向摆来**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像那些树一样,树干在风中矗立着,枝丫因风摇晃,树叶摩摩挲挲。突然洛绮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听了心脏快瞬间停顿:“您误以为是树的果实,对吗?我的小姐。”
洛绮丝带着惊恐和愠气,发着抖,转过身来,原来离她那么近,她背后便站着格里姆上校。他一定是在她全神贯注地穿梭在荆棘里的时候,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盯着树枝上吊着的死尸,完全没注意到他已近身其后。
“狭路相逢,对不对,我的小姐?真抱歉,我让你受到了一点惊吓。让我带您远离这些晃动的尸体,带您回到您的田园居所吧。”
“我为什么没听到你的声响?”
“这不奇怪。您的注意力在其他事情上,而我又是个受过训练的人、兽追踪者,且让我把这些树枝为您拨开。”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个人静一静。”
“我看得出来,您已经静过了,不是吗?但您现在已经被和您共享这片林地的其他‘同伴’吓得魂不附体,我如果此刻将您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一人突然离去,那显然有失风度。”
“你说的同伴,指的是谁?”
“我还不敢断言,但这片林地中有这样的‘聚会’,看起来并不能说不寻常。通常的解释是,这些死人是克雷布斯人的祭祀牺牲者,但克雷布斯像其他所有的嗜血部族一样,常常为一些并非他们所干下的坏事而背黑锅。”
“我对克雷布斯人一无所知。”洛绮丝女士说,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无意随他回返,因为要回去的话,免不了在某种程度上碰触格里姆上校巨大的身体——就算不是乱言塔所有居民的想法,但她像乱言塔的大多数人一样,对碰触这位上校有一种强烈的嫌恶感。不管是否了解自己被嫌恶,上校还是拉住了她的手臂,牵着她走回把她带到这片林中空地的小岔路口,他请她坐下,坐到一根长满苔藓的矮树桩上,平复一下情绪。洛绮丝女士在那些以革命为名的战争中看过更惨烈的画面,因此她决绝地逃离那个旧世界,她其实更想傲气地回到她的马身边,但她更清楚那就是不顺从格里姆,与格里姆为敌对她自己绝没有半点好处。在这种焦虑下,她只得坐下,玩弄着她的马鞭,接过他从长颈瓶里倒出的装在小罐中的白兰地。
“克雷布斯人啊,”格里姆说,“是一个团伙,又可说是一个部落,他们居住于,或者说出没于丛林深处和山下的洞穴里。他们身材矮小,肤色黝黑,体毛很多。他们身上还带有一股非常呛人的体味,他们嘟哝地说着没有人能懂的语言,而且不断吐口水。他们并不常现身,他们成群结队狩猎,穿着兽皮,手持皮革制成的小圆盾。知道克雷布斯部落存在的人,对他们到底是不是人类争论不休。他们即使是被杀死,也不会把死者留在活人手中,所以我们没办法验尸,也就无法确认他们的人种或物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女性克雷布斯人,也可能是克雷布斯人实在都太相像,即使是两个并肩作战的克雷布斯人中有一个是女性,但身披兽皮,也没办法被看出性别。他们从不留活口,一定会把看见过他们的人消灭。这是我听说的,他们有时会把人弄瞎,但更多的时候则是赶尽杀绝。您已经亲眼目睹过那些吊起来的死尸了,您追踪他们追得这么近,是绝对没有好处的,我的小姐。就我所见,通过那些吊着尸体的特殊绞索的皮料可见,应该是克雷布斯人干的,没错。这我知道——这是我的专业——所以我知道,但是同时不能否认,有一些专门搞游击战术的不良分子组成的帮派,还有一些没有被缉拿归案的法外之徒,也在模仿克雷布斯人的手法,这样做是为了掩护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处——其实他们本身也是很害怕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洛绮丝女士说。
“我一直在考沃特这个王国的边境巡查呢,我的孩子。”这位老兵说,“南方的防御机制比他设想中的更加脆弱,所以,并不是只要他把边境关闭并远离尘嚣,就意味着我们身外的世界不再存在了。如果您不想变成一具七零八落的白骨和一只被掏空的骷髅头,那么我建议您不要再孤身一人骑到这些林中空地来。”
他注视着她美丽的脸。她嘴唇是那么丰满宽厚,明净的眼神像眼睛里充溢着一泓闪亮的**,面庞之下,是她柔美的身体。洛绮丝女士感觉到他看她时就像看着一个身体受束缚的奴役,他眼神犀利,鼻孔漆黑,嶙峋下颌骨上的珍珠白色的牙齿,说话时发出咯咯响声,他的话还没停。
“如果您认为不是很粗鲁的话,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这么频繁地骑到这片丛林中,而且总是自己一个人?**邪之人的脑海中,会觉得您是来赴丛林里的某种幽会,但从您的第一次漫游开始,我就是您的隐形同伴,所以事到如今,我能为您的纯洁无辜做担保。”
洛绮丝女士的胸腔和喉咙中一下子涌上一股热流,她给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考沃特想为大家提供尝试实践人类所有情感需求的机会,因为他觉得这从本质上就是基础性的、无价的,而我们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刚好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对离群、独处、隐秘的事物和大自然有兴趣。这并不是不寻常的,其实这是很普遍的,我能很沉浸在这种人性情感中,或者我觉得我是沉溺的。直到一刻前,你才向我解说,我的独处竟然是一个假象,这真是最令人感到冒犯的解说。”
“但我会说,我觉得那一刻你需要我来保护你免受克雷布斯人的攻击。”格里姆答道,他落座于与洛绮丝毗邻的一块树桩上,坐得很稳,想要开始讲一段很长的话,“或者我可以说,我当时担心你有背叛我们的动机,当然,我现在必须说,那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又或者,我可以说——我必须实话实说——夫人,我一向对打探消息极有兴趣,我对每个人的所作所为和来去动向都必须了若指掌。我年轻时当过密探,我的小姐,那真是能给像我这样的人带来极强感官满足的一种职业。幸而,在这个地方,这种满足感是被认可的,是不被视为会对人造成伤害的。如果您能接受我的建议,再不要游弋于这片林地中,您就永远不会知道我这种令您不适的满足感所为您解除的种种恐怖危难。”
洛绮丝女士闭紧了她娇美的双唇,因为她听到也感知到他话中所带来的“不适”,她连皮肤都发热起来。
“你反而对考沃特关于乐趣的大众讨论丝毫没有兴趣?”这个冷酷的士兵饶有兴趣地问道,“我发现你频繁地缺席于那些令人欢悦的讨论,可是我们群体中大多数人都相当投入、相当热情。”
“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常常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年轻的女士回答说,“他们的讨论总是往来回环、杂乱无章,不断回到他们最初提出的主张,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无法用论据论证自己的论点。我认同你刚刚所说的我们群体中的很多人在这些语言竞争和团体论战中得到的快感是巨大而剧烈的,但对于讨论的热情,就像一般女性对说长道短和散播绯闻的热情一样,看起来并不存在于我的性格特质中。是这样,没错。”她继续说着,她显然陷入了对自白的狂热,忘却了眼前这个同伴可能并不值得信任,“在我个性中占很大一部分的那些成分导致了我对退守和静思的渴求,我是渴望独处的,换言之,这是我对这些充满喧嚣的、不具价值的、存在某种另类危险的社会活动的一种回避。这些无尽无休的、情绪高涨的社会活动让我愈加感到难以融入和无法适应,尽管这些却似乎很自然地在我们的同伴之中找到了生命力。我极爱,我一直极爱,甚至可以说是崇拜——考沃特的能力、美和强大的智慧。在他的求索之中,我看到了他对变革、恢复自然人本性的一种逻辑思维。但我却仍没准备好——仍不心甘情愿——仍无法完全信服地接受他那种带有必然性的论调——我还无法顺从地投入他的一切计划中。”
“依我看,”格里姆说,“今天早上的争论是对排泄的痛苦与快乐的争论,此议题攸关着某些特定人士的利益,当然包括了我们群体中的一些人,不仅仅是议题中的实物——**的也好,固体的也罢,除此之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穿了,不过是我们中几个确定的人物,他们之间爱情与欲望、亲密与独立的关系。我说得对吗?”
“几乎如你所言。”小姐说,她此刻仍然沉浸在纠结于这些问题时所给她的轻微乐趣中。她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泛红起来——当她领悟到上校刚才坦白的:在她毫无察觉地缓步游走时,他就隐匿于她身边!他一定看到她蹲在白屈菜边上叹息着,又或者看到她开心地捞起一块泥泞,让它滴滴答答落到这苔绿色的土地上……他难道都没有转移开他的视线吗?他是不是偷窥得津津有味?她曾经把裙子提起来,掀得很高,尽情感觉着煦暖的微风蹿流于她雪白又匀美的双股之间,那温热的、粘连着的股沟,考沃特一直想让她在舞台上展示给台下那流露出垂涎、艳羡眼光的众人。“格里姆上校在监视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快感?是怎样的一种快感?”一想到她自以为闲步于僻静的林间小路上,身后竟被他那双窥探秘密的眼睛紧随着,她觉得这比考沃特所举办的那些公众活动都更叫人厌恶、更令人不安,却也更有一丝趣味。
“如果考沃特能刺激整个群体,进而刺激到所有人对他所提出的议题感兴趣的话,”上校仍旧泰然自若,“那么他就赢得了有利的政治筹码,他接下来可以进一步解决摆在他面前的棘手的‘家政’问题——我们也必须公正地解决粪便清理的这个问题。我的夫人、我的伙伴,这是我们的生计问题。我曾经见过监狱里和营队里流行过暴乱似的热病,病源就是低劣的卫生条件。”
洛绮丝不知该如何应答,所以只能安坐着,继续玩弄着她的马鞭。
“他肯定已经预见到了,”上校说,“但那个时刻还没有到——他引领我们探讨对于热情的解放,但迟早我们会触及某一部分特殊热情的解放,那种解放建立于伤害他人取得快乐的基础上。我不是说那副镣铐要扣得更紧一点才有快感,也不是说抽打伴侣会让一个男人的性器不胜狂喜、昂昂雄立,因为这些事情可以经由特设的款待和明确的指示而协调好,比如在舞台上,在卧室里,或者在地窖中。并不是。我真正好奇的是,考沃特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有一天大众会觉得他们度过星期天最好的方式,是看谁的头在斧头之下滚动,或看狮子在嚼食角斗士的颈部静脉。考沃特是否会举办一个吊刑大会,以慰公众的嗜血嗜死的念头?他可能会发现我们所有人中谁的一次自杀举动,会提供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让大众享受以他人之死为乐的机会,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这种无法被超越的、耽溺其中的兴奋,死在玄学派诗人形而上学的对死的解释中,就在那珍贵的一刻,释放出恶魔,喷洒出恶种,任凭鼻腔收缩,就像那些可怜的吊着的人一般,没有人要砍掉他们的吊绳解救他们。那是一个危险的游戏,洛绮丝夫人,但对受死之人来说,是没有任何真正的快感的。”
“考沃特永远也不会赞同以一个人的消亡换取另一个人的快乐。”洛绮丝反驳,尽管她内心深处对于她、考沃特和达米安三人之间快乐的度量,觉得非常烦恼,“至于你的嗜血爱好,格里姆上校,来自你的血液和本性,这一点你自己刚声明了,我更愿相信,你也放弃了这一爱好。”
“这是我爱好的一部分,”他答道,“这是从我对战争策略发展而来的爱好,身处在我们闭关自守、与世隔绝的世界里,这是没什么用处的,但为了保卫这个世界,可能还是有用的。我了解到我这种随意的、完全没有根据的推测,已经造成了您的不安,我向您保证,我对折磨白皙、娇弱的女性的想象力绝无兴趣。我们是不是该回乱言塔了呢?”
“我并不是很想回去,”她回答,但回答得很有礼貌,“微风很温暖,撇开刚刚那片空地里荆棘树上的恐怖果实,这里的花和树木也很令人觉得抚慰。我在林中非常放松,我想探索得更远一些。”
“我十分强烈地建议你不要那么做,”他说,“这不是多么安全的一个区域,它以春天般的微笑和无害的外表作为装饰,它其实对无辜的生灵是有害的。让我再带你看一样别的东西,夫人。”
“我不想再回去看那些吊着的人。”洛绮丝拒绝他的提议,用的是上校用过的表达方式,用来掩盖她一想起那些尸体,就止不住地反胃。
“没有这个必要,夫人,我们不是要回到那边林地。你只需要从这片林地的荆棘树上随便折下一段枝杈——一段嫩枝就好,不要折那些枯朽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呢?”
“折一段嫩枝就好。”
所以她只好伸出手,折断了一根鲜绿的嫩枝,枝上还带着牢牢附着的、充满活力的小小萌芽。而从那折断的一端,慢慢涌出一股暗沉的血液,流成一团血块,像一只肝脏颜色的蛞蝓隆起背,在迟缓地爬行,边爬边喷出汩汩鲜艳的血,鲜血最后变成绯红色的血滴。她满怀恐惧地一把把嫩枝扔掉,大呼小叫,她不断用手指擦着她的裙子,因为她的手指也被沾上了血。她恳切地乞求上校告诉她嫩枝流血的理由和这种怪异现象所具有的含义。
“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回答,“有人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但每一种都是假想的说法,有的听起来甚至是玄虚的。作为一位有文化的女士你是明白事理的。伟大的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在他《神曲》的地狱篇中,把这种现象归结于树的自杀,包括吊死的人和如血般的树液这两者间的联系,都被视为对书中内容的一种通俗式的想象。但更暧昧的说法是,因为这里是克雷布斯人或其他种族的人大开杀戒的地方,所以大地以人血为饮,以骨肉为食;这些滋养源源不断地输入,所以这里的树无法长出单纯的绿色的树液、韧皮、树脂,只能将养分以恐怖和恶心的方式吸收、反刍。还有一种与之完全相反的说法,是说这里的土地和这里的树木憎恶人类——就像克雷布斯人一样,而克雷布斯人某种程度上就像这片土地的守林人、培育者,于是这片大地欢快地吸收着死人或那些毫不警惕地躺在树根处或树荫下的人的精血。故事还有另外的演绎版本,这种故事你在世界各地都能听到,但一般人不会要求鉴定是否有如血般的树液,那故事是说树是由男人和女人幻化而成的,又或者是由克雷布斯人幻化的,克雷布斯人就是会动会走的树。如此一来,树和人的关系就像是毛虫和蝴蝶的关系——人类的巧思、人类的梦幻,成为一切事物的原理,就像蜜蜂会采蜜,或者果树会结实……我所能确定的是,这个地方散发出怨怼和痛楚。我反正在此并不受欢迎,你也一样。”
洛绮丝女士听了这番话,因一些字眼而害怕和作呕,她颤抖着,终于答应走回自己的马旁边,并由上校搀扶着上马。
他们骑着马,翻过平原,一起返回了乱言塔;洛绮丝心中浮想联翩。乱言塔满布大片大片鼓胀的云朵,像飞驰的帆船,像打滚的醉汉、像竞逐的烈马,云简直比风飘得还快。乱言塔就耸峙眼前,前一秒还锁在暗影中,下一秒已经在金色阳光中沐浴。从她的角度看去,乱言塔并不是个造型突出的建筑,它古旧腐朽的壁架和阶台,可以用阡陌纵横来形容,所以某些区域看起来像是一堆残垣断壁,或者说是碎岩层叠,总之是很凌乱的架构。但在阳光里,远眺之下,乱言塔里的住户们在谷缝和拱廊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工作着,所以那栋庞然大物因人流穿梭点缀,像是一座蚁丘。洛绮丝女士,在马背上骑乘着回到这里,身边随着一个亦步亦趋的血性男人,她并不知道乱言塔是否是一个“久别”的家园、避风港,又或是一个被选定的避难所、安息处——比如说,像个地窖那样。
“我们现在组成了一个保护弗雷德丽卡联盟。”托尼·沃森说。
“还有一个弗雷德丽卡权益联盟。”艾伦·梅尔维尔说。
他们齐聚在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位于奥蒙德大街的公寓中——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在亚历山大这里,她可以住得最安心,而且应该不会立即被发现。亚历山大在惊讶于每天清晨收到连串找弗雷德丽卡的电话之后,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弗雷德丽卡和她儿子,她儿子似乎跟她一刻也不能分开。他卧室中的床大而舒适。在弗雷德丽卡经历了一夜时断时续的睡眠之后,她醒了,穿着亚历山大的一件衬衫,严肃地思考这所有事情的讽刺性——她多么渴望来这里,渴望了许多年,她现在终于来了。她甚至还在亚历山大的床单上滴了两三滴血——作为“见面礼”——血来自她身上还在发炎的伤口。亚历山大晚上倒是在自己的另一个卧室睡了一宿好觉,但他还是有点惶惑。因为他的三个好朋友——艾伦、托尼,以及休,给了他一番关于奈杰尔的巨细靡遗的描述,说奈杰尔复仇心理多么重,又多么暴力。托尼更直接把奈杰尔称为“斧头男”。
一群人关于弗雷德丽卡的未来展开的讨论,因为利奥的存在变得无以复加的复杂。利奥和弗雷德丽卡坐在亚历山大的亚麻沙发上,利奥把身体倚向弗雷德丽卡,好像两个人能变成一体似的,弗雷德丽卡看起来病恹恹的。托尼说她必须去看医生,而且已经在帮她想离婚的事情了——托尼认为一定得有一张医生开具的验伤记录,但此刻,他可说不出口。
“我并不是特别难受。”弗雷德丽卡说。
“你看起来难受得要命,”托尼说,“我看得出来你在忍痛。”
亚历山大用他蓝色的咖啡壶为每个人倒上了咖啡。他记得自己当时也为丹尼尔·奥顿倒咖啡,用的是同一把咖啡壶。丹尼尔·奥顿那时刚从艾尔斯福德飞抵伦敦,住在亚历山大家。亚历山大想:“我是一个总任每个人前来求助的人,尽管事实上,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也没有太多用处,况且,我并不友善也漠不关心。”
是休,直接向弗雷德丽卡发问:“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弗雷德丽卡用一只胳膊揽住利奥的头,是个拥抱,是个半掩住利奥耳朵的拥抱。
“我不能回去。唯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也是我目前可以说的。”
利奥紧闭嘴巴。不发一言。
“我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我需要工作,我必须独立。”
每个人都望向利奥。
“我们两人会走一步看一步,”弗雷德丽卡说,“我现在需要一个能和利奥一起住的地方。之后,利奥……利奥也必须想……”
“我想过了,”利奥说,“我要跟着你走。你也想让我跟着你走,你是这么想的,我知道你这么想。你想带上我。”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弗雷德丽卡说,“只不过……”
她想到了他的小马,想到他每天从厨房到小牧场的既定行程,想到他的完美小世界。她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要从照顾一个幼小而焦虑的男孩开始。
“只不过……”利奥重复了妈妈的话,他的脸在微微颤动。
“没什么。我们会找到一个住的地方,找到一些事情做。”
亚历山大说:“我有个主意!可能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托马斯·普尔怎么样?他独居……呃,他单身,和他的孩子们住——他住在布卢姆茨伯里的一栋公寓里,我也曾经在那儿住过。他妻子离开了他,跟一个男演员私奔逃家了,那个男演员是保罗·格里纳韦,在我的戏剧中扮演凡·高。托马斯有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女儿大概十二岁;另外还有一个小儿子,西蒙,今年八岁,比利奥稍大。托马斯经营克拉布·鲁滨孙成人教育学院——他绝对能帮弗雷德丽卡找到一些教学的工作——这是兼职赚点零钱的好方式,很多妇女都这么做——他的那间公寓也挺大的——他可能愿意伸出援手,另外,也不会有人会想到去他那儿找弗雷德丽卡。”
“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弗雷德丽卡记得托马斯·普尔,他是亚历山大和她父亲在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共事时的同事,“他跟你剧中那个斯潘塞一样好。”但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两人都记得托马斯·普尔和美丽的安西娅·沃伯顿的一段情事。安西娅·沃伯顿那时候和弗雷德丽卡一样,都是女学生,安西娅·沃伯顿却落得未婚先孕、堕胎的惨淡下场。但以“惨淡”而言,就弗雷德丽卡来看,托马斯似乎比安西娅更加惨淡,不过,表象却可能是极具欺骗性的——这件事,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谁也没当面说出来。
“如果你想兼职的话,教书的确是个可以考虑的选项。”艾伦·梅尔维尔说,“如果你有这个意向的话,我可以马上帮你找到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里兼任几小时课的工作。现在艺术系学生要攻读学士学位,除了艺术本身,还得学一些其他的课程,所以我们也教文学,相当有意思呢。”
“我也可以问问鲁珀特·帕罗特,看他有没有一些读稿、校对和审稿之类的工作提供给你。”休说,“工作很烦琐、细碎,但可以不用上班,在家完成。某种程度上,出版行业差不多都是这样的。”
“别忘了,还有威尔基的电视游戏节目啊,”托尼说,“你可以做做节目评论什么的。那不是很简单,但我觉得你能行……”
“工作!”弗雷德丽卡说,“我一定得工作!”
“没错,接下来……”托尼补充说,“我们就该考虑一下别的事情,比如长期范围里,你得做些什么。”
“是的。”弗雷德丽卡应道。
亚历山大、弗雷德丽卡和利奥来到托马斯的公寓。这是一栋坐落在布卢姆茨伯里,宽敞的、爱德华七世时代风格的宅第式公寓,托马斯的单位位于这栋大楼的第六层。亚历山大和托马斯曾在此共居一室,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亚历山大在创作一出叫作《黄椅子》的戏剧。托马斯·普尔的妻子埃莉诺,在1961年突然弃家而去,跟了一个叫作保罗·格里纳韦的男演员。《卖花女》在纽约重演时,保罗·格里纳韦演出过其中的角色。普尔的四个孩子:克里斯、乔纳森、莉齐和西蒙,那时候分别是十四岁、十二岁、九岁和五岁,此刻则分别是十七岁、十五岁、十二岁和八岁。年纪较大的两个男孩眼下在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念书,就是在亚历山大和托马斯作为教师相遇的那所学校,也是弗雷德丽卡的父亲曾经任职的学校。在亚历山大的印象中,克里斯、乔纳森都还是小男孩儿,但克里斯已经在忙于大学入学考试了。他问起了克里斯和乔纳森,普尔则边回答边带亚历山大和弗雷德丽卡参观客厅——当亚历山大还住在这儿的时候,那曾经是亚历山大的卧室。这个房间有一扇很大的八角窗,透过窗看出去,是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大火箭。窗的两边,一边是满目的唱盘和餐具,一边是塔楼和天线——从新建的邮电大楼的圆柱那一端蹿了出来。
在利奥面前商谈弗雷德丽卡的未来,是不可能的;但看起来,把利奥暂时带离弗雷德丽卡的身边,却是可能的。利奥和弗雷德丽卡坐在长靠背沙发上,利奥的手捻在弗雷德丽卡的衬衣褶皱中。一位年轻的奥地利姑娘这时候出现了,她的名字叫瓦尔特劳德·罗泽,棕色的卷发,甜美的花瓣形的脸庞,骨架小得像鸟一般。她的笑容又自信又害羞。她告诉众人说莉齐正在游泳,西蒙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对利奥说她正在准备茶和巧克力果酱饼。“果酱饼?”利奥以为自己没吃过。“也就是水果奶油蛋糕,”瓦尔特劳德解释道,“是我亲手做的,很好吃。”
弗雷德丽卡把眼神从瓦尔特劳德身上转移到这个房间四壁。墙被隔成了书架,摆满了书,她不禁轻叹。托马斯说起并问候她父亲,弗雷德丽卡说自己有一阵没有父亲的消息,亚历山大说他和弗雷德丽卡的父亲保持着联络,因为他们同在那个斯迪尔福兹委员会。“他现在怡然而居,”亚历山大说,“他陪着自己的外孙,他们住在旷野上,他还在晚上教课。我们一度为他担心,担心他退休之后无以度日,但他的确过得很好。”
瓦尔特劳德回到这个房间里时,手上端着茶具,再回来时,端出她说的巧克力果酱饼。巧克力果酱饼把八岁的西蒙·普尔从房间中引了出来——这个腿又细又长的小男生,脖子也很纤弱,眉上垂散着闪亮的整齐的棕色头发。他有点腼腆,但很有礼貌,进房间时问候了所有人。瓦尔特劳德告诉利奥说,西蒙想要让他看看自己的火车玩具。利奥轻声低语地客气答应了。瓦尔特劳德的口音有点不标准,但显然她的英语能力并不差,至少富于机智,她告诉利奥西蒙的火车有三段分隔的轨道,一个转车台、两个站点和一节卧铺车车厢。西蒙说:“我正在制作一个铁道转辙器。”可能是因为瓦尔特劳德和西蒙都温和可亲,也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紧紧攥着妈妈攥得太累,又可能是因为蛋糕上的巧克力纾解了他的精神紧绷,利奥终于愿意放开自己,随他们一起走开了。弗雷德丽卡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极快地告知她的两位朋友,她在利奥面前不能明说一些事情,还说她以后不想回到利奥的父亲身边,还有,她想工作,她想重新展开自己的人生,但她想不到以后利奥会怎么样。“我不可能回去,我也不可能保有利奥,我却不能把他送回去,我无法为他打算什么。”弗雷德丽卡对托马斯和亚历山大陈诉着,两个男人看着她,既关心也同情。
托马斯的提议正如亚历山大所设想的——弗雷德丽卡这期间应该住在这里。因为两个大男孩现在正读书,不在家住,所以这里有空出来的房间给他们母子住。而且他们三人:托马斯、瓦尔特劳德、弗雷德丽卡可以一起照看莉齐、西蒙和利奥,同时也各做各的工作。实际上,托马斯至少可以让弗雷德丽卡在克拉布·鲁滨孙成人教育学院里教一节晚上的课,碰巧学院里有一位教员孕期极其不适,已经被劝请在家休息。那节课刚上到“小说形式的发展”或相似的题目。“因为我对你了解足够透彻,所以我知道你能胜任这堂课。”托马斯·普尔说。他又极不合时宜地赘了一句:“或者说你和你父亲一脉相承,我很相信。”
“我总是说我不会去教书的。”弗雷德丽卡有点固执。
“我们都这么说过。”亚历山大附和。
“这只不过是个建议而已。”托马斯说。
弗雷德丽卡环视着房间里的书。
“不是那样的,”弗雷德丽卡说,“我不是拒绝这份工作。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吃着巧克力果酱饼的西蒙和利奥一样。贪心,十足的贪心,想做得太多。”
但是当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脸,却没有贪婪之色。亚历山大看不出来,他心想:至少她连一点那种老式的贪婪表情也没有。
托马斯问亚历山大在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亚历山大说自己正全情投入,其他人在他看起来也一样。他们担忧的是,不知道经过这次大选,政府的政策会不会有所改变,但看来政策改革势在必行,所以这个委员会面临着被解散的可能。亚历山大说他觉得这很有趣,一部分原因是他喜欢看这个组织里的人以组织为名的工作状态:内部的同盟形成了,冲突随之发生,理性和不理解也激起了小旋涡。委员会十分尽责:他个人已经在不少学校进行了调研,接下来还会去更多乡村、市中心、富裕郊区和英格兰东部农业沼泽地带。那里的学校将被调研,其中也包括育婴学校和较年长青少年就读的学校。“你们对于教育和学习有任何想法吗?”亚历山大试图从普尔疑虑的表情和弗雷德丽卡满脸的倦容中寻求认可,他这种提问的方式,来自委员会早期对他的训练,“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以为生活发生在任何地方,绝不会发生在教室里,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回忆着、总结着那种曾经被禁锢在教室中的无趣窒闷,那种棕色油毡布窗帘和满是灰尘的窗台,那种踯躅彳亍的钟表行走时,那种在纸上能刮擦出爆裂声的固执笔触,似乎都散发出一种钻心的难闻的气味。在教室里一片棕色气体和灰质倦怠所汇成的海洋中,好不容易等到出现新景象的一刻——一个公式被推导出来了,一句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咏唱结束,哈姆雷特也喊出一句:“词啊,不过就是一堆词啊!”亚历山大说去中等学校调研时,依然能抓到自己在学校时那种感觉。但是一到小学,便感受到小学里弥漫着一股新的气氛——每个人都在讨论“小孩子到底是什么”“小孩子能够做些什么”之类的课题。亚历山大说他常常有这种感受,他觉得自己和同僚们简直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一般,在一个明亮的地下世界中巡游,也通过窥镜来看人事物。他看过一片清新的纸页森林,悬挂着诗歌和描了色的鸟儿;他看过硬纸板雕塑成的一座座城塔;他看过目的明确的奔走、建设和试验……他跟委员会里语言和学习心理学的专家们谈过,发现幼儿能够创造出语句构造这从无到有的过程中的很多奇迹,成年人只要领会到这一点,就不需要逼迫小孩子、训练小孩子。
“的确是很发人深省也振奋人心,”托马斯说,“但也有很多小孩子是目前正在发酵的一些幼教风气的受害者,比如说,西蒙,我的小儿子西蒙。我认为他是那种喜欢待在角落里的安静小孩儿,他是自然的、正常的。但是,总会听人说他不愿与其他孩子接触……”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看来是这样。”亚历山大措辞谨慎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但也许他有情绪障碍,搞不好程度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但我试图帮他弥补母亲在他生命中的缺失。”
亚历山大的情绪突然失陷。他几乎能确定那个西蒙,西蒙·文森特·普尔,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托马斯·普尔的儿子。西蒙的生母埃莉诺在生西蒙的时候,几乎也是相当确定地并且带着几分愉悦地,向亚历山大解释西蒙是亚历山大的儿子这件事,到底有多么确凿的证据。自那时起,接受并关注西蒙的存在,对亚历山大来说就是头等要事。当西蒙还只是个小婴儿,埃莉诺也还在家里照顾孩子们的时候,亚历山大视自己为一个充满威胁的问题人物,埃莉诺的情感侵袭也颠覆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西蒙的诞生,使得这段关系对亚历山大来说,变得更有**力,也更有讽刺感。亚历山大担心自己和托马斯的友情,因为这份友情对他很重要,所以他尽力维持着。后来,埃莉诺抛夫弃子,亚历山大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道德谜题,思考对西蒙而言这形同虚设的角色——说是父亲并不是他的父亲,而母亲又弃家不顾。但亚历山大没有一丝要去了解西蒙的打算。他并不喜欢太小的孩子。西蒙反正已经有一个所谓的家庭了,陪伴着他的有他的同胞(应该说是异父同胞)们,还有一个已成定局的人生。亚历山大如果试图要与西蒙父子相认,那是颇荒唐的,因为那是基于一刹那间快感的相认,也是基于一场基因突发意外的相认,如果基因总是意外的根源。所以他避免见西蒙。
最大的问题其实在托马斯身上。对于托马斯是否知情,亚历山大一丁点儿主意也没有,就连托马斯是否曾怀疑他们几个人之间有纠葛的历史,亚历山大也无从了解,但又想不出托马斯凭什么会知道,所以他继续对托马斯保持着和蔼可亲的信任感;虽然这么说,但他也不敢保证托马斯如何能不知道,毕竟埃莉诺的情绪每次一发作起来,不是戏弄,就是嘲讽,那是她性情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亚历山大想,如果托马斯怀疑西蒙是亚历山大的儿子,那么他现在的言行就是洞悉一切后最好的示范,如果能这样保持下去,也很好。所以这两个好朋友之间所有的对话都非常模棱两可,托马斯的表现似是而非,像是针尖对麦芒般,企图用自己对西蒙的问题的偏执论述,以及托马斯凭借自己的、西蒙的爸爸的身份,展现对西蒙所投注的单枪匹马的、义无反顾的关爱,来刺痛亚历山大。
直到聊到斯迪尔福兹委员会,谈话的氛围才有所转变。亚历山大现在已经能推测八岁男孩的心态,毕竟,他看过八岁男孩写下的东西,也通过讨论,了解到八岁男孩想些什么、知道些什么。他想找西蒙说说话,却不太敢。“性需求是短暂的。”亚历山大想,看看弗雷德丽卡,他曾经渴求过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也曾渴求过他,但作用力却是延宕的。
利奥和西蒙又回到这个房间了。
“我们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我们会和瓦尔特劳德、西蒙一起住在这里。没有问题吧?”
“嗯,没有问题。”利奥说。
亚历山大看着西蒙:他的鼻子还没有长至一定形状,但是他的嘴,他的嘴明明……托马斯一把搂住了这个男孩,把他拉近自己。
“利奥和妈妈跟我们一起住,怎么样,西蒙?”托马斯问。
西蒙把前额抵在托马斯的肩上。
“好啊,”西蒙说,“我不介意。”
那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了,托马斯·普尔和弗雷德丽卡分坐在壁炉两端。托马斯还对在他戏中演出角色的弗雷德丽卡留有印象:难对付、感情浓烈、充满野心。他帮弗雷德丽卡预约了一位医生,他见不得如此伤痕累累的她。但他对此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我喜欢你的小利奥。”
弗雷德丽卡哽住了,蹙起眉头。
“我也喜欢他啊。他是那么……我差一点就落下他了。但他来了,他一定是要来的……”
“如果你真的落下了他,你也会再回去带他来吧?”
“会吗?我想我会吧。像母子连心一般,我们俩之间有一条绳子牵系着,或者是一条线,能被拉扯、延伸得很远。他现在与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回去了,我也不敢想象要回去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不仅因为一切都无法收拾,也因为我一开始就不该去那里。”她环视了四周,“房子里有一个叫作书室的房间,但没有一本书是那个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可读的,当然,除了那些童书。”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去那里?”托马斯低声地、中立地问。
弗雷德丽卡眼神又落在墙上的书上。
“那里的那个房间很像我父母亲的房间,相同的事物背后,蕴藏着重要的道理。我很想离开我父母亲的房间,我说的是当时——当亚历山大谈起儿童教育时,他的那番描述也恰恰是我所度过的童年——‘棕色气体’,那是他用的词,就是那种感觉,压抑得令人窒息。我的确是觉得‘生活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但绝不会发生在我所在的地方’,我不愿重复父母留给我的二手生活,我想,那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外,就是斯蒂芬妮,她造就了我所有的过去、我所有的世界——她让我看到一种死亡的方式。还有,奈杰尔也在那时候出现了。他曾经是多么有生命力——正派、温良,剑桥的二等公民。我以为他代表着我当时生命的相反面——那么无色彩、那么多话、那么无为——但那竟不是真正的他。我真是个笨蛋。如果不是为了利奥,我只会把我和奈杰尔的事,当成一个糟糕的教训。”
“孩子总是需要母亲,”托马斯·普尔说,“这是传统智慧。但也千真万确,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弗雷德丽卡说:“在那里,利奥什么也不缺,他有两位极其疼爱他的姑姑,有一个像是超级保姆一样照顾他的人,他有一匹马,一栋有护城河围绕着的大房子、马厩,还有一个果园和田产——别跟我说这些只不过是物质,并不是,因为利奥喜欢那些东西,他属于那个地方……我则不,我喜欢那些东西,只因为它们表面上散发出的魅力,那些也不是我真正追求的东西……但他……我不应该把他从那一切中带离。”
“不是这样的,在我的理解中,是他要跟你来的。”
“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成年人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他又怎么有任何能力做出一个我们称之为‘决定’的决定?——他就是来了。说不定他以为我们两个反正现在在一起,以后也会一起回去……”
“他或许真是那么以为的。他说过些什么吗?”
弗雷德丽卡想了想:“没有。但小孩子也不会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从来也不说,是不是?他们不敢说出心中的愿望,担心一旦说出来后,别人反驳了他们,他们的愿望就一闪而逝了。”
“不管如何,利奥都是个聪明的小男孩,而且他和你一起来了。还有,孩子都需要母亲。”
“奈杰尔可能不用经过太可怕的一番争斗,就放我走。我对离婚还没有什么认知,我之后会好好想想。但奈杰尔绝不会对利奥放手,他不放也是对的,因为一个孩子需要父亲和母亲,奈杰尔也很爱利奥……”
“那么,假以时日,你们会达成一种妥协吧。”
“我不觉得。他跟我父亲很相似,极度专制。他绝不会让我离开后又再回去探视利奥,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利用利奥,让他成为我们意志力竞争的牺牲品。”
“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让我觉得你会想把利奥当作制衡奈杰尔的筹码。你不是那种人,你爱利奥,利奥随你来了。试着接受这一切。你的直觉是对的。孩子无论怎样都需要一个母亲,不知道埃莉诺当初怎么能忍心离开。换句话说,我知道她那时陷入热恋——那种事情我懂,我猜想她想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这我也可以理解。但就那样离开——突然在一个晚上离开。当时我在学校里教夜班,她就留了张字条给临时保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有任何联络。她什么也没带,连一张照片也没带,孩子们的书信也没拿。你能想得通吗?”
“某种层面上,我能。看起来那是让她离开的唯一方法,如果选择离开的话。”
“但她从没有设想过——或者逼自己去揣度一下——孩子们该怎么办?第二天早上……怎么过完一个月?怎么过完一年?”
托马斯·普尔满腹情绪,“第二天早上”此刻在他身上重演,还有“第二个月”“第二年”,统统回来了。
弗雷德丽卡说:“她无法允许自己去想象……”
托马斯喃喃道:“孩子需要……”
弗雷德丽卡开始掉眼泪,嘶哑地、拼命地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托马斯用一只手环绕住她。门开了,是利奥。他看了看托马斯,确定托马斯是不是得为妈妈的眼泪负责,搞清了这并不是托马斯的责任。于是他自己走上前去,像个螺栓一样,紧紧把自己嵌入弗雷德丽卡的膝盖上。
“别哭,”他说,“别哭。别哭。别哭。”
弗雷德丽卡顺从地擦干了眼泪。
“我不知道你会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休·平克说,在去见鲁珀特·帕罗特的路上,这句话休对弗雷德丽卡说了不止一遍。鲁珀特·帕罗特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他的性格跟他的外表还挺一致的。”
弗雷德丽卡阔步走着。书店、市场里的蔬菜、竞选海报、伦敦、生活。她穿了一件衬衫式连衣裙,布料舒适、襟袖宽松,领口有一条黑色系带,裙摆长度刚刚过膝。“我也得去剪剪头发。”她心里想着,眼睛热衷于盯着身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我的头发是不是挺厚重的了?”
“你一直在那么说,”她转头对休说,“说得好像鲁珀特·帕罗特是个魔术师一样,鬼鬼祟祟的。”
“不、不,不是那样的。恰恰相反,事实上他具有某种典型的人格,而且典型到毫无疏漏。你等下就知道了。”
这天,休不用去代课。他放弃休息,带着弗雷德丽卡去见鲁珀特·帕罗特——鲁珀特可能有些原稿需要她来预读。这说明休非常善良,因为他自己也需要这样的工作,毕竟他也在兼职创作,在写诗。他最近着迷于俄耳甫斯的故事,也正在读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休担心对神话的追溯对诗人来说可能太过陈腐,又为诗中死人头颅高悬的一段而震慑。他在脑中写了几句诗:
那颗死掉的头颅
扭转着,被高挂着
直接吊在峭壁上,血滴
一丝丝染红河流
汇入水流,汇成河水
歌声
旋绕着
在死亡的双目间
像河水一般湿润
“你喜欢他吗?”弗雷德丽卡问。
“谁?帕罗特?哦,是的,我很喜欢他。”他想了想,“他笃信宗教。这一点你一开始可能看不出来。”
“那不好吗?”
“不会啊,怎么会呢?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让人有点吃惊罢了。”休说,但他脑中想的是:这首诗不好,念着太软,应该更简练、直白,但保持流畅度。
接骨木花宅邸2号,托梁看上去可不怎么安全。那是一栋又高又瘦的建筑物,其实是属于好几栋紧密相连的又高又瘦的建筑物中的一栋,这些建筑物矗立在幽暗庭院中,被临时搭建的门墙和支撑杆上架起的桥式廊道连接起来。门廊很显眼很好找,门廊里摆着一张女教师用的那种栎树木桌,还有两把扶手椅,椅座上和扶手上都积满了灰尘。墙壁书架上陈列的书也多已褪色,封面朝向人,而不是书脊。阿德尔伯特·霍利的《神性内外》和《我们的**?基督的**》,抬眼即是。《神性内外》的封面采用的是欧普艺术风格,黑白相间的螺旋线旋转交叠成旋涡状,最后消失于一个黑色的圆洞,而那个圆洞也正好是霍利英文名字中的那个“O”。《我们的**?基督的**》封面上也同样是螺旋,但螺旋的颜色是血红色和橘黄色的。两本书封面显得优雅,也充分显示出一种能量。
门廊一角开着的一个小孔眼似的房间其实是升降机的所在,拉开吱吱嘎嘎的铁格子门,那升降机猛的一下升了上去,呜咽着,似乎摇摇欲坠,却能把自己升起来。弗雷德丽卡和休来到了四楼。他们几乎是屈身而行,深绿色的回廊里积尘已久,二人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矩形回廊里拐了三次弯,才来到帕罗特的办公室。帕罗特的办公室,若在狄更斯时代,绝对是一间仆从住的阁楼小屋。办公室的天花板是倾斜的,因为是顶楼,还是两整面都倾斜的,墙壁漆的颜色像是被烟熏过的洋葱皮。地板上是成堆的落满了灰的书;书架上的书也是灰蒙蒙的;书桌上摞得很高的几沓纸仍是在那儿迎接落尘的。桌上还摆着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是一位正摆着姿势的新娘,戴着头纱,拖着裙裾;另一张照片是站成一排的穿着西装、领子镶着褶边的微笑的孩子们。
鲁珀特·帕罗特是个不算高的人,一头深红金色的鬈发,卷度非常密实,之所以没有留成乱糟糟的“拖把头”,是因为剪得很勤快也很精细。他的脸和身体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很有纪律的人。以他的身高来看,他应该搭配一张胖嘟嘟的脸,但是,他的脸没有赘肉;他也应该有双下巴,却令人想象不出他有双下巴的样子;他的肚腩也应该在他淡紫色衬衫和紫色底上有粉色和银色圆点图案的领带下缘挺出来,不过,也没有。所以只能凭眼睛,顽固地画出他扭曲的样子。他的嘴,正像休告诉弗雷德丽卡的那样,圆圆的,嘴边稍微有些皱纹,但嘴唇是柔和的。他的眼睛是蓝色,鼻子则无明显特征。他说话时,有一种公立学校似的拖长腔调,再加上看到他那种“我是长这样、可不是长你想象中那样”的体征时所产生的延时效果,让人误以为他语速慢。但他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有效率的、有能力的、让人觉得轻松的,因为他自己被自己催得烦躁不安。
休向鲁珀特·帕罗特介绍了弗雷德丽卡,并解释了为什么她此刻急需工作。帕罗特问弗雷德丽卡都有些什么兴趣,弗雷德丽卡说她没有太多兴趣,勉强也就一种——文学,可她相信自己学新东西学得很快,也对每件事都抱有好奇心,她很确定。帕罗特说为出版社预读稿件并被支薪的,几乎都是女性,她们在稿纸堆中忙得不亦乐乎——每天早上都有“不请自来”的一沓一沓的原稿,寄至出版社。
“我们是支付读稿人薪水的,钱不算太多就是了。”帕罗特看着弗雷德丽卡说,“因为我们本身就拮据,也因为,你看,有这么多受过教育的妇女坐在家里看着孩子,急切地想做一些工作。”
“是的。”弗雷德丽卡说。
帕罗特说:“我们的小出版社,以前多是出版一些政治类书籍,标准的20世纪30年代左翼思想的政治书籍,《费边主义论休闲》之类的书。是我说服了吉姆森·鲍尔斯,告诉他宗教书籍会畅销。他是个老式的社会主义者,思维比较单一,他以前觉得宗教欠缺真实性,是一派胡言,根本不用理睬。我则看出有这个市场,绝对有这个市场——国教正处于一种骚乱状态里,看看《坦对上帝》,就是一位安静的主教写的一张安静的‘供应链管理’式宣传册子,一个全国性的畅销书,卖得多热闹!而且比起他身为伍尔维奇主教,他身上更极端的东西还有许多,我看他也更性感,就像性感字面上的意义所说的——性与宗教,不管在教会中还是在时下流行的青年文化中,都有讨论。另外,死亡神学等,都是很令人兴奋的话题。再就是圣灵恩赐,关于对圣灵恩赐的学习等,还有,我们道德解构的解体,这已经人所共知。克莉丝汀·基勒和普罗富莫,以及保守党当权派的所有麻烦问题,都乱作一团,我们曾经习以为常的看事情的方法让人心安理得,尽管我们已不再相信那些方法。现在,我们的‘不相信’有了疏通的途径,人们有了阅读的热情,人们想去读所有的内幕,人们想获取思辨的权利。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的时期——道德动**又重整、有意义的混乱、人们急于重获新知。”
帕罗特接着说:“我曾经打算做一个系列出版物,命名为《现代思维的试金石》或者什么的。我也挺喜欢‘明灯’这个词,但不能总是用它来指代一切事物,不然听起来就像是在为小学读者写书。再说,这个词本身也已经过时了,听起来像是拿破仑时代的用语,我们却一直倡导直白的有精神感召力的书写方式不是吗?‘火炬’怎么样?‘先锋’怎么样?”
“‘欲望之箭’怎么样?”休顺着他的话说,“又或者‘弹头’?”
“或者‘燃眉之急’?”弗雷德丽卡也建议了。
帕罗特思考着他们两人的提议。
“差不多了,”他说,“都不错。但《宗教学的燃眉之急》《精神病学的燃眉之急》《社会学的燃眉之急》,听上去似乎并不是太贴切。”
“《巫术学的燃眉之急》。”休多说了一句。
“别开这种玩笑,巫术是一个严肃的议题。许多人对巫术有探知欲。巫术崇拜,现在大为热门,尤其是古老信仰里的巫术。尽管我没有什么兴趣——我对基督教教义已经极其着迷了——但读者有兴趣。他们投书进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让人想象不到的热忱。”
他递给弗雷德丽卡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盘着腿的囚犯坐在一间贴满衬垫的囚室里,头上还戴着一顶纸做的尖顶呆瓜帽。
《语言是我们的紧身衣》(作者:埃尔维特·甘德)
弗雷德丽卡翻开这本书。每一页都是空白的。
“那就是个打样的样板书,”帕罗特说,“作者本人很喜欢这个小玩笑——你翻开他这本‘反语言’的大作,看到的竟然是一尘不染的空白的纸页。他是我发掘的另外一个作家。我发掘了霍利教士,我亲自发掘的他。我在一间圆形尖顶屋里听了他一场反精神学运动的演讲——特别有震撼力,他指出那些精神病院本身就是病态的、无效的,他说医生们给求诊的人戴上精神分裂症或精神病患者的标签,使得诊疗具体化起来,我们就以这些名字称呼他们,迫使他们进入疯人院。听了甘德的讲话后,我有了写信给甘德的想法。我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我是我兄长的守护人?》。你可能看过那本书,公众并不欣赏,评论却相当正面,而且销量很高。”
弗雷德丽卡观察起封面。埃尔维特·甘德是个像花园中摆放的小土地神一样的人,体形矮小,眼睛很深,细细长长的鼻子,嘴形弯曲,头发不多,晒得有点黑,可能这都是摄影效果。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开领衬衫,看不到腰部以下,很明显地,他坐在一张高脚、椅背也很高、宝座一般的椅子上。封面上的宣传文案上写着:《我是我兄长的守护人?》是新一波知识运动的一部分,这波运动怀疑文明在形式上被压缩,并质疑压缩文明的这些“形式”,是不是来自我们语言的作用,尤其是印刷物上的文字更具“压缩性”。文案还引用了马歇尔·麦克卢汉[1]的话:
“一种集体的共性意识可能成为人类的先决条件。语言作为人类科技的延伸,具有分化和异化的能力,可能会是人类企图丈量天堂高度的巴别塔。此刻,计算机实践着把任何一种代码或语言转译为另一种代码或语言的功能。简而言之,计算机履行了科技能像五旬节一般,带来普遍理解和统一的效用。”
“埃尔维特·甘德,”封面上的文案总结道,“接受麦克卢汉的语言分化论,却质疑麦克卢汉对科技能为人类带来如‘五旬节’共性意识的夸大,或者从根本上对科技本身提出了质疑。埃尔维特·甘德,拥有对此类共性意识如何被重构和翻新的一些大胆观点。”
“好像挺有趣的。”弗雷德丽卡说。
“你一定得去听听他的演讲,”帕罗特催促说,“你会发现埃尔维特·甘德有个人魅力,我是说非常有自己的个人魅力。”
“个人魅力”似乎是他欣赏的一个词汇。
他从地上成堆的稿件里找出四份稿件,让弗雷德丽卡预读——这些都是小说稿件。其中一份,字与字隔着大间距,工整地打字完稿,另一份字打得较乱,稿纸的页缘都翻折成角,第三份是单行距碳字体打印的,最后一份则是手写的。打字工整那份是里士满·布莱的《银船远航记》,页缘翻卷起来的那份是鲍伯·格利的《疯狗与英国人》,碳字体的那份是玛戈·彻丽的《分离之物》,手写稿的那份是菲莉丝·K.普拉特的《日常食品》。普拉特的稿件里还夹着一封信,信上说:“非常抱歉,我必须将自己的手写稿寄给您。我的确拥有一台打字机,但目前打不出来比我的手写稿更清楚易读的字。我希望您仍然能够读懂它,并期待收到您的读后感。”
弗雷德丽卡许诺会给每份稿件写出简报。她和休一起回家时,休说:“你是否想过,那将会是多好的一件事,真的,如果能写出一部小说的话,弗雷德丽卡。”
她看起来很是震慑。
“我知道。但我没有任何想法。我从来没受过那种我得写出一部小说来的教育。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能写出小说来的人都不是英文文学系出身的?他们学的是哲学、古典学,或者历史……又或者是根本什么也没学过。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让我感到一种不安。我想我唯一能写的小说种类大概是敏感的剑桥学生之类的东西,因为那种学院生活,让我至今都能吓得倒退或鄙视不已……哦,不过,谈论书籍的乐趣却是不变的,但毕竟跟谈论房子、物件和财产的感受不同。”
她虽然一瘸一拐,却还是能走得很快。她的瘸行相当明显,所以休问她:“你的腿不疼吗?”
“疼,但就是看起来不会痊愈的样子。托马斯要带我去看他的医生。”
晚上,弗雷德丽卡坐在布卢姆茨伯里公寓的书桌前读着原稿,这也是让亚历山大写出《黄椅子》剧本的那张书桌。她在那儿阅读着。她和托马斯·普尔一起做了晚餐,然后,她、莉齐、利奥、西蒙和托马斯一起吃了厚片煎饼和水果沙拉(瓦尔特劳德没一起吃,因为她在上英文课)。利奥显得轻松多了,西蒙是个友善的孩子,已经把利奥当成了自己人。艾伦·梅尔维尔打电话过来给弗雷德丽卡,告诉她:明天帮她安排了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一个面试。有两堂兼职课她可以应征:一堂课是玄学诗歌,另一堂课是19世纪小说。
弗雷德丽卡觉得为这些小说原稿写简报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