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第二天早晨六点一刻,阿里来叫他们起床。斯考比立刻就醒过来,但是露易丝却睡得很香——头一天她太疲劳了。斯考比把头在枕头上转过去望着她——这是他曾经爱过的一张脸,这是他仍然在爱的一张脸。她害怕在大海里遇到事故,吓得要死,但是她还是回来了,为了使他生活得舒服一些。她在一次痛苦中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又在另外一次痛苦中看着孩子死去。他自己看起来什么都躲避掉了。我怎样才能安排好一切,他想,使她永远不再受痛苦呢?但是他知道他这是给自己定了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他能做到的,只是把痛苦推迟,而他自己却像带着一种传染病似的总是带着它,或迟或早还是要传染给她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感染了,因为她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他把手放在她的面颊上,叫她睡得安定一些。他想:如果她能这样睡下去,我就也再睡一会儿,我就会睡过了头,我们就赶不上参加弥撒了,另外一个难题就推迟了。但是他的这种思想好像是一只闹钟,她一下子醒过来了。

“什么时候了,亲爱的?”

“快六点半钟了。”

“咱们得快一点儿。”他觉得自己好像正被一个和蔼的却丝毫不肯徇私的狱卒催促着穿好衣服送往刑场,但是他仍然拖延着不肯施展最后救命的招数: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的。露易丝最后把粉涂好(粉一涂到脸上立刻就凝结成块),说道:“咱们走吧。”她的声音里是不是隐约流露出胜利者的口气?许多许多年以前,在童年时期的另外一种生活里,有一个名叫亨利·斯考比的孩子曾经在学校演出的戏剧里扮演过“急性子”。他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的年龄和身材,但是大家都说他表演得非常出色。现在他又不得不表演了——这当然不会比动动嘴唇说一句谎话有更大的困难。

斯考比突然往墙上一靠,用手捂住胸口。他无法使自己的肌肉装出疼痛的样子,所以只是闭上了眼睛。露易丝照着镜子说:“记得提醒我给你说说徳班的戴维斯神父的事,他是一位很好的传教士,比兰克神父知识更渊博。”斯考比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回过头来注意到自己了。她说:“好了,咱们真的该走了。”但是她还在镜子前边磨磨蹭蹭的。几根被汗水浸得平直的头发太不顺溜了。最后,斯考比从自己睫毛的帘幕后面终于看到她转回身来,望到自己身上。“走吧,亲爱的,”她说,“你困了吗?”

他继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有些生气地说:“蒂奇,你怎么了?”

“给我一点儿白兰地。”

“你不舒服吗?”

“给我一点儿白兰地。”他不耐烦地又说了一句。当她把白兰地拿来,他的舌头尝到了酒味的时候,他有一种暂缓处刑的无限宽慰的感觉。他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松懈下来。“好多了。”

“怎么回事,蒂奇?”

“胸口痛了一下。现在过去了。”

“你从前有过这种情形吗?”

“你不在的时候,有过一两次。”

“你得去看看医生。”

“噢,太麻烦了。他们还不是告诉你工作过度。”

“我不该把你拽起来,可是我是想咱们一起去领圣体。”

“我怕喝了这口白兰地就不能领圣体了。”

“没关系,蒂奇。”她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他判处了永恒的死刑,“咱们哪天都可以去。”

他跪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她同别的领圣体的人一起跪在祭坛栏杆前。他坚持同她一起到教堂来。兰克神父离开祭坛,举起圣体向他们走来。斯考比想:上帝刚刚逃开了我,但是他会永远逃开我吗?主啊,我不敢当……主啊,我不敢当[69]……主啊,我不敢当……他好像在操练的时候一样,一只手按照一定的节拍敲着制服上的某个纽扣。他想到上帝为了让世人也有与他相同的意愿,竟这样把自己降低为人,作为一块圣饼抛头露面,过去是在巴勒斯坦的村庄里,现在又在这个燠热的海港里。这里、那里,无处不在,一时间他觉得这是一桩极其残忍、极其不公正的事。基督曾经叫一个有钱的年轻人卖掉一切财产跟随他到别处去[70],这同上帝自己的行径比起来,同他自己听任那些几乎不懂得怜悯的人摆布比起来,毕竟还是容易做到的,在情理上也是讲得通的。上帝是多么舍己忘我地爱人啊!他感到非常羞惭。神父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中途不断在这个人面前、那个人面前停留一会儿,最后终于走到露易丝的跟前。斯考比忽然感到他已经被放逐了。那边,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的一边,是一个他永远也不能再回去的国土。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爱搅动起来,这是每当人们失掉什么的时候——不论是失去孩子、女人甚至是失去痛苦——永远会感到的那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