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二十四年(1891)五月十一日,位于滋贺县大津的日本最大淡水湖琵琶湖畔,迎来了到访的俄国皇太子尼古拉一行,老百姓们对于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相当欢迎的,大家有秩序地站成两列,一边围观一边让出一条道给尼古拉太子坐的黄包车通过。而明治政府对这位爷的到访也极为重视,特别是在安全保卫方面那真是下足了功夫,基本上是达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短短几百米的路上就站了二十多个警察,人人身戴佩刀,威武挺拔地戳在路边,一副谁敢靠近直接法办的样子。
尼古拉太子对此感到相当满意,并表示有这样的防御措施,就算是刺客他祖宗出现,也冲不进这个圈子。
老话说满碗饭能吃满句话不能说,就在太子爷意气奋发得意洋洋的当儿,意外发生了。
且说此时尼古拉同学正坐在黄包车里向四周围观群众微笑挥手,突然一个黑影横空出世,一步窜到了他的身边,尼古拉还没看清来者是谁,脸长什么模样,那哥们儿手里就突然多出了一把单手佩刀,接着一道寒光,刀刃直劈他的脸,尼古拉凭借着本能急闪了一下,但估计是因为平时缺乏锻炼的缘故,压根就没闪开,仍旧挨了那么一下,右脸颊被刀砍中,不过此时的尼古拉太子本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意识,一下子爆发出了巨大的潜在能量,只见他都来不及抹去顺着脸喷出来的血,一个狗熊打滚,便翻身下了车,顺利躲过了刺客的第二刀,然后连滚带爬朝远处奔命而去,在这个过程中,又使对方的第三刀也落了空,其反应之灵敏,身手之矫健,虽日本剑圣宫本武藏再世亦不能及也。
而那位刺客也是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看尼古拉手脚并用打算逃走,立刻高举手里的佩刀,向着他冲了过去。
一直到他举刀追杀的那一瞬间,周围人才反应了过来:有人暗杀!于是大家纷纷围了上来,其中尼古拉太子的车夫,名叫向畑治三郎,虽说没什么功夫,但却有智慧。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了挥舞着刀就要砍的刺客,然后伸出了自己的一只脚,使了个绊子,便将对方轻易地给放倒了,趁着这个机会,周边的警察才一拥而上,将刺客扑倒在地,用随身携带的绳子将其五花大绑一番,然后带回局里审讯,而尼古拉太子自然也被人给扶了起来,送到医院里抢救去了。
经过多方会诊,众医生一致认为,太子虽说运气很差,脸上被劈了一刀,伤口长达9厘米,基本上算是破了相,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问题的。
接下来的问题就比较复杂了,是关于这个刺客的:他到底是怎样进入这层层防御圈,然后还能抽刀砍人的?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何要刺杀尼古拉太子?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这位刺客先生之所以能穿越警察的保护圈轻而易举地来到尼古拉身旁以至于连他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就是当时站在黄包车边负责搞警卫工作的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名叫津田三藏。
其次就是津田三藏刺杀尼古拉的动机了。根据他自己的交代,是因为这哥们儿爱国的缘故。
具体是这样的,当津田三藏听说俄国的王子尼古拉要来日本访问之后,便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哥们儿是来充当俄国侵略日本的马前卒的,特地先跑过来以访问的名义刺探情报,同时,也是为了看看俄国今后的殖民地是啥样子。缘此故,必须要将其给弄死,这样日本便不会遭到侵略了。
这听起来相当可笑,但津田三藏确实是这么说的。每当我看到这段的时候,总会想,当年日本是不是只要是人类都能做警察啊?
其实,尽管那年头俄国四处扩张,手伸得又黑又长,从朝鲜一直到印度,哪儿都留下了他们那肮脏的手印,可尼古拉这次来日本,却真的只是一次旅游,这家伙非但没打算侵略日本刺探日本军情,相反,其实他非常喜欢日本这个国家,也喜欢日本文化,说白了,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哈日派。
哈日的情节源自于当时法国作家皮埃尔?罗蒂的一部舞台剧《阿菊》,说的是一位日本姑娘和一个欧洲绅士的恋爱罗曼史,尼古拉看了之后,被里面温柔善良美丽动人的日本姑娘给深深地迷住了,从此之后便爱上了日本的一切,并整天幻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跟一个日本美女谈一场浪漫的恋爱,想着想着,就决定亲自来日本观光一番,实地看看自己憧憬的那个国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1891年(明治二十四年)5月上,尼古拉坐船抵达日本,在长崎登了陆,当他踏上日本土地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看,看什么都想要的极度兴奋状态之中。
在街头的古董店里,他是看到东西就买,从战国时代的盔甲到江户时代的夜壶,只要是日本的,统统出钱拿下,连价都不怎么问。
到达京都之后,尼古拉被安排住进了一间传统的日本旅馆,一进门他就大叫一声,然后飞身扑进了屋子,接着就伏在地上再也不见起身。
手下吓坏了,以为太子被什么独门暗器给打中了脑袋当场死房间里了,连忙跑过去抢救,结果刚一走近就听到尼古拉的兴奋之词:“太棒了!我要!”
他要的东西是他身子底下的榻榻米,而日本方面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的榻榻米都给挖了起来,运到了太子殿下的军舰上,然后再给他换了一间房。
还是在京都,当他在参观日本传统的刺青工房时,对日本龙的图案大感兴趣,回家之后就把刺青师傅给叫到了房间里,要求他在自己的右腕上给刺上一条龙。
就是这么一个热爱日本热爱日本文化的哈日孩子,结果在他喜爱的土地上被他憧憬的民族中的一份子给砍了,这不得不说是相当悲哀相当倒霉的一件事儿。
这桩史称大津事件的刺杀案,在当年的日本社会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甚至可以说是恐慌。
当时俄国在世界上属于是相当强大的帝国了,不论是领土面积还是军事力量来看都是如此,真要跟日本打的话,估计两三下就能直接解决战斗了。
现如今你把人家的皇太子给砍了,就算本来不想打你的,搞不好现在都会过来揍你一顿。
所以大家都慌了,就连明治天皇都感到自己的双腿在打颤,不过尽管浑身发抖,可有的事情也是不得不去做的。在事发的第二天,也就是12日,他便从东京启程,13日到达了尼古拉太子在京都疗养的国宾馆,亲自探望了对方,并致以真诚的道歉,表示哥们儿是我们错了,你的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我们日本统统加倍全包,怎样?
尼古拉太子倒也挺好说话,说自己也没伤太重,就是流了点血,头晕想睡觉,您老先出去吧。
明治天皇说,好,我这就出去。可刚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白布:“这是皇后亲自做的绷带,您请用。”
这玩意儿肯定是没消过毒,估计人太子也不敢用,用了很可能就破伤风,若砍倒是没被砍死,却因感染毙命那就太不值当了。但他还是从病榻上撑起了半个身子双手接下,口称谢谢之后,又说道:“天皇陛下,这里虽然很豪华,但还是住的不太习惯,我能回到自己来时坐的那艘军舰上去休养么?”
尼古拉说的那艘军舰此时正停在神户港。天皇对此一口答应,并且表示,我送你去神户。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动身亲自陪同在尼古拉身边,一直将其送到船下并看着太子上了船。天皇亲自当陪送员,这在日本历史上是前所未闻的事情,但明治天皇愣是给做到了。
与此同时,日本各界都被动员了起来,要相应天皇,支持天皇并跟随天皇,一起给俄国的皇太子道歉。其中,有栖川宫炽仁亲王的儿子有栖川宫威仁亲王被封了个道歉大使的名号亲自跑到了俄国,找太子他爹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磕头求饶赔不是去了。首相伊藤博文也来到了那艘军舰上,亲切探望了伤已经好得快差不多的尼古拉太子,在深鞠躬90度之后,他又致上了自己的慰问品——日本点心数盒。对此,尼古拉还是相当满意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各种亲王贵胄高官名流纷纷来到军舰上以各种名头对太子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情并且送上了慰问之品。
而基层老百姓们也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各种慰问活动。
最普通的办法就是拍电报到俄国公使馆,以一个普通日本国国民的名义对太子说一声对不起,请你不要从此恨上我们日本。这样的电报俄国人一天能收到2万封。
接着,寺院,神社每天开始念经祈祷敲钟奏乐,请神仙佛爷下凡帮忙,让皇太子的伤势尽快痊愈。
此外,学校纷纷开始停课,孩子们也不上学了,大家在家写信的写信,叠千纸鹤的叠千纸鹤,弄完之后再拼凑在一起给尼古拉送了过去。
再后来,连各种娱乐场所比如京都的岛原东京的吉原都暂停了营业,一切奏乐鸣响之事也被停止,不过,这些哀悼都是民间自发的,并非政府组织,没有一个人对日本人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许唱歌不许跳舞不许玩劲舞团不许打魔兽,但却没有一个日本人唱歌跳舞玩劲舞团打魔兽。
这就叫做民族凝聚力。
对此,尼古拉表示衷心的感谢,但一连好几天天天几十上百个人跑来以慰问的名义围观再加上几万封电报信着实让他有些吃不消了,再加上自己本来就是来旅游的,现在游也游地差不多了,礼物也拿了不少了,刻骨铭心的纪念也有了,那就该回家了。
所以在当月的15日,他对明治政府说,自己将在19日启程回国,明治政府连忙表示,我们讲组织盛大的欢送会,到时候请太子务必赏脸参加一下。
然而尼古拉却一口回绝,说我不来,不仅不来,他还提出了另外的要求:“让你们的天皇来我的军舰上,我来招待他吧。”
这个邀请再度引起了一阵恐慌。
因为大家都觉得,自打尼古拉这小子被砍之后,居然意外地没有对日本政府提出过任何要求,先前不管怎么说,至少还要走了30张榻榻米,可现在居然连一碗大米都不肯多要日本人的,肯定是憋着一股坏想搞报复,如今居然公开要求天皇单独去他的军舰,绝对是有阴谋。
至于是什么阴谋,负责天皇起居生活出行各种事物的宫内厅(前宫内省)众高官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讨论出的结果让所有人震惊:尼古拉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绑架天皇,把他给弄到俄国去。
既然是这样,那就自然不能让天皇去了。所以一连几天,宫内厅大小官员齐齐地跑到天皇跟前劝谏,说皇上这事绝对绝对有阴谋,你去了绝对绝对就回不来了,所以绝对绝对不能去。
明治天皇听了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很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去的话,谁去?如果我连他们的军舰都不敢上,那么日本的颜面又将存于这个世间的何处!?”
宫内省里有那种已经当差当了很多年,从幕府时代开始就为天皇服务的老爷子,在听了这话之后,当场眼泪就掉了下来。
因为他们还清楚的记得,27年前(1864年)的禁门之变中,当时还只是睦仁亲王的他,在长州藩的隆隆炮声下,被吓得当场晕了过去,时过境迁,这家伙却已经俨然成长为了一个能够担负起国家重担的堂堂君王了。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的事情还是不能放他去做的,毕竟风险太大。但天皇却是铁了心一般地表示,自己肯定要去,你们谁都别拦着。
19日,在大家一片提心吊胆的祈祷下,天皇来到了俄国的军舰上,见到了尼古拉太子。
太子很高兴,说天皇陛下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天皇也很高兴,说看到您恢复地还算不错真是太好了。
接着两人开始了亲切的交谈,明治天皇表示,日俄两国友谊源远流长,从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就已经开始了,而且离的又那么近,属于好邻居好伙伴的类型,所以更加应该多搞双边合作,加强睦邻友好,以便迎接崭新的未来。
尼古拉太子也表示,尽管这次来日本旅游发生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总体来说日本给自己的印象是相当不错的,吃的喝的都很对胃口,艺术品也很漂亮,简单说来一句话,大体上是好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就让它随着滚滚奔涌的海浪一起消失吧。
明治天皇天天称是,说太子您放心,有的事情就算您不说,我们也肯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会谈在一片欢快友好的气氛中结束,天皇顺利下船,目送俄国军舰离去。
在尼古拉太子离开日本的第二天,有一个人自杀了,死在了京都府政府机关办公大楼的门口。
死者名叫畠山勇子,是千叶县出身的普通女性,当年27岁。其实她是一个跟此次事件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路人甲,不过,当其得知天皇因为尼古拉被人砍了而陷入了深深的头痛之中后,觉得天皇暖热,匹夫有责,自己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但也应该为此做出一些什么来。
想来想去,她决定,自己去代表日本老百姓向尼古拉太子道歉,而道歉的方式就是自杀,用生命来表达自己的诚意。
5月20日晚上7点刚过,畠山勇子来到了京都府政府办公大楼门前,先是投书三封,一封是写给俄国太子和政府官员的,叫《露国御官吏样》,露国就是俄国,里面表达了她作为一个普通日本老百姓对此事件的内疚心态,并真诚地希望俄国人们不要因此而恨上日本;余下的两封都是写给日本政府各高官的,一封叫《日本政府样》,一封叫《政府御中样》,内容大致是讲自己是心甘情愿为国道歉而死,没有任何人胁迫,以及简单地叙述了她的生平,等等。
投完三封信,畠山勇子拿起小刀,先刺了自己的胸口,因为她力气比较小已经众所周知的原因,故而刀刃并未触及到心脏,所以她没死,随即,勇子又刺了自己的喉咙,还是因为力气太小的缘故,虽然刺破了鲜血流了一地,但没刺穿,所以还是没马上死;再想刺自己什么地方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而浑身无力,已经无法下手了。
虽然畠山勇子被路过的人们立刻送往了医院,但最终还是因为流血过多外加伤势过重,当天就死在了抢救室里。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光是日本,整个国际社会都被震撼了,尼古拉太子知道这事儿之后,也是感动地差点连眼泪都掉下来,连忙亲自指示驻日的俄国外交官们集体前去登门参加畠山勇子的追悼会,并且还送上了大量的金钱礼物以表达自己的哀悼之情。
英法等欧洲国家也对此事进行了相关报道,高度赞扬了日本女子的爱国情怀,葡萄牙驻日公使莫拉艾斯先生还亲自跑来,在追悼会上献了画圈。
至于日本国内的舆论媒体,那更是展开了一股近乎疯狂的宣传旋风,不仅那三封投书被公开,就连畠山勇子留给亲朋好友的遗书也被全国各大媒体争相转载,并众口一词地给她戴上了一顶“贞洁烈女”的高帽子。而民间也把她视为民族英雄,更有甚者还在神社里给她封了个神位,让大家对其行礼膜拜,一时间,全日本都流行着一股畠山热。不过,至始至终,再也没有第二个跳出来说要自杀的人了。
此外,那个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使绊子的车夫向畑治三郎也受到了极大的褒奖,俄国方面自不必说,先是授予了他圣安娜勋章,然后又前后给了两笔总计金额为3500日元的奖金。而日本政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他,先是给了他一枚白色桐叶勋章,然后每年都发给他36日元的生活费,不过后来日俄战争爆发之后便终止。
赏完了之后,就该来说说罚的了。
滋贺县警视局局长引咎辞职,因为自己的部下捅出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篓子,不辞职也说不过去。
接下来就是那位刺客津田三藏了。
首先,这哥们儿被天皇亲自定性为国贼,号召全国人民共讨之;接着,他享受了我们中国一代奸臣秦桧宰相都没能享受到的待遇。
且说秦相自打坑死岳飞之后,就被中国老百姓给普遍地恨上了,痛恨的程度相当深。本来,中国人取名有用佳木为名的习惯,比如李成梁的那几个儿子就叫李如松李如梅李如柏,而桧木本身也是一种名木,几乎能跟松梅柏齐名,但自打出了秦桧之后,就基本上没人在名字里放这个桧字了,后来还专门有个姓秦的家伙写了两句诗,叫“人从宋后耻名桧,我到坟前(岳王坟)愧姓秦”,被痛恨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不管是耻名桧还是愧姓秦,那都是老百姓们自发的,跟当时的统治者并没丝毫瓜葛,纯属民间行为,与官方无关。
但明治政府就不同了,事发之后,津田三藏的家乡向全国宣告:从此以后,他们那块地方不许有人再姓津田,也不许再有人叫三藏,一时间连原本在日本孩子中间有大人气的木偶戏西游记都没人演了,因为唐僧在日本是被叫做三藏法师的。
搞完这套虚的,再下面就得来点实实在在的玩意儿了,就是关于津田三藏这家伙本人,该怎么个处理法。
早在有栖川宫威仁亲王访俄赔罪的时候,亚历山大三世就暗示说,那个刺客应该被处于绞刑,活活绞死他,而当时亲王也当场表态说,你放心,这小子活不了。
判处津田三藏死刑,这在当时不管从天皇的意思来看,还是从众官员的意思来看,就算是放眼从民间看,那都是铁板钉钉,改变不了的事情。
不过按照传统,还是得开一个内阁会议,让大家来讨论讨论细节,比如怎么死,在哪儿死,由谁动手之类。
维新三杰之一西乡隆盛的弟弟,时任内务大臣西乡从道率先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这事儿其实很简单,送到法院去接受审判,然后判处死刑,几天内就能执行了。”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也就只有这个办法了,接下来我们就来讨论一下什么时候开庭吧。
却不想就在此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不能让他这么死。”
说话人是新上任的递信大臣后藤象二郎。
众人很奇怪,问他不让这么死那你想让他怎么死?
“把他毒死在监狱里,然后对外宣称暴毙,直接掩埋尸体。”
西乡从道说后藤你丫疯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明明能光明正大处决的,非得搞这种肮脏手段,你喝多了还是怎么着?
“西乡大人,谁告诉你能光明正大处决的?”后藤象二郎问道。
西乡从道愣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就不能通过法律的手段来判津田三藏死刑,他觉得后藤象二郎今天绝对是喝高了,不是来开会而是来找茬的。所以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反正除了象二郎之外所有人都站在自己这一边,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去浪费这个时间了。
总而言之,全国形势一片团结,上到天皇下到乞丐,大家都盼着并认为津田三藏这次算是死定了。
1891年(明治二十四年)5月18日,众人期盼已久的津田三藏刺杀俄太子一案终于开庭了,本来这事儿应该在大津市地方法院进行的,但为了体现日本政府的重视,所以特地改在了东京的最高裁判所宣判,而且为了方便省时省事,明治政府还做出规定:审判方法临时改为一审终了制,就是一锤子的买卖,不给你任何上诉的机会。
就在开审的同时,司法大臣山田显义和内务大臣西乡从道则准备起了死刑要用的各种道具,比如用几号管的枪,让谁来打,或者是不是考虑一下用绞刑架之类等等。
正在他们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审判结果出来了:
经法庭调查认为,被告人津田三藏犯有杀人未遂罪,判处无期徒刑。
“梆!”
一锤子定了音。
傻了,上到天皇下到乞丐,全国人民都傻了。
傻完之后大家慌了,这案子是日本天皇亲自把关,俄国沙皇亲自过问,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了,怎么居然还有人敢翻了呢?最要命的是,你这边一翻案,毛子那边就得翻脸,搞不好脸都不翻直接舰队骑兵开过来上脸了,这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山田显义问了西乡从道一个巨愚蠢的问题:“这他娘的是谁审的案子?”
西乡从道一看这哥们儿都已经气糊涂了,也不好笑他,生怕对方受了刺激然后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来,于是便很和蔼可亲地说道:“是国家大法官儿岛惟谦。”
国家大法官就是我们中国的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为了体现明治政府对刺杀太子一案的重视,但凡跟该案有关的,一律都采用最高规格——在最高规格的法院进行最高规格的审判,并由最高规格的法官来操作。
结果就捅出了最高规格的篓子。
儿岛惟谦,原宇和岛藩(今爱媛县)出身,虽说家里好歹也算是个武士,但因为实在太穷养不活,所以自幼便被送到了人家家里当养子,从10多岁起,便到了当地的一家造酒作坊里当小工,童年过得比较凄苦。庆应元年(1865)的时候,儿岛惟谦去了长崎,在那里他结识了坂本龙马以及五代友厚等人,在这群人的感化下,他酒厂小工也不当了,直接赶赴京都,开始参加起了尊王攘夷的活动。再混着混着,戊辰战争爆发了,于是他便参加了革命,扛着枪从京都一直打到北海道,全国解放之后,先是在新泻县和品川县(今东京品川地区)担任地方官,1870年(明治三年)被调入司法省,从名古屋地方裁判所所长开始当起,一步步往上爬,一直爬到1891年(明治二十四年),终于修成正果,成为了日本司法界的老大。
估计天皇也挺郁闷的,刚刚提拔了这家伙就给自己弄出了这档子事儿来,这真是一失手成千古恨。
不过你再恨再悔也没用了,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到儿岛惟谦,让他择日重判,这样才能不得罪俄国人。
西乡从道决定亲自拜访儿岛大法官,说点好话送点礼物啥的,以便让地方回心转意,而时任总理大臣松方正义听说之后表示自己也要去,人多力量大。
到了儿岛家,儿岛惟谦从容不迫地受了西乡从道和松方正义两人的一拜然后收下了那一包礼物,再非常淡定地招呼仆人上茶,喝了几口之后,西乡从道忍不住了:“儿岛,你看你是不是把那个审判结果给重新弄一下?”
“凭什么?我完全是按照法律在办事,凭什么要改?”
松方正义非常低声下气:“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大日本帝国宪法第116条,杀害天皇或者皇族以及杀害未遂企图杀害的,判处死刑。”儿岛惟谦一口将其打断道,“既然津田三藏杀害未遂的并非是我日本的皇族,凭什么要判他死刑?”
这条理由在当日法庭上已经说过,松方正义和西乡从道都明白,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买了好吃的,说着好听的来求人了。
“我说儿岛大人。”松方正义笑容可掬,“你看,现在这事情比较特殊不是?所以你就特事特办一下吧。”
“人人都来特事特办,还要法律干嘛使?”
松方正义一听这话就急了,说你不给全国人民面子难道还不给我这个总理大臣面子么?我好歹也是一国之首,除了天皇就我最大了,你对待我这个总理,就是这幅嘴脸?
儿岛惟谦一听这话,当场就问了一句:“总理算什么?”
松方正义则反问一句:“你说总理算什么?”
“总理在我这里,什么都不算。”儿岛惟谦义正言辞,“日本的宪法是三权分立的,你的行政权和我的司法权两相互不干涉,如果你打算以来自政府的压力逼我就范的话,那这个国家也就谈不上是什么立宪国了。”
这话说到这里,西乡从道算是明白后藤象二郎那天还真是没喝高,句句都是真理,不过显然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对儿岛惟谦说道:“你要想好了,虽说你是大法官,在国内你爱怎么折腾我们都没法来干涉你,可现在事关俄国皇家,若执意以普通的杀人未遂罪来判津田三藏那家伙的话,搞不好俄国人一发火就攻过来了,你觉得为了那堆乱七八糟的破法律引发亡国划算么?连国家都没有了还有个毛法律啊?”
“如果一个国家连自己制定的法律都无法遵守保护,那要这个国家还有个毛用啊?”儿岛惟谦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跟俄国的关系何去何从,这不是我这个当法官应该考虑的事情,而是你们这些拥有行政权的人的工作,我的本职,就是维护法律尊严。”
西乡从道一看关键问题都被这哥们儿来了个一推二六五,也算是服了他了,不过人家都推得有礼有节还有利——对自己有利,所以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来,实在没辙了,他只能想出了最后的一招:“我是代表皇上来的。”
这下轮到儿岛惟谦不说话了,因为他压根没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身怀皇上密旨的,奉了圣命才来见你的。”西乡从道的最终绝招其实就是忽悠,把天皇给抬出来吓唬吓唬儿岛惟谦,或许他迫于皇威,可能也就就范了,“你难不成打算抗旨不尊么?”
儿岛惟谦从小也是苦出身,战场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才有了今天,岂是那种要见识没见识要胆识没胆识的富二代?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吓大的,他当场就把西乡从道的忽悠给点破了:“暂且不是就算是皇上之命,我也不会违背皇家制定的法律,你现在说,你有皇上的旨意,那么西乡大人,请你明确回答我,皇上到底有没有明确表示‘以宪法116条为根据判处津田三藏死刑’?有,还是没有?”
那肯定是没有了,而且事关天皇,西乡从道也不敢贸然无中生有,眼看忽悠也失败了,只能表示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告辞了。
5月26日,津田三藏被押赴监牢,开始了他的铁窗生活。
对于此事,日本国内的反响也是一片激烈,不过出乎很多明治高官的意料,老百姓们非但没有对那位“宽容”国贼津田三藏的法官儿岛惟谦产生任何憎恶之情,相反,大家对他的那种誓死都要维护法律尊严的精神交口称赞,纷纷评价他是法律的守护神。
而欧美列强也通过这件事儿对日本刮目相看,各国媒体争相报道了儿岛大法官舍命护法的英雄事迹,并且给予了高度评价和赞扬。
不过,这些明治政府的高官们都不是特别关心,他们的眼睛,都只死盯着一个国家,那就是俄国。
6月初,亚历山大三世特地发函表示,对于日本在太子到访期间的欢迎工作以及离去之后的善后工作,自己都觉得非常满意,特此感谢。
换句话讲,就是没事了。
大家悬在半空的那颗心终于又放回了胸膛里。于是也开始称赞起儿岛惟谦来。全国上下一片欢喜庆幸的气氛。
不过仍然还是有那么一位不幸者。
此次事件中的罪犯津田三藏,在入狱4个多月后,也就是当年的9月29日,死在了牢里,根据尸检报告称,是死于急性肺炎,不过因为这家伙本身身体就很不错,而且他的死法跟后藤象二郎之前的那种期望死法几乎完全吻合,所以一时间毒杀一说被传得沸沸扬扬。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十几年后日俄战争爆发,这位津田三藏又被明治政府给挖掘了出来,重新摆到了全国人民的面前,不过这次,他是以“民族英雄”的形象出现的。
要你是英雄,你就立马高大全;要你是狗熊,你原本站着的也得把你给打趴下,这就是很多小人物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