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1 / 1)

巴别塔 (英)A.S.拜厄特 10459 字 1个月前

奥利芙和罗萨琳德都不跟弗雷德丽卡说话。反正是那种在餐桌上重复进行的固定对话,倒是按部就班地发生着。早餐很安静,午餐很“行政”——“我想我得去赫里福德买些种玫瑰的东西,还得剪一剪头发,你想一起来吗?”喝茶就以更社交制式的方式举行着,姐妹俩和皮皮·玛姆特尽量尝试着跟弗雷德丽卡聊聊,她们总是把利奥当作话题,下午茶时,利奥也会在;午餐时,他偶尔也和她们一起吃,但通常,他在自己的育婴室里吃午餐。她们讨论利奥的进步,利奥说过的话,还有利奥的马——小黑。如果利奥还坚持做这些事,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头会变得很大——她们每每都以这样的结论,来结束这一席对话,而利奥则在一旁把他的手按在眉毛边上。他第一次这么做时,是出于真正的惊恐,因为弗雷德丽卡看得出来,他害怕自己的头骨向外膨胀,但他现在纯粹是为了“做效果”,因为他的姑姑们和皮皮·玛姆特,一定会因为他这个动作而狂笑不止。她们也常常把利奥和他爸爸在儿子这个年纪时相提并论。比较他们俩翻的跟斗,还有怕黑的习性,尖锐度和成长进度。早期,她们尝试着向弗雷德丽卡讲述奈杰尔的童年,好像弗雷德丽卡会因为未曾参与奈杰尔这段黄金年龄充满无尽焦虑似的,也为了弗雷德丽卡不至于过得魂不守舍,就一定得经由这几位代理人,来获取关于奈杰尔的知识。这种对话现在进行得比较少了,但也没有任何活动来接续这类对话。弗雷德丽卡有时候好奇皮皮·玛姆特是真的一直在这里侍奉吗?真的经历过奈杰尔的成长阶段吗?还是说她从这间大宅里的居住者道听途说中吸收到了这些知识呢?问问她不就好了。但弗雷德丽卡没有问,就像这间宅邸里的人从来也不向弗雷德丽卡询问她过往的任何事情一样,不问及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她的弟弟、她姐姐的孩子们。弗雷德丽卡偶尔在与利奥成长状况的对比中,谈及她姐姐的孩子们——她谈利奥时,把它当成和自己在玩桌上游戏,每次重复了某些陈词滥调就能获得加分,头奖是那个陈词滥调能以一个极平庸的归纳法,融合奈杰尔、马库斯、利奥和威尔于一体。奥利芙、罗萨琳德姐妹俩和皮皮都知道弗雷德丽卡的观察结果里有一些错误,但却不知道到底错在哪儿,而就像弗雷德丽卡心中明了的一样,那三个人也不是特别在意她的想法。

她觉得那三个人在她不在场时,互相说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她在紧闭的门后,听到她们一阵热情的低语声,她们有紧张的语气、坚持的语气、痛苦的语气、欢笑的语气,这些语气是她在她们面前从来没有听过的。

她不想知道她们的事。她跟奥利芙不是一类人,跟罗萨琳德不是,跟皮皮·玛姆特也不是。她们清楚地对她表明这一点,既没有带着残酷的意图,也觉不出来带着善意的必要性,她们只是想把一些事情阐明——她碰巧出现了,奈杰尔碰巧看上了她,她碰巧成为利奥这完美生物存在的必要条件;房子很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她说的话不多,她感觉自己有点虚弱,的确,也有点懦弱。她们都各自为政,不过如果她需要有人帮她跑个腿,找个医生,寄个信什么的,她们都随时准备好了似的,太过乐于帮忙——也只是“太过乐于帮忙”罢了。帮助她适应、融入布兰大宅的生活方式,帮助她取悦奈杰尔和利奥。但她却无法为她们提供任何帮助——可能除了一件事,就是别碍手碍脚,这也正是她在做的,但她们可能并不欣赏她这种不碍手碍脚的做派。

在婚姻的初期,她和奈杰尔都把布兰大宅当作一个蜜月度假胜地。他们手牵着手攀爬着通向卧室的楼梯,每时每刻都牵着手,咖啡时光、正午、下午茶时间和晚上。弗雷德丽卡记得,他们在递茶杯时,在倒葡萄酒时,触摸着对方。他们径直从两个姐姐面前穿过,站在楼梯上的皮皮也被他们视而不见,就像她们从不在场似的。此刻的弗雷德丽卡,孤独又脆弱,回想起来,为以前的愚行而羞赧不已,或者是那些她以为被当作愚行的事情——无论从前还是此刻,没有任何人跟她反馈过是否有“愚行”的产生。奈杰尔像是住在他自己宫阙里的“帕夏[4]”,她是这么想的,但她不能说。利奥是住在女眷后宫的小男孩。利奥会在八岁左右被送去寄宿学校。他会去念他爸爸念过的学校。

弗雷德丽卡觉得她无法接受利奥被送去宿舍里,跟一群男孩子同睡。她曾经看过那些住宿的男孩子哭,这一点也不好。

弗雷德丽卡觉得等利奥走了之后,她自己也可以走了。

弗雷德丽卡觉得当利奥八岁时,她都已经三十二岁了,她的人生基本上算结束了吧。

她遇到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时,她们俩像是一体的,但她们并不是双胞胎。奥利芙比罗萨琳德年长,但大不了几岁。她们都比奈杰尔年纪大,大了五六岁的样子,也可能是七岁——反正,弗雷德丽卡没问过,当然也没被主动告知过。这意味着她们俩都在三十岁左右,她们自己肯定也想过嫁人这回事,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们要嫁人。不过,她们已然嫁给了布兰大宅。她们从不争吵,甚至连姐妹间的小口角也没有过,这让弗雷德丽卡惊奇而疑惑。尽管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弗雷德丽卡却给自己讲述了一段关于奥利芙和罗萨琳德两姐妹的很长的故事,她们曾经斗到要死——抢过同一个男人,也因为在姐妹中一个人有焦急离开的渴望而发生争执,那个人渴望去做点别的事,比如去开拉力赛车,去医院里当护士,去考一个关于家禽饲养的学位,去乘坐一艘希腊游轮——弗雷德丽卡的想象力瓦解得极快——在她杜撰的故事里,姐妹俩两败俱伤,也产生了恐惧,因此,姐妹俩答应彼此永远都不要再有分歧。她幻想出的这个故事根本无凭无据,但有真凭实据的是,即使在没人看她们时,姐妹两人的脸也像是各戴着一副郁卒的闷闷不乐的表情面具那样。像奈杰尔一样,她们两条明确的、实心的、棒状的、深色的眉毛之下,是和眉毛相距“遥远”的、巨大的、凹陷的、深邃的眼窝。奈杰尔的胡须很浓密,每天要刮两次胡子——沿着他的长脸,从下巴到颧骨那片贝蓝色的须根阴影,是他的魅力点之一。他们姐弟三人都有着能垂下大片阴影的上唇。奥利芙和罗萨琳德的头发剪得整齐,一丝也不会翘起来,但其他部分的毛发——她们的粗花呢衣服,她们健美的、密布黑毛的腿,甚至她们的嘴唇上方,都是毛茸茸的。她们看起来不高兴时并不代表她们真的不高兴。奈杰尔在最尽兴地自娱自乐的时候,显现的竟会是极其阴郁的样子。这就是他们脸孔固定的神情。利奥遗传了他们庄严的双眼,但形状像易变的几何图形。

姐妹们有她们的社交生活,其中并不包括弗雷德丽卡。她去过郡上的一两场公共表演,那些飞身跳跃的戏码、马鬃和皮革的气味,都让她挺享受的。她也学会了骑马,她用自己的方式骑着,她享受着骑马——她曾以为置身于这个异度空间般的世界中,会充满无限惊喜,但只有骑马这一部分,最接近她对惊喜的预设。她喜欢和奈杰尔一起骑马,她喜欢策马漫步草叶沾着露珠的草原,她喜欢看奈杰尔匀整的身体前屈靠向飘扬的马鬃,骑在她的前面——这动作中有一种即时性,让她立刻兴奋起来。她喜欢朝着地平线猛冲。但和奥利芙、罗萨琳德一起骑马,却并不是那么奔放的。她们喜欢彼此陪伴、漫无目的地骑着马,让马快步小跑;另外,她们喜欢打猎,这是弗雷德丽卡不想去尝试的,但她们姐妹俩几乎是无视般地鄙薄着她——“为什么我们需要在乎你认为什么是对的?”弗雷德丽卡的骑友来来去去,因为各家各户开着路虎车来来去去。一个叫作佩姬·格里辛尔的女人,一位优雅又容易紧张的女士,带着袭人的马华丽香水味,曾尝试着要与弗雷德丽卡结为朋友。佩姬·格里辛尔去过弗雷德丽卡家,和这位新嫁进来的瑞佛太太,一道坐在休息室里。她一坐下,就立即推出了她先生不忠行为的私密话题,仰头灌着掺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就像一把正怒放的花束的花朵必须靠着水和阿司匹林才能重注活力一样。然后,她就睡倒在沙发上,皮皮·玛姆特带着私人司机进来,把她扛起来,开车送回家。“我恐怕,这种事总是发生,”皮皮对弗雷德丽卡说,“不管怎样,有些人总是离不开杜松子酒。就算有了杜松子酒疗法,她的反应也不怎么样。一个迷失的灵魂,可怜的佩姬,说起来真可悲。”弗雷德丽卡疑惑,皮皮·玛姆特是不是也经诊断,会成为另一个潜在的迷失的灵魂。

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最牢靠,也是最常被邀请的、最常被征询的朋友,是一个比她们俩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子——爱丽丝·英格利希,娇小、活泼,一整头像开塞钻似的松软银色卷发,一张圆脸的底端是一个极尖的下巴,那张脸很宽阔,上半张脸上是一双很蓝的眼。爱丽丝比瑞佛姐妹有生气得多,在她和弗雷德丽卡见面后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她多次和弗雷德丽卡说:“我们必须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弗雷德丽卡逐渐认清她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爱丽丝竟对奈杰尔抱有企图——尽管弗雷德丽卡一点也不明白,爱丽丝的意图是否有任何站得住脚的依据。至少奈杰尔从来没有提起过爱丽丝·英格利希,但这对他们两人任何一方对另一方有没有意思,都构不成证据。爱丽丝·英格利希常常带着一种坚定的得意扬扬,说道:“我知道奈杰尔觉得这样或那样。”比如,实施综合学校教育的危险性,或者是议员们对下议院所撒的谎的荒谬度,又或者是一个廉洁的司法机构存在的重要性。尤其是大选制造出了人们壁垒分明的立场后,她来得更是勤快——她的到来跟当地的保守党委员会有关——她的屡次到访也激发了奈杰尔对自己认定的政治观点的态度更加坚定。弗雷德丽卡在初期爱丽丝坦诚对奈杰尔的感觉时,觉得很有意思。拥有一件别人很渴望的东西是令人愉快的——或者,更加确定了别人对你所拥有的东西的渴望,这可真是痛快。但是她对那个新崛起的保守党支持者奈杰尔并不抱同情,如果奈杰尔在场,肯定也会在郡上、在伍斯特市的后街上掀起反抗,阻止那个卑鄙下流的、鬼鬼祟祟的肮脏小人哈罗德·威尔逊[5]。爱丽丝知道奈杰尔觉得威尔逊完全不讲原则,完全坏心眼,完全无能。爱丽丝知道奈杰尔觉得威尔逊想要把每个人辛辛苦苦赚来的储蓄都捐给“乞讨者”,好让他们能开心地坐收政府的渔利,好让他们豪奢入住一分钱都不用花的公寓里,好让他们在屋外停着车,好让他们在屋内安装电话——是这样的。爱丽丝甚至知道奈杰尔想让弗雷德丽卡去帮忙劝阻郡上的那些店主,不要再听那个无耻之徒的虚妄奉承——即使奈杰尔从来没跟弗雷德丽卡提起过政治。弗雷德丽卡推测奈杰尔是投票给保守党的——这是他不正当的迷人之处的一部分,像唐璜,像拜伦,有着终极的、不可被接受的罪孽。她还推测出奈杰尔知道弗雷德丽卡是不会也不愿投给保守党的,但最近她也开始好奇起来——奈杰尔是否曾经对她说过任何与爱丽丝所称的“我知道奈杰尔觉得……”有相似之处的话,如果真说过,弗雷德丽卡在嫁给他之前会三思一番,因为他的品位会变得——像爱丽丝一样——完美又完全地不可接受。但是他显得对政治漠不关心。弗雷德丽卡清教徒式的家教,让一种奇怪的效应,作用于她此刻对政治的看法。因为尽管比尔和温妮弗雷德都是忠心的工党党员,出于阶级出身、出于本能,也出于缜密的信念,他们还是以宽容、不盲从世俗、深思熟虑的怀疑论者的传统,把弗雷德丽卡这个女儿教养长大,要求她凡事都多思考几遍,要求她对每件事都看到正反两面。比尔也有着自己的一些执迷,其中一项就是对执迷本身有着相当执迷的排斥反应。所以弗雷德丽卡知道自己对保守党直接的反对本能也是值得深究的,从表象上看,是保守党反同性恋、反黑人的态度。“同性恋者、黑人,和保守派女性一样,都是人类”,弗雷德丽卡明白也坚信这一点。可是,当爱丽丝·英格利希说出“你必须伸出援手,弗雷德丽卡,你必须拥护大众”时,弗雷德丽卡因天性中的厌恶感,觉得恶心,以一种在这个房子里从未听到过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他们不是我的大众。”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说出来了,“并且,我很高兴他们不是,我必须这么说。”

她上楼去了,步履沉重,踏出砰砰的声音。她关上了她卧室的房门,砰的又一声。但任何的“砰砰”又有什么用呢?

她寻找托尼的信,想安慰一下自己。自从他把信都收走,她就再也没有看到她那一沓信;那些信被怒火和泼溅的血弄得污浊了,连写信人知道了都会恐慌。她找到了托尼的信,充满理想主义和机智辩言的信;也找到了丹尼尔的,信中是愧疚感所导致的一场短暂的波涛汹涌。但他说得对。她应该写信给比尔和温妮弗雷德,她却又不能。她担心再过上一遍斯蒂芬妮过世前后的那一段日子。她心里有一部分希冀随着姐姐的死终止了,她的过去,她的家人,每件事,每个人,因为美好的记忆比不好的记忆更令人痛楚。那段充满着动**情绪的结局,让整件事显得无比骇人;斯蒂芬妮的微笑,斯蒂芬妮的聪慧,斯蒂芬妮懒洋洋的平和宁静,都变成了鬼魅、幽灵和可怖的无形的残像不受控制地**在虚空中。丹尼尔说得很对,比尔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不能又因此失去第二个女儿。

她想说她会给比尔写一封真真切切的信,但不是现在——还不是写的时候。她又接着找埃德蒙·威尔基的信,但遍寻不着。她翻遍了所有的东西,就是找不到。那是所有来信中最个人化最出人意料的一封——因为威尔基比起休,不算她的真心朋友,他也比不上艾伦、托尼,也从没爱过弗雷德丽卡,而亚历山大甚至都爱过她。威尔基的信也是唯一一封性感的信,对一个未经批准的读者来说,这是唯一的实在的挑逗。她把她的抽屉倒空了——她装毛衣的抽屉——那是她原本藏这封信的地方。她又翻遍了她的书桌。没有。她很快意识到奈杰尔拿走了威尔基的信。威尔基的信在她脑中灼烧耀眼,变成一件极其重要的物件,就像在梦中找到的一件失踪的东西,能让所有事情恢复正常那样。那想法刺激她看到这样的情景:在斯卡伯勒北约克大学“进化楼”,一张**满是血迹。她也重新经历了一次被殴打脊椎和头发被撕扯的疼痛感。她充满了痛恨。她把奈杰尔视为一件危险和可憎的事物,她因这些感觉而自惭形秽,她因自己而恶心。

晚上的时候,她开始在奈杰尔的私密地点搜索。过去她从来没有打开过他的抽屉,从来没有碰过他那一沓堆放着的文件。他的文件全都是经年不动、蒙着灰尘的,像是一辈子也没碰过,她自己的也是。现在她开始碰那些纸了——在奈杰尔抽屉柜的最上层——她在做一件很无谓又愚蠢的事情,奈杰尔会拿了威尔基的信,把它塞到自己的账单和银行结算单里吗?她又搜索起奈杰尔装袜子的抽屉,像一棵结着整齐的黑色果实的苹果树,接着是奈杰尔的衬衫、**——都收纳整洁,纤尘不染,平淡无奇。她还把衣橱里奈杰尔的夹克衫都浏览了一遍,掏出内衬的口袋里每一个弄皱了的信封,只要信封上写着“奈杰尔”,她都检查了一遍,良心不安地尽量不去读信封里信件的任何一个字,就好像这种无心刺探的行为能够保护她自己的隐私权一样。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位,甚至包括一个还没拆开的保险套,她也将它塞回一个棕色的信封里。奈杰尔的衣橱里有好几个上锁的箱子和手提箱。她直视着这些箱子,整个人还被黑色肿胀的恨意控制着,她重新从奈杰尔内衣抽屉的底端找到那个装满钥匙的一只雪茄盒子。这在她眼里看起来像是一个精明小男人把担心会弄丢、会消失和会忘记的所有东西的钥匙,放在一起的地方,就算别的钥匙都不见了,只要这个雪茄盒里的钥匙还在就行。这些钥匙是缝纫机钥匙、旧珠宝盒钥匙、写了五年才写完一整本但最后由于太尴尬而扔到一边不敢再读的日记本钥匙等诸多女性钥匙的男性版本。她把雪茄盒从那个很深的抽屉里取出来,用不同的钥匙去试验不同的箱子。一个相当大的手提箱很轻易就被攻陷了,而且是被一把看起来很简单的钥匙打开的,开箱后,传出一阵腐坏的臭气,像来自融化了的乳酪。原来那里面装着的是卷成一团的一看就知道没洗过的橄榄球衣,什么颜色都有,橘色的和黑色的,深紫色的和猩红色的。还有她觉得是沾染了旧时尘土的成捆的袜子,20世纪50年代的**,甚至,那个年代的蛋糕屑——她从来不知道奈杰尔玩过英式橄榄球。她赶快把这只手提箱锁上了,但打开这只手提箱极大鼓舞了她,所以尽管遇到了几次失败,她还是坚持不懈,这是一种带有美妙快感的暴行实施,一种得到了正当性辩护的暴行。她打开了另一只箱子——应该是一个档案箱——装了大量的学校照片,五岁的奈杰尔、九岁的奈杰尔、戴草帽穿西装外套的奈杰尔,站在一排排目不转睛、目光如初星、嘴唇坚毅丰盈的年轻男子中间的面色黝黑的奈杰尔。然后,一只非常小巧的、构造相当繁复而且有些厚度的钥匙——这只钥匙绝不是那种随心所欲打造出来又大批量复制过的钥匙的其中一只,它很特别,是有一丛尖利细齿的桶状钥匙,打开的是一只巨大并且古旧的文件箱,就像“财政预算发表日”当天,财政部长挥舞炫耀的那只文件箱一样。

她仍没有发现威尔基的信,但她发现了一些收藏好的杂志和照片。“你也知道就是那些东西。”一个男人常常对另一个男人说,或者一个女人常常对另一个女人说。然后点头示意,是一种世故的心照不宣。这么多肉体,在这种肌肉上如此程度的拉伸,这么多球体,这么干净、丝滑、桃色的皮肉上又裹着这么一层晃眼的高光,这么阴湿的洞穴竟然敞得这么开,这么闪亮的尖头,这么白如珍珠的牙齿在接近、在吞咽,这么紫的像抽芽似的血管,这么多的物件,这么多的捆缚,这么不真实的扭曲发生在这么不可能压缩的却像橡胶一样的身体上,这么光滑的噘着的唇,这么肿胀的充血,这么多泪,这么多恐惧,这么多纵情欢乐,每样都面面俱到。这么多富有创造力的角度,一个**,一个肛门,一个**,一个小舌,一个这样的或那样的、流质的或硬实的事物的串联。一本叫作《我的坏坏的小小的床头书》,另一本叫作《调皮女孩们所受的真实惩罚》。人的身体并不是无限度地五花八门,但它五花八门的程度确实是要比这些图片中所展示的一系列姿势、情态和身体部位要高得多。人的色情想象似乎在严格的条框范围中边受制边努力工作。扣锁、链条、皮鞭、尖锥、笼子、皮靴——自从中世纪的刑讯室被修好了以后,一切没有太多变化,除了橡胶的发明问世,这制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品和人类习惯。如果你要问弗雷德丽卡这些东西会不会造成伤害,或者是否应该被禁用,她会给你一个正统的答案,一个适用于任何忠告式专栏的正统的答案——“不,它们没害处,它们有娱乐功能,如果人们喜欢它们,它们就是有用的。”但看了这些**裸的屁股、这母猪一般的**、这张成球形的嘴巴,她自己的身体反应让她十分措手不及。她很快想到了自己,想到她在暗影里的乐趣——她思考:在这种程度上她对这些照片的反应是色情的——她回想:当他在……当我在……当我们一起在……在他的头脑里他看到……她恶心起来了,她知道已经看见的不能当作没看见,她知道这一点也不重要,她也知道这暗光中一闪而过的性幻想,已经令所有事情改变了。就像在劈裂的树杈细枝中,竟找到了粗重的树桩,她五体投地、疯狂地告诉自己:“我没办法假装自己没看见。有的人会被吸引,有的人会被击退,我是被击退的那个。”这也不像弗洛伊德所说的,吸引力隐藏于厌恶感之下,像带有一些模糊的气味,这我都明白——也不止这一点,全部的事情,都简单到可怕的程度,像露天游乐场上的玩具娃娃,这是有辱人格的。不管我善良的、自由主义的头脑如何避免那个评判意味重的词,这始终是有辱人格的、肮脏下流的,那所有的粉红色的、橘红色的、明晃晃的怒放的肤肉。

她想过要不要点起篝火烧书,这让她回忆起她父亲在她的童年里也点燃过篝火,焚烧了她谨慎隐藏好的秘宝——《少女的水晶》。可怜的比尔,他怎么能将《少女的水晶》与她眼前这番恶心的叙事画面,或者与对水晶的病态狂热所相提并论?她也无法回答。她自己的**想象总是发生在文字之后,总是取材于没有被言语文字说出来的部分;在她明确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都做些什么之前,她想象的是伊丽莎白·班内特和达西最终裸裎相见[6],她也想象过罗彻斯特先生[7],但罗彻斯特先生带来的是舒适的带有保护感的兴奋,还有一种爱的表情,对“她”的爱,简·弗雷德丽卡,或者是弗雷德丽卡·简,那个被爱的女人。

“如果你把手指放到其中一个丰满的**上,”她对自己说,“那**会像气球一样把你的手指弹开,搞不好还带着一阵哼唧,或金属般砰的一声。”

她终于锁起了这只档案箱,把它放回原来发现它的地方。

在她自己的睡袍口袋里,她找到了威尔基的信。

当然要说并不是她把信放在那儿的,也有可能。她的确记不得曾这样做过。

弗雷德丽卡、奥利芙、罗萨琳德、皮皮和利奥一起乘坐着路虎车去史派森德镇。她说她想搭这趟便车,在一定程度上,她确有此意——她想要离开布兰大宅透透气——她同时也想打几通私人电话,但并不知道要打给谁;她已经沮丧到无力承受威尔基的尖锐了。史派森德镇是一个小型的市集镇,小镇的一端被牛栏和褪色的混凝土场院占据。另一端却是美的,有一家小客栈,叫作红龙——沿着小客栈是一条宽阔长街,开设着旧式杂货店、烘焙房、肉店、糖果店,和一间镶着厚防护玻璃罩的男性服饰用品店,还有一间看起来更摩登一点的店,卖的是老派物件——当地的手工陶器,家庭自制果酱和腌菜,还附设一个把药装在彩色瓶子里卖的药房。主路还分出一些支路,沿路上是红砖的乔治王朝风格的房屋,支路再上端是一幢幢低矮小屋,其中一些拥有开满鲜花的小花园、擦拭干净的黄色门环和干干净净的蕾丝窗帘。镇上有两间咖啡馆:一间叫“手纺车”,一间叫“紫铜壶”,两间咖啡馆都摆放了纱锭状椅子腿的扶手椅,詹姆士一世时期风格的印花坐垫,还有椭圆形或圆形的岩石桌。基于某些原因,瑞佛一家人总是去“手纺车”咖啡馆,从不去“紫铜壶”。他们喜欢“手纺车”的英式奶油茶点,司康饼、覆盆子果酱和康沃尔凝脂奶油。这家咖啡馆的茶壶都包着手工编织的茶壶套,茶壶套上有凹陷式的间隔,壶盖上是羊毛编织的壶顶。弗雷德丽卡一直等到皮皮端起了茶壶,才说自己忘了在药房拿些东西,说去拿了就立刻回来。在药房的上缘一点,就是个电话亭,从“手纺车”里面是看不到那个电话亭的。

她有一大把零散的便士和先令硬币。她站在红色电话亭里,将一把零钱全部放在撕裂和毁损了的电话簿上。电话亭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种气味——陈烟的臭味,淡淡的尿臊味,窒闷的灰尘味,酚醛塑料气味和石头的冷冽感。她拾起电话,拨给接线员,她对接线员陈述着——这让她在最后一刻做了决定——她要打给艾伦·梅尔维尔。远处带着咆哮意味的牛叫声传入她耳里。她等待着,聆听着电话中的咔嗒、嗡嗡、空白音和刺耳的传输音,最后,突然响起的是一个清晰的苏格兰腔。

“喂。喂?”

“艾伦?”

“我是。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艾伦,是我。弗雷德丽卡。”

“弗雷德丽卡!”他叫着,听语气他很高兴,“我说呢,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听到你的回音。你好吗?你在哪儿啊?你打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他总是这样的,即使是很亲密时,他也保持着令人惬意的谦恭和游离。

“不。是的。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多开心收到了你的信。我觉得你离我非常遥远——从各方面来说都很遥远,不仅仅只是距离。听到你的声音,我好愉快,我真的好愉快。该死,钱不够了。等一下。这下就行了。我又多投了一先令,我们可以继续讲了。”

“我可以打回给你吗?你的电话亭在哪里?”

“史派森德镇。不用打回给我,没事的。我攒了很多零钱。我从电话亭打给你是因为——我打给你是因为——我觉得可以更自由地交谈。”

“弗雷德丽卡,你听起来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不。并没有。不。我只是有点孤单。就是这样。”

电话亭玻璃窗上有个空洞。是利奥,他的小白鼻头正挤在窗玻璃上,对着弗雷德丽卡膝盖的高度。她环视四周。原来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都在从不同的位置盯着她。她们看起来相当冷峻,但是当她们看到她在张望时,开始挥手和微笑,带着鼓励的神情。

“我得挂断了,艾伦。”

“但你还没说什么啊,亲爱的,你还没开始说话呢。”

“我必须得挂断了。大家都围绕着电话亭。”

“让他们等一下啊。”

“我没办法在她们盯着我的情况下和你讲话,我不行。我得挂了。帮我问候大家。告诉大家他们的信都、都……”

“弗雷德丽卡,我可以打回给你吗?”

“不可以。也可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再试着打给你的。”

“你听起来不妥,弗雷德丽卡。”

“我得挂了。我得断了。”

“弗雷德丽卡……”

“再见。帮我向托尼和其他人问候。再见……”

她们不需要批评她,她们不需要问她正在打给谁,她们甚至不需要说:“你说你要去药房,但我们却在电话亭里发现了你。”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她们心中总是极其明确的。弗雷德丽卡说:“抱歉让你们等了。”她们却说:“没关系,你没让我们等,我们也只是碰巧路过。”然后所有人都钻进路虎里,弗雷德丽卡坐在皮皮和奥利芙中间,利奥则坐在皮皮的腿上。

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受困于此——这种想法是一个错觉。我随时都可以起身离去,比如说明天,我可以做到。如果我直接说‘我现在要离开了’,她们三个人应该会很开心听我那么说——就是这样的。”

利奥说:“你的茶凉了,我们好奇你去了哪里。”他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手上,紧握着她的手。她却很僵化地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奥利芙和皮皮坚实的臀部就在那儿挤压着她的臀部。

利奥对汤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8]产生了兴趣。弗雷德丽卡尝试着给他读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托马斯小火车》和更多《霍比特人》的故事,但是每一天晚上,利奥都坚持让她重复读这本味同嚼蜡的书。他几乎可以复述出书中大部分的情节,并且对结局情有独钟——狐狸相信自己施展计谋杀死了獾。

“我要把那个肮脏的坏蛋埋葬在他自己挖好的洞里。我要把我的寝具都搬出来,在大太阳下晒一晒。”托德先生说。

“我要用软皂,要用猴子形状的香皂,用所有不同香皂;还要用苏打水和硬毛刷;还有波斯粉[9]和石炭酸来去除这种气味。我也得给自己消消毒。可能得烧点硫黄。”

“什么是硫黄,妈妈?什么是波斯粉?”

“硫黄是黄色的,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弗雷德丽卡说,她连说话的语气都被碧雅翠丝·波特的习语所感染了,“火柴上就有硫黄,还有烟花,坏掉的鸡蛋也会有这种气味,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的鸡蛋几乎都不会坏。那可是一种难闻的气味。”

“如果用坏鸡蛋的气味去去除汤米·布洛克的气味,那他身上的气味该多糟糕啊?”利奥问,“你觉得他闻起来像什么?”

“也许像好几个月没洗的脚的气味吧?”弗雷德丽卡说,“可能你也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气味。”

“维戈先生做园艺的时候,我闻过他的衬衫,”利奥说着,“爸爸说维戈先生浑身臭烘烘。你觉得汤米·布洛克闻起来像维戈先生吗,妈妈?”

“应该更糟吧。利奥,你不应该说任何人臭烘烘,那是一个不雅的词,这个词会伤了别人的情绪。”

“但我喜欢这个词。臭烘烘、臭烘烘、臭臭烘烘臭烘烘,臭像松针一样,而烘烘像小黑的大便和小便。”

“你的臭烘烘说得够多了。我们接着念故事吧。”

“噢,你还没有告诉我波斯粉是什么呀?”

“对啊,还没。因为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昨天就告诉你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可以去查查看啊。”

“我的确可以。但我怎么知道你会想一直听汤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的故事,一直听到了第四遍。”

“你应该知道的呀。我爱汤米·布洛克和托德先生。我们明天也要读他们的故事。我喜欢看他们对彼此做一些可怕的事。他们是可怕的人,做可怕的事,一切都是可怕的,但小兔子最后很安全就够了。我只是有一点害怕,他们也害怕,我是说小兔子们。他们的妈妈折了她的耳朵,因为她也害怕。你怎么折你的耳朵?”

“如果你不是只兔子,你就没办法折你的耳朵。像这样。”

弗雷德丽卡把手放在头上,做做样子折了折自己的红头发。利奥尖声地笑起来——妈妈对于故事演绎,更叫他兴奋。

“继续读吧,现在,继续读。”他催促着,“托德先生打开了门……”

“汤米·布洛克坐在托德先生厨房的桌子上,他把茶从托德先生的茶壶倒进托德先生的茶杯里。他自己全身是干燥的,咧着嘴笑;然后他扔了茶杯,往托德先生身上泼滚烫的茶。”

利奥边尖叫边笑,在他的枕头上滚来滚去,笑到流眼泪,慌慌张张稳住了呼吸。弗雷德丽卡抚摸着他的头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他抓着她的头发,小脚乱踢,继续笑、继续抽搐。

大约是过了一星期之后的一天,奥利芙、罗萨琳德、皮皮·玛姆特、弗雷德丽卡,还有利奥,他们在一起喝茶,车轮轧在砂砾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罗萨琳德说:“肯定是爱丽丝来了。”皮皮·玛姆特满嘴都是没咽下去的水果蛋糕,说:“不是爱丽丝的车,是路虎的声音。”“也不是我们的路虎,”奥利芙说,“我们的车没有这么震的噪声。”“听不出是谁的车。”罗萨琳德说。皮皮走近窗户。“是三个男人,”她说,“没一个是我们认识的。正下车,走向我们的大门。”“难道是保守党的说客?”奥利芙问。皮皮已经走去门边。一阵男人的低语声后,最终响起一句很大声的“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站起来,趋身走向大门。皮皮·玛姆特站在那儿,在通向前门的一段阶梯上——那是一个他们并不应该置足的地方,那是一个他们的存在感很不真实的地方,但他们却真的在此——托尼、艾伦和休·平克。他们的路虎崭新锃亮,休说:“下午好,玛姆特女士。我们碰巧路过……”

“所以就想来找我们的老朋友弗雷德丽卡。”托尼接着说。

艾伦说:“弗雷德丽卡,我们没有打扰吧,我看?”

弗雷德丽卡担心自己会哭出来。她跑下台阶,用双臂环绕住艾伦的脖子,他也抱了她,休抱了她。休·平克在她脸上留下一枚轻吻。皮皮·玛姆特站在门道上,观察着这些随性的拥抱。

“喝杯茶?”弗雷德丽卡问道,带着轻微的歇斯底里的笑声,“你们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那正是我们想听到你问的,”托尼,抢在皮皮·玛姆特还没开口之前说,“你真友善。”他虽然这么说,但皮皮·玛姆特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友善。托尼接着说:“我们这一路走得挺远的,正需要一点茶呢,是吧,艾伦?是吧,休?”

他们进屋了,真是一个充满精力的集体,他们给彼此投来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先于奥利芙和罗萨琳德伸出手来之前,跟她们握了手。

“你找到来路了,我看。”奥利芙对休·平克说。

“不难找。我们也只是路过。想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弗雷德丽卡,碰碰运气罢了。”

“茶凉了,”皮皮·玛姆特说,“我去泡一壶热的。”

她推着餐车出去了。弗雷德丽卡为大家互相介绍:托尼、艾伦、休、奥利芙、罗萨琳德、利奥。

每个人都就座了,从眼中观察着彼此,从心底考量着彼此。艾伦先开口跟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说了些客套话,比如布兰大宅有多恢宏,奥利芙和罗萨琳德则简单回应,她们已经从气势上算输了。

托尼说:“还有你,亲爱的弗雷德丽卡,你怎么样?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快跟我们说说你的情况吧。”

“我陪着利奥,”弗雷德丽卡说着,却打住了,“你们应该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每个人的事情,告诉我你们正做些什么。”

托尼说:“大家都得了‘选举热’。”

艾伦说:“我在泰特美术馆教一些课,我讲的主要是透纳——我突然对透纳有了兴趣,我一向都觉得自己不喜欢浪漫主义画派,但却有了兴趣……”

休说:“我啊,卖出了那首石榴诗,就是我寄给你看的那首,卖给了《政治家》。我写了不少诗,可能会凑起来出一本书吧,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书名该不该叫《钟和石榴》——基本上是这么定名的,但我很想以‘钟’为主题,当然不是想媲美于吕贝克的钟声。如果一定要说,应该是类似‘玛丽小姐真倔强’那种概念[10]。”

“带着银铃和贝壳。”利奥背诵着。

“没错!”休对利奥说,“花园里满布着闪烁的东西……”

“除了银果和金梨[11]。”

“你儿子是个诗人,弗雷德丽卡。”

“他喜欢文字。”弗雷德丽卡说。

“他看样子就很着迷于文字。”托尼边说,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两位黑乎乎的姑姑。她们只字不言。皮皮·玛姆特推着她的餐车回来了,餐车上是新沏好的茶。托尼吃了三块水果蛋糕,艾伦吃了一个黄瓜三明治,蘸着巴敦酱。

“威尔基呢?”弗雷德丽卡问,“你们肯定见过威尔基,对吧?”

“他整天忙着他的电视游戏节目,刚录完第一集,他说好笑死了,文学骑士们和戏剧小姐们天天在那儿殴斗,弄出些笑料百出的错误,把奥登的作品错认成拜伦的。这都是威尔基说的,他还说有人把狄更斯错认成奥斯卡·王尔德,把莎士比亚错认成福雷斯特[12],他还让我们转告你说你一定得来上这个节目玩,每个人都去玩了,连亚历山大也去了,反正你也得去玩……”

“你绝对会让那些人都输在起跑线上的,弗雷德丽卡。”艾伦说。

“没有人想要在电视上看到我。”弗雷德丽卡说。

“不,你一定能让每个人都想看到你的,你总是能这样的。”

他们尽情享用着茶点,对为他们提供茶点的这栋房子里的生物们暧昧而笑,他们三个总是轻柔、明快地异口同声,他们共同追忆也互相引述,他们并不是冥顽不化地粗俗和不容人插嘴,但他们大谈特谈弗雷德丽卡开过的店,弗雷德丽卡喋喋不休的一些话题,还有弗雷德丽卡的绯闻和想法……这些也都是弗雷德丽卡多么渴望聊的。所以,她渐渐融入了他们的谈话中。她告诉休她喜欢他那首“石榴诗”的原因。她说着黑暗中那棵长着丰盈果肉和饱满种子的石榴,说着天空中那个震怒的德墨忒尔。他们两人——休和弗雷德丽卡,引用着对方的言语,融洽又一致。

利奥突然插了一句,是诗中的一句:“无序地用粉色指头摘取着。”

休对利奥微笑:“我不知道你妈妈也读给你听了。”

“妈妈没有读过,”利奥说,“是爸爸读的。”

沙发上那两位深色妇女嘴巴闭锁地互相对视。弗雷德丽卡向利奥伸出了手。休还沉浸在自己的诗中,没有发现这些细节。他问利奥:“你爸爸喜欢这首诗吗?”

“我想他并不喜欢。”利奥回答。

“诗歌并不是他的……”弗雷德丽卡接了话。

“他喜欢的是《霍比特人》,”利奥说,“我也喜欢过。”利奥答得彬彬有礼。

艾伦·梅尔维尔提议:“我特别想在你家的小树林里走走,可以吗?弗雷德丽卡。我们可以去走走吗?我来自灰蒙蒙的北部,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村庄,但它真漂亮。”

弗雷德丽卡起身。“那我们去走走吧,”她说,“没错,去看看它的美景,我现在真的需要去走一走,我们去吧。”

艾伦转向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请问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

“哦,那可真是挺……”罗萨琳德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奥利芙说。

“不,不用了,谢谢你的邀请。”罗萨琳德跟着说。

这是弗雷德丽卡第一次看到她们姐妹俩在意见上不一致,弗雷德丽卡心想。她以为自己很夸张,但她觉得自己突然又恢复成原来的自己,狂喜又机敏。

“我们不会走得太久,”她边说边走向大厅,去拿她的外套,“我想我们不会在外面待很久,不过反正这也不重要,对吗?”

“我也要跟你去,”利奥说,“等等我。”

“最好别去,亲爱的,”皮皮·玛姆特说,“你会错过你的晚餐哟。我准备了威尔士干酪,是你爱吃的,还有糖浆果馅饼,也是你爱吃的。”

“我要去拿我的衣服。”利奥说,他已经要冲去开门了。

“你妈妈不想让你跟去,”皮皮·玛姆特对他叫道,“她想见见自己很久没见到的老朋友。我们就安静留在家里,等她回来吧。我们玩快乐家庭的纸牌游戏。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游戏吗?”

“她想让我跟去!”利奥嚷着。他一动不动站着,几乎要哭出来,充满了气势。他是比尔·波特的外孙,奈杰尔·瑞佛的儿子,他小小的手指按在壁炉台上。“她不会想丢下我,一个人跟他们走。她不会的!”

弗雷德丽卡怔怔地傻站着看着他。她没说什么,但他们母子二人四目相交。托尼·沃森开口了:“那你的衣服在哪儿呢,利奥?”艾伦对皮皮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利奥的,我们一定会提早带他回来,绝对误不了他的晚餐。”

弗雷德丽卡擎着他的衣服,利奥耸耸肩,钻进了衣服里。他们往果园的方位走着,路过了一片片草场,利奥先是让休和艾伦一人一手提着他摇**,后来又骑在托尼壮实的肩膀上,揪着托尼满头的鬈发,指指画画路上的景物。深秋的黄昏里,风景很快就变得模糊不清,一只乌鸦、一个障碍物、一条水槽、一只死掉的白鼬,还有一只喜鹊像被钉在白鼬的尸体上。

因为利奥在场,没有人向弗雷德丽卡问起她的生活。在艾伦看来,这个小孩儿,尽管很小,却带着无比清晰的目的而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企图阻止弗雷德丽卡向她的朋友们谈及自己的生活。整个谈话中,只要稍有一阵因众人陷入思虑而产生短暂停顿,这个孩子就会仓促赶来“填空”,带来一些慧黠的、炫耀的、语调轻微高频的说辞,也许是这样的,艾伦心想,也许是这样。弗雷德丽卡的三位男性友人适应了这种状况。他们都是她真正的朋友,他们是来为她带来最大限度上的帮助的。林子里已经非常暗了,日落之后,薄暮似的微光不愿散去。

他们结伴返回,路上讨论着形容“暮光”的词汇:幽微的、朦胧的、昏暗的、莹柔的。休引用了海涅的诗:“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深潜入丛林。”他们已到前门,又从前门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延长了这次散步。艾伦对弗雷德丽卡说:“你的确生活在一个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

“休上次来的时候,不断重复引用那句‘只有联结’,我极其不悦,但他说的实际上也没有错。”

“所以你有‘联结’吗?”

“听我说,艾伦,我们怎么可以武断地比较不同事物的真实性?比如这里和伦敦,比如头脑里全身是书籍的人和头脑里全是数字的人。我的确对剑桥过于浓厚的文学风气感到有些厌倦。我对那种隐蔽和阴翳也有些不适应了,所以我对自己说,我要产生联结,所以我现在才置身于一个被护城河围绕着的农庄里。”

“再加上一个丹佛斯太太[13]。”

“不要这么说。不恰当的比较,会造成可怕的伤害。”

利奥说:“在灰暗的暮色中,在宜人的土地上。”

休说:“多绕的词句也难不倒你的舌头。”

艾伦拉住了弗雷德丽卡的手。

他们一行人转了弯,穿过那条绿得几乎不透明的河,踏过那条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的沙石路。他们来时开的路虎车旁边停着另一辆车,一辆银色的闪亮亮的凯旋汽车,不是奈杰尔的绿色阿斯顿·马丁。在最顶端的阶梯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几个人的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人——也是最矮的那个人——是奈杰尔。另外两个男人都穿着西装外套和法兰绒长裤,那是一种很正式的非正式穿着。一个人有着深色皮肤和大片卷卷的白胡子,看得出那胡子细致地修过。另一个则是光头,戴着角质框架的眼镜。艾伦松开弗雷德丽卡的手,托尼放下了利奥,利奥东看西看,然后在沙石路上俯冲了一阵,又试图慢慢爬上台阶,迎向他爸爸。

弗雷德丽卡为她朋友们的到来而道歉,尽管她知道她不需要这么做。她介绍他们说:“这都是我的老朋友们。”也解释说她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会在这里出现。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吐着字。奈杰尔和他的两位友人,迟钝地站在那里,在最顶层的阶梯上占据着制高点,也挡着门。在弗雷德丽卡向奈杰尔一一介绍之际,奈杰尔向艾伦、托尼和休的方向,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干净利落、毫无笑意、经济节约的点头。他也向一众人介绍了他身边的两位同伴:戈文德·沙阿,以及基斯波特·皮纳克尔。他们俩非常正式地向艾伦、托尼和休伸出手,而这三个男人需要倾斜着身体去握他们的手,像廷臣接受谒见一般。

“这位是我太太。”奈杰尔说。“幸会。”沙阿向弗雷德丽卡致意。“很高兴见到你。”皮纳克尔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突然有种在同一时刻被他们二人以不同方式鉴定和总结的感觉。在白色胡须下,沙阿有着柔和饱满的嘴唇,深邃凝重的眼睛卧在虬曲的白色眉毛下,双眼下方还有笑纹。他穿着蓝色的西装外套和一件象牙色的丝质衬衫,颈上围着一条印度丝绸围巾,是金色的火焰图案,点缀着深红色和黑色的小花。皮纳克尔整个人是“蛋形”的,一个发亮的蛋形光头,安装在一具坚实的蛋形身体上,整洁又无毛。他的衬衫上有蓝白相间的条纹,他脖子上的是一条海军蓝的丝巾,系得极其细腻整齐。奈杰尔穿着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裤子。艾伦、托尼和休则都是灯芯绒的夹克和裤装,内衬马球衫领的毛衣。奈杰尔的朋友们让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显得既不稳重又不牢靠。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从他们自己这一边的立场上看,让奈杰尔的朋友显得浮夸自大,华而不实。但问题是,弗雷德丽卡的朋友,并不立足于他们的“立场”上。在通常情形下,这两组人大概会互相加入,聊得兴致勃勃并相融无间,但这根本没有发生,奈杰尔向弗雷德丽卡的朋友们解释道,他和皮纳克尔和沙阿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讨,他想招待三个人喝一点东西,但被婉拒了,三个人退向他们开来的路虎车。托尼问:“或许你在商谈要事之际,可以把弗雷德丽卡借给我们一会儿,让我们去史派森德镇吃一顿晚餐?”这个意向单纯的临时邀请里有一丝努力征询的意味,每个人都体会得到。奈杰尔回应道:“噢,可能不行,我不觉得她会想那么做。毕竟我和朋友们才刚刚抵达这里。”

弗雷德丽卡说:“如果你有事情需要讨论的话,你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在场啊……”

她非常理智地知道,这番辩词是根本不用说出来的。

但她也知道既然她说出来了,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我们还会在这儿逗留一些时间,”托尼说,“我们住在红龙旅馆里。我们应该会再见到的。”

“应该吧,”奈杰尔说,“但谁知道呢?”

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们这些人,他的弦外之音再清晰不过。

弗雷德丽卡与皮纳克尔、沙阿,以及奈杰尔共进晚餐。她并不常见奈杰尔的朋友,即使她见了,奈杰尔那些朋友也不怎么对她说话。奈杰尔在一个极其男性的社会中经营、度过自己的社交生活,一个充斥着俱乐部、酒吧、雪茄、复杂和吊诡人际的男性社会。当他在家的时候,那个男性世界以无形的方式向他所在的以护城河围绕的庄园发出召唤,空气的声音、咽喉的声音、文雅的声音、激动的声音、浓稠奶油的声音、欧洲人的声音、亚洲人的声音、美洲人的声音,都从他的电话筒中传来,他整夜坐着,倚在他的皮扶手椅上,与这广阔的世界对话。弗雷德丽卡认为如果她的朋友们没来找她的话,她不会被邀来陪同皮纳克尔和沙阿共进晚餐。远方友人来到布兰大宅是很罕有的情况,而通常若有人来访,她会被“贬谪”到利奥的育婴房里吃晚餐,或者皮皮·玛姆特弄点好吃的东西给她装在托盘里,她就在火炉的旁边吃完。但是今晚,她却坐在奈杰尔和友人的餐桌上,一同用餐,但大家都没什么话跟她讲。皮纳克尔几乎是通过与奈杰尔的对话,以第三人称称呼她。“你太太看样子在乡村中过得很舒适惬意。”他说道,他和沙阿都面露愉快的微笑,“在荷兰,我们可没有这么丰富的地貌景观,一切看起来都很单调。请问,你太太是否造访过荷兰?”“没有,”弗雷德丽卡说,“我很想去参观一下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我很想去欣赏凡·高的画作。”“你真的应该带她去一次荷兰,瑞佛,”皮纳克尔对休说,“鹿特丹不算漂亮,但她应该会喜欢代尔夫特和莱顿,她会对郁金香感兴趣。”皮纳克尔的话对自己都没什么兴趣,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沙阿说:“所以你对绘画感兴趣?瑞佛太太。”跟皮纳克尔不同,他至少是看着弗雷德丽卡的。当她的眼睛和他的相遇时,他给她一个小小的隐秘的微笑,尽管那微笑是否不假思索并不可知。他说:“瑞佛太太,我觉得你今晚这件棕色的洋装选得很好,这是和你美丽头发相配的棕色。怎样的图画是你所喜爱的?”

弗雷德丽卡不中意她身上穿的这件洋装——那是一件高领细长袖的深棕色筒形裙,色调在咖啡和巧克力的颜色中间。那洋装最大限度地凸显出她细长的身材和胳膊,洋装本身倒显得短了,还有她细长的腿也一览无余。戈文德·沙阿想象得出她洋装之内是令人难为情的小**。他看起来友善,但弗雷德丽卡知道沙阿不认为她有魅力。但沙阿坚决相信她想要让他觉得她有魅力,所以他的眼睛在她身上自由游走,但保持着礼貌。

她说:“恐怕我对绘画作品不是很懂。但我对凡·高了解得不少。我有一个好朋友写了一个关于凡·高的戏剧剧本。文学是我真正的志向。”

“我知道有很多关于凡·高的戏剧,”皮纳克尔说,“大众对他的生平很有探知欲,他既有信仰又很疯狂,这一点很合乎荷兰人的性格。他在世的时候只卖出过一幅画。我敬佩他在面对和穿行人生窘境时的坚毅。怎么会有一个正常人能画出成千上百幅作品,却忍受无人购买的现实?我问我自己,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作品终有一天会被人渴求,还是说他的成功纯属意外?”

“很多人都在创作没人需要的作品,”沙阿说,“不过我必须认同你的观点,的确有人带着坚定的信心,继续创作,他们知道有一天世人终会醒悟,终会想要他们所创作出的作品,他们的眼光是超前的。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像是疯人,有些人本质上的确是疯人。我知道凡·高的弟弟是个商人。他可能就比较清醒地意识到,世人总有一天会想要他哥哥画的这些作品。也可能他并不知道。据我所知,他买下了哥哥所有的画作,收藏了哥哥所有的画作。或许他只是心地善良。或许他只是实践他作为家人的忠诚。”

“他也死于精神崩溃,”皮纳克尔说,“很多荷兰人都败给了忧郁的疯狂。这像我们外套上的灰色雨痕。这也是我们远游的原因,从灰色的雨水和忧郁的疯狂中逃脱。”

“但对于住在次大陆上的我们,”沙阿说,“我们远游的原因是我们必须逃离极度的贫穷和被我们搞得一团糟的日常生活。我们自己建筑起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经营企业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们是一群脱序的人,并且既懒惰又腐化。为了能有任何一个企业,我们甘愿勇敢面对灰色的雨水和忧郁的疯狂,仅仅是想换取能供我们每天果腹的面包;如果我们足够幸运,我们甚至还能往面包上涂点牛油、果酱,最好不过的是最终能把鹅肝、鱼子酱抹在面包上。但我们不喜欢你们大陆上灰色的雾气和你们那恐怖的又湿又冷的风,我们渴望日光,很想在次大陆和大陆之间来来回回,但我们做不到。”

三个男人为这番话大笑,好像这番话有着比表面上听起来更加深厚的含义。

“终于能为人生感到痛快点了,”沙阿说,“一间办公室在鹿特丹,还有一间办公室在伦敦,在克什米尔的山上有一栋房子,在安提比斯有一栋别墅,在地中海有一艘游艇,在北海有一艘远洋航船,我算是个自由人。”

皮纳克尔说:“文森特·凡·高即使在荷兰南部也是既忧郁又疯狂的。我看,阳光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但我个人很喜欢阳光,我偏爱在非洲北部或意大利或南法住上一两个星期,我懂得保护我的眼睛和皮肤,也不会让我过度暴露在阳光中。”

“基斯波特,你一站出来,我们就知道你是个小心谨慎又稳健温和的人啊。”

“只在某些方面如此,戈文德。只在我个人的性情方面。当我必须冒险的时候,我也会冒险。不冒险的话,是没办法做生意的。”

“的确如此。重点是,知难而上并量力而行。”

几个男人又大笑起来了。弗雷德丽卡穿着她的棕色洋装,但她事实上并不在场,也绝不会想为那两个男人在场,即使是留一双女性的眼睛来观察他们的男性活力也不行,因为他们也的确不把她当“女性”看待。奈杰尔就视她为女性。他即使在看着沙阿和皮纳克尔时,也留心着她;他常常给他们斟满酒杯,却完全不给她倒酒。她想他之所以没怎么说话,是因为他一定程度上在思考着艾伦、托尼和休为什么突然出现。但他从头至尾只字未提,这叫她好奇不已。不过,即使他在自己的电话世界中,也多数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他的头向一侧倾斜,他的嘴唇和眉毛陷入深思熟虑。

三个好朋友正在红龙旅馆里吃着牛排和牛肉腰花馅饼。他们先喝了番茄汤,才开始吃馅饼,真是太好吃了!餐室里的梁柱不算高,也说不出来这个餐室到底是新还是旧,但餐室一端有一个酒吧。餐室的壁炉里烧的是实木,像篝火一般,依傍着木头烧起来的火,让人格外开心。

托尼说:“她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她会发狂的。”

“你不能那么说,”休说,“她来到了这里,搞不好是因为她真心喜欢这里。搞不好是她对乡村生活有一种眷恋。我就有,时不时都想到乡村里。”

“你认为她喜欢乡村生活?”

“不,不,我可不这么看。”

“那她当初为什么要来?”托尼问道。一时之下,他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分析式的解释。

艾伦说:“我注意到的是,所有的能在谈论莎士比亚或者克罗德·洛林[14],甚至是詹姆士·哈罗德·威尔逊,都侃侃而谈并理性思辨的人,却总会在决定自己的婚姻时做出一些愚蠢荒谬的事情。意志坚定的人总是受到意志薄弱的人的压力胁迫,反之亦然。人们总是和自己对婚姻的向往结婚。我认识一个女孩,她的理想是嫁给一个煤黑色头发的男人,她最终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你说这是多么理想的婚姻啊——她嫁的那个男人无趣至极,还在房间的顶楼上藏着一辆火车模型。我也注意到有些人结婚就是为了向父母泄恨,或者重复他们父母的错误或成功,多数时候两者兼有。人们也以结婚为手段,达到远离父母的目的,更有无数的人草草和一个爱人结婚,是为了避开另一个爱人,但他们心里想的不是和自己结了婚的那个人,而是没和自己结婚的那个人。当然也有人结婚,是为了恶意刺激那个不要自己的人。”

“或者是为了钱。”托尼说。

“或者是为了钱,”艾伦说,“我会以为这是弗雷德丽卡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全部融合进一个计谋中,然后实施。但这也可能是对于自己太想做的很多事情,她有了一个对抗式的计谋——至少暂时看起来是这样的。”

“她说过她结婚是因为她姐姐过世了,”休说,“但我得说,那并不是她准确的原话,我看是她自我暗示那件事改变了她。她姐姐死了,她也因此变了。”

“我不明白,”托尼说,“为什么姐姐的死可以让一个人转变为庄园妇人;这看起来是很奇怪的一个转折,我只能这么说。”

“但你可以想象出那个情境,”艾伦开口了,“在一个全新的地方找到一个全新的开始——那是一段全新的人生……她不会愚蠢到作弄自己的。”

“她一直是很愚蠢的,”托尼说,“这才是她让人能够忍受的原因。她的愚蠢和明智是同时体现的,但她又总是判断正确的,这太难以置信了,她这个可怜的女人。看到她身陷囹圄,竟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没有,不知道哪来的这种意味。”休说,“这一切都很可悲。还有那个令人惊讶的小男孩。他不让他妈妈对我们多说一个字。他做到了。”

“这是我们来找她这件事里面最癫狂的部分,”托尼道,“这让弗雷德丽卡身处困境中,没的拯救。”

托尼对弗雷德丽卡窘况的沉思辨析里,有一些欢悦的元素。而艾伦和休则是一直心烦意乱的,比起托尼,他们似乎插手干预的意愿也比较少。休说:“话又说回来,你又怎么能确证呢?最出人意外的夫妇会以最出人意外的方式获得快乐。”

艾伦反驳:“这当然能确证。她现在一团糟。她迷失、混乱,又愧赧。”

托尼问:“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女侍应生端来了柠檬蛋白糖霜饼。

艾伦语气坚定:“反正我们不能就这么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休有些迟疑:“我不认为我们要再见到她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壁炉中火光摇曳跳跃。坐在酒吧里很舒服。他们又点了咖啡和威士忌,谈论起詹姆士·哈罗德·威尔逊和鲁珀特·帕罗特。外面起风了,风还夹带着雨。

弗雷德丽卡躺下得比较早,奈杰尔带着皮纳克尔和沙阿去了书房。弗雷德丽卡躺在**,读着劳伦斯·杜雷尔的《贾丝汀》[15]。她之所以选这本书,是因为她觉得这本书的叙事性足够强,即使她在此时的状态下,她的注意力还是能被这本书的情节吸引住。她想:“我明明可以爬起来就去往亚历山大。”然后她意识到,真正可以去亚历山大的是皮纳克尔、沙阿、奈杰尔·瑞佛。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花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去品读杜雷尔精雕细琢的散文,但他们肯定都比她更愿意待在家里、留守在自己的世界中。她不想让杜雷尔笔下的亚历山大港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里,所以她熄了灯。呆板地卧在黑暗中,用意志力召唤着睡眠的降临,她晃了晃脑袋,不想却导致了骨痛。她再次打开了灯,翻开了里尔克[16]的诗集。她躺在**,读的是《致奥尔佛士十四行诗》的德英双语对照译文版,让自己的头脑动一动。越读越想读,语法上的小角力赛有一种绝妙的舒缓效果,她读到几行让她身体不禁寒战的诗,她觉得她一定得拿给休读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