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傩面 肖江虹 1864 字 5个月前

进了腊月,抬腿就是年关,该备些过年的物事了。吃的没什么讲究,大年夜有点酒有点肉就行。过年不能放炮仗,怕惊着山神。香蜡纸烛得备齐,白面粉是必需的。燕子峡的年初一不吃饺子、汤圆,吃百虫汤粑。家家户户,年三十晚上就和好白面,手巧的女人们能把白面捏成蝗虫、蝴蝶、蛾子等虫子的模样,大小也差不多。初一早起,把捏好的虫子下锅汆熟,燃上香蜡纸烛,把热腾腾的虫子面抬到神龛上,先拜三拜,嘴里还要念叨:燕神啊燕神,多吃些吧,都是你爱吃的呢。还有心厚的,念叨着要燕神保佑燕子峡有用不完的燕粪,收回的粮食屋子都装不下。燕神享用了,才轮到凡人,大人娃娃吃得舔口舔嘴。家家户户都是欢欣的笑声。

笑声在大年十一戛然而止。

怕燕神冷着冻着,十一得给燕神送火。寨上挑出四个小伙子,上到燕王宫,点上香蜡纸烛,燃一堆柴火。去送火的人,要等到那堆火彻底烧尽才能回转。四个人一早出门,未及中午就回来了,一进寨门就破着嗓子喊:“出大事了。”

最先撞见的是来辛苦,我和他正准备去看我的二老祖来高粱。刚到寨门就看见几个人远远喊着跑过来。

“撞鬼了?鬼吼呐叫的。”来辛苦骂。

来人喘着气把一个东西往来辛苦面前一送,说:“辛苦叔,撞大鬼了。”

来辛苦接过那东西一看,一只燕窝。

“崖下捡到的。”来人急痨痨说,“我们几个上到燕王宫一看,撞他妈的鬼了。”

“有屁快放。”来辛苦大吼。

“一大片燕窝都不见了,起码上百个。”

来辛苦愣了愣,把手里的燕窝往地上一掼,破口大骂:“日你烂娘,谁干的?”

随即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

这是大事,牵涉到燕子峡和曲家寨两族人的生计。两寨人很快聚在了天梯道前。所有人都黑着脸。来高粱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的拐杖狠狠敲着面前的石板说:“这是要绝活路啊!”

我听来高粱讲过,说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族中一个年轻汉子偷采了十个燕窝卖到了蛊镇一个地主家。后来被发现了,根据祖宗定下的规矩,偷采燕窝者,一个剁手,十个以上沉塘。族老虽然愤怒,但还是想留下汉子一条命,就说没超过十个,还是剁手吧!族人都同意,只有两个人坚决要求把年轻人沉塘。这两个人是他爹妈。沉塘那天,爹妈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找了身好衣服给他换上,对他说:“儿啊!不要怪爹妈狠心,你这个念头太过歹毒了,你绝了一寨人的活路啊!”接下来,燕子峡连续三年没有鹰燕的影子。在没有鹰燕的三年时间里,燕子峡没有从地里收上来一粒粮食。光饿死的就好几十人,剩下的远走他乡。直到三年后鹰燕归巢,逃难的乡人才逐渐回来。

冷风呼啸,心情和天气一样。几个汉子从燕王宫下来,大声说,清点过了,一百一十二个。没人说话,身体仿佛从里到外都冻住了。骇死人的数字。盗采十个燕窝,鹰燕就可以三年不归。一百多个,怕是三百年都见不着这灵物了。

来辛苦在石头上猛地站起来,指着曲家寨那头的人群喊:“哪个干的?给老子站出来。”

所有人都举目望着他,没人应声。

我的引路师傅曲丛水满脸怒气地跳上大石头,指着燕子峡这边的人群大喊:“是哪个?站出来。”

侧目瞪了一眼曲丛水,来辛苦说:“我燕子峡的人干不出这种事。”

曲丛水气呼呼接过去:“你的意思是我曲家寨干的咯?”

两个人怒目相对,绝境让他们在这一刻都失去了理智。

一把将曲丛水推下石头,来辛苦说:“妈个逼,你曲家寨好几个人在外做生意,这种事情只有生意人才干得出来。”推得太重,曲丛水摔了一个大仰八叉。翻爬起来,他一纵身跳上石头,一拳砸在来辛苦脸上,来辛苦鼻孔立时钻出来两条赤红的蚯蚓。两人一开打,下面气饱力胀的闲不住了,冲上去加入了战团。剩下女人、娃娃站在边上大喊大叫。瞬间,拳头击打声、呵斥声、叫骂声、号哭声充斥在冬日干瘦的峡谷里。

战争泾渭分明,两族人分隔在大石头两边,一边要奋力冲过石头,一边竭力抵挡。持续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两边都有人挂了彩,石头上血迹斑斑。

曲家寨那头,前排几个壮劳力铆足了劲,准备冲锋。曲丛水跳到前面双手一展,拦下了后面的后生。他指着来辛苦说:“辛苦,要干仗可以,但是不要当着婆娘、娃娃的面。我们挑个好日子,两个寨子各选十个人出来,到祖祠崖下去打,那地头宽,闪得开。”

“鬼大二哥怕你,就依你,干架要挑哪样鸡巴好日子,就明天正午,不打到披麻戴孝不算完。”来辛苦恶狠狠大吼。

夜晚的燕子峡,凶狠的**在凛冽的寒风中四处激**。一群壮汉聚在我家屋子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人人都嚷着要让曲家寨的人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来辛苦检阅着即将出战的勇士,很是满意。燕子峡要粮食没有,要土地没有,要耍勇斗狠的汉子,一抓一大把。

正午,两族人聚在祖祠崖下,每一只眼睛都迸射着噬人的凶光。二十个汉子立成两排,全都**着上身,雪粒子拍打着他们健壮的肌肉。开战之前要清场,地上的石块、木棒这些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全都被清理掉,就怕有人打急了,随手捞起来砸人。这场战斗是不能操家伙的,肉坨坨对肉坨坨。

除了女人和未满十四岁的男娃,两个寨子的男人都来了。

一场战斗即将开始,我立在人群中,双拳紧握,热血上涌。

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只见远处的风雪中,一个人影踽踽着往这边过来。等那影子近了,人群里发出了更多的惊呼。风雪裹着他瘦削的身体,须发白着,手里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也不见了。所有的眼睛都瞪圆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越过那些陡峭的崖壁来到这里的。最奇怪的是,他那条断腿又回来了,尽管还是摇晃,可那条断腿是真真切切回来了。他没理会众人,歪歪扭扭走到两拨即将开打队伍中间的空地上,抖索着坐下来,伸手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雪片。

来辛苦鼓着眼折过去,蹲下来问:“二公,你这条腿?”

捞起裤脚,水落石出了,一条木腿。

“黄杨木的,耐磨,”二老祖悠悠地说,“现在动起来还不太方便,时间长点就好了。”

来辛苦说:“二公,你先让一让,他们要开仗。”

摆摆手,来高粱说:“你们打你们的,我累了,歇一歇。”

“你看—”来辛苦说,“占着地头了。”

啪,一巴掌扇在来辛苦脸上,来高粱大骂:“妈个逼,你们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关老子卵事。还会选地盘呢,来祖祠崖打,就不怕恶心了祖宗的眼睛。”

这时曲丛水过来,弯腰对来高粱说:“今天这架不打怕是不行。”

又一巴掌,震得山谷空响。

“你为啥打我,老子可不是你燕子峡的人。”曲丛水捂着脸说。

手指往崖上一指,来高粱颤声说:“你拱进去问问,三百年前你狗日的姓啥?”

骂完,来高粱艰难地爬起来,指着人群大声喊:“哪个掏的燕窝?站出来。”

人群一片寂静。

头顶忽然有异响,宏大的隆隆声从崖上的山洞里传出来,滚雷一般。响声持续了大约半盏茶工夫,接着洞里有白雾涌出,初时丝丝缕缕,慢慢变得粗壮,白雾顺着山壁一直往下淌,最后把崖下的人群全埋实了,连身边站着的人都看不见了。

“到底哪个掏的?”来高粱声嘶力竭问,“先人都发怒了,说不说?”

“我!”浓雾里有个声音应。

“你是哪个?”来高粱问。

顿了一下,那个声音说:“来向南。”

时间在这一刻死了。没人说话,只有风用巴掌拍打着岩壁的声响,像控诉他人罪行时愤怒的拍打。死寂中,浓雾开始散去,每个面孔逐渐清晰。大家的目光开始悲愤而焦急地搜寻,都在找寻那张吃了豹子胆的脸孔。

来向南靠在岩壁上,表情悠然,像是个旁观者。这绝不是我之前天天看见的那个弯着腰堆着笑的族叔,我都弄不清楚现在的来向南和以往的来向南哪个才是真的来向南。

来高粱慢慢挪到来向南面前,清咳一声问:“咋想的?”

伸出一个指头挠了挠鼻尖,来向南说:“没咋想,就是找两个饭钱。”

“日绝娘哟!”来高粱手里不知啥时候掂了块石头,狠命砸在来向南的脑壳上。嘭的一声空响,好些人都往后缩了缩脖子。来向南枯柴样地倒在地上,鲜血从创口处汩汩涌出来。咧着嘴痛苦地坐起来,来向南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鲜血。嘭,又一次把来向南拍翻在地,来高粱直着脖子吼:“你还好意思擦?”

把石块往地上一扔,来高粱走了,歪斜着出去几步才冷声说:“这是你自找的。”

来高粱走了半天,曲丛水才从人群里站出来,他指着来向南说:“就这样算了?”

“不行,不行。”人群里头有人喊。

“那你说咋整?”来辛苦问。

叉着腰喘着气踱了几个来回,曲丛水说:“我不晓得,你们燕子峡自己看着办,不给出一个说法,老子带人把你寨子烧个精光。”

接下来这些日子,燕子峡陷入了沉闷的悲愤。祖宗是有规矩,可眼下这个年月,剁手沉塘都行不通了。寨人聚在我家院子里,问来辛苦这事到底咋办?来辛苦沉默半天,说:“咋办?我还能咬他鸡巴两口。”这头沉默,曲家寨那边闹热着呢,三天两头喊人过来催问:“这事到底咋个整?”

那晚来辛苦喊来了燕子峡几个管事的攀岩人,他们都有带徒上崖的资格,说话有用。来向南窝在屋角,脸上像是铺了一层山灰。来辛苦几个聚在里屋商量了半天,出来对来向南说:“你走吧!”

来向南一怔,问:“走哪点?”

“越远越好!”来辛苦说。

抽抽鼻子,来向南说:“我不走。”想想他又说:“老子就不走,我倒要看看,哪个能咬我卵蛋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