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斯考比把汽车停放在尤塞夫的大门口,好像有意对殖民厅厅长表示蔑视。他对尤塞夫的管家说:“我要见你的主人。我认识路。”

“主人不在家。”

“那我等着他。”他把管家推到一边,走了进去。这所带阳台的单层住房隔成一间间的小套间,每个套间都摆着同一式样的沙发、靠枕、喝酒用的矮腿桌子,好像是妓院的小单间。斯考比打开帘子,从一间穿到另一间,最后走进了两个月以前他在里面丧失了自己廉正的那间小屋。尤塞夫正躺在一张沙发上酣睡。

尤塞夫穿着一条麻布裤子仰面朝天地躺着,张着嘴,鼻息咻咻,身旁的矮桌上放着一个酒杯,斯考比看到杯子底上有一些细碎的白屑。尤塞夫服的是溴化物。斯考比在他旁边坐下,等待着。窗户开着,但是雨水却像帘幕一样非常有效地把气流挡住。也许是由于污浊的空气,也许是因为他又回到了犯罪的场景,斯考比情绪非常低沉。为自己辩解,不承认干了坏事,这是没用的。他好像一个没有爱情而结了婚的女人,坐在这间布置得如同旅馆房间一样的小屋里,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同别人的一次“通奸”。

窗户上面,有一段檐沟出了毛病,雨水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哔哔地往下流,因此他听到的一直是两种落雨的声响——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哔哔的流水声。他点起一支纸烟,望着尤塞夫。他对这个人并无恨意。他有意识地、成功地捕捉住尤塞夫,正如同尤塞夫有意识地而且成功地使他坠入陷阱一样。这场“婚姻”是双方自愿缔结的。也许是他那目不转睛的凝视刺穿了尤塞夫的溴化物的迷雾,两只肥胖的大腿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一声呻吟,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句“老伙计”,尤塞夫翻过身来,把脸转向了斯考比。斯考比又把屋子环视了一下,但是在他到这里借钱的那次,早已经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这次来屋子一点儿也没有变样:还是那几个丑陋不堪的浅紫色的绸靠垫,套子霉烂的地方露出下面的网线来,橘红色的窗帘,甚至蓝色的苏打水瓶也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这些东西好像地狱的设施似的给人以永恒不变的感觉。没有书架,因为尤塞夫不认识字;没有书桌,因为他不会写字;也甭想找到一张纸,纸对尤塞夫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什么东西都记在他那罗马型的大脑袋里。

“啊……斯考比少校……”他的眼睛睁开了,寻找斯考比的目光。因为服了溴化物,这双眼睛迷迷蒙蒙,对眼前的事物还看不真切。

“早上好,尤塞夫。”这一次斯考比总算把尤塞夫打了个措手不及。有那么一刻钟,尤塞夫仿佛又要沉入到昏睡里,但是他挣扎着用一只胳膊肘把身子支了起来。

“我想同你谈一谈塔利特,尤塞夫。”

“塔利特……请原谅我,斯考比少校……”

“还有钻石的事。”

“想钻石想得发疯了。”尤塞夫费力地说,声音里还充满了睡意。他摇了摇头,一绺花白头发在额头上颠动了一下,接着就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取苏打水瓶。

“是你安排的圈套想诬陷塔利特?”

尤塞夫把苏打水瓶从桌子的另一边拉过来,盛溴化物的玻璃杯也被他打翻了。他把瓶口的喷嘴对准了自己的脸,勾动扳柄,苏打水噗的一下喷到他脸上,连脑袋下边淡紫色的靠垫上也溅满了水点。他松快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像一个在炎热的天气里洗淋浴的人一样。“怎么回事,斯考比少校?出了什么问题了吗?”

“塔利特的事不会起诉了。”

尤塞夫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拖着身子从海水里走出来,海潮却紧紧地在后面追着他。他说:“请你原谅我,斯考比少校。我刚才没有睡好。”他思索着什么,把脑袋颠动了两下,仿佛在摇晃一只盒子,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响动似的。“你刚才说塔利特,斯考比少校。”他又解释说,“这都是因为清点货物。这么多数字。三四家铺子。他们想骗我,因为我的账只记在脑子里。”

“塔利特的事,”斯考比又重复了一遍,“不会起诉了。”

“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他要栽跟头的。”

“是你的钻石吗,尤塞夫?”

“我的钻石?他们让你怀疑起我来了,斯考比。”

“那个小佣人是你收买的吗?”

尤塞夫用手背抹去脸上的苏打水:“当然我给了他钱,斯考比少校。我的情报就是这么来的。”

尤塞夫又恢复了优越感:虽然四肢仍然懒洋洋地摊在沙发上,一颗大头已经把迷迷糊糊的感觉摇晃掉了。“尤塞夫,我不是你的仇人。我还是喜欢你的。”

“你一说这样的话,斯考比少校,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把衬衫扯开,仿佛真的要让斯考比看到他的心如何跳动似的。一道道的苏打水正浇灌着他胸膛上的黑黪黪的“丛林”。“我太胖了。”他说。

“我是肯相信你的,尤塞夫。你要对我说实话。那些钻石是你的还是塔利特的?”

“我同你说的都是实话,斯考比少校。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那些钻石是塔利特的。”

“那么是你的喽?”

“是我的,斯考比少校。”

“你把我耍弄得真够呛,尤塞夫。如果我这里有证人的话,我就要让你蹲监狱。”

“我没有想耍弄你,斯考比少校。我只是想把塔利特弄走。他不在这个地方,对谁都好。叙利亚人分成两派没有什么好处。如果只是一派,你就可以来找我,对我说:‘尤塞夫,政府想叫叙利亚人做这么一件事,做那么一件事。’我也就可以回答:‘好,就这么办吧。’”

“偷运钻石的买卖也就可以由一个人包办了。”

“啊,钻石,钻石,钻石,”尤塞夫厌烦地说,“我告诉你,斯考比少校,我的一家最小的店铺一年赚的钱也比捣弄三年钻石赚得还多。你不知道那需要向多少人行贿。”

“好了,尤塞夫,我绝对不要你给我的情报了。咱们的关系算完了。当然了,每个月我会把利钱给你送来。”他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橘红色的帷幔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生活中,有一些地方你无论如何也抛不到脑后去:这间屋子的帷幔和靠垫、通向阁楼上的一间卧室、一张墨迹斑斑的书桌、伊灵的装饰着花边的祭坛——只要思想意识存在一天,这些东西就永远不会从记忆里消失。

尤塞夫把两脚放到地板上,挺直着腰板坐起来。他说:“斯考比少校,你对我开的这个小玩笑太认真了。”

“再见了,尤塞夫,你不是一个坏人,可是咱们还是再见吧。”

“你弄错了,斯考比少校,我是个坏蛋。”他一本正经地说,“在我的一颗黑心里,唯一的一点儿善良是我对你的友谊,我舍不得丢掉它。咱们俩一定要永远做朋友。”

“我怕这不可能,尤塞夫。”

“听我说,斯考比少校。我不要你替我做任何事,除了有的时候——也需要在天黑以后,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求你来看看我,同我谈谈,此外再没有别的要求了。只有这一件事。我不再对你讲塔利特的什么事了。我什么事都不同你讲了。咱们就坐在这儿,桌子上摆着一瓶苏打水、一瓶威士忌……”

“我不是个傻瓜,尤塞夫。我知道,如果人们相信我和你是朋友,这对你有好处。我不想帮你这个忙。”

尤塞夫把一个手指伸进耳朵里,挖弄耳朵里的苏打水。他有些凄凉又有些厚颜无耻望着斯考比。斯考比想,当尤塞夫望着那个想利用他只把账目记在脑子里的弱点进行欺骗的商店经理时,一定也是这么一副面相。“斯考比少校,你同专员说了咱们那件小交易没有?还是你那次只是想吓唬吓唬我?”

“你自己去问他吧。”

“我想我要去问的。我心里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有些愤愤不平。它逼着我要到专员那里跑一趟,把一切都告诉他。”

“你要永远听从心的劝告,尤塞夫。”

“我要告诉他,你拿了我的钱,你我一同计划逮捕塔利特。可是你中途变卦了。我为了报复,所以把事情讲出来。为了报复。”尤塞夫沉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一颗罗马型的大脑袋耷拉到肥胖的胸脯上。

“去吧。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尤塞夫。咱们俩的关系算完了。”但是斯考比不论怎么精心表演,还是不能相信这幕戏里的情节是真实的,这只不过是一对情人在吵闹而已。他既不相信尤塞夫的恫吓,也不相信自己的故作镇静,就连最后两人分手也不能相信。在这间淡紫和橘红色的房间里发生的事实在太重要了,不可能成为重大、平静的过去的一部分。因此,他丝毫也没有感到惊奇。尤塞夫最后把头抬起来说:“当然我不会去。总有一天你会回来要我的友谊的。我会欢迎你的。”

我真的会这样走投无路吗?斯考比自己问自己说,仿佛他在这个叙利亚人的话语里听到了先知者的真实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