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第一次看到塔利特的住房,觉得很像一个乡村舞厅。所有的家具都靠墙摆着,一把把不舒适的高靠背硬椅摆成一排,墙角坐着几位老年人也活像是护送少女出席舞会的陪伴。老妇人穿着黑绸子衣服,不知要用多少码绸子才能做成;还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儿,戴着一顶吸烟时戴的软帽。这些人都一声不响地紧紧盯着他。威尔逊不愿意这些人这么盯着自己,便抬起头打量起墙壁来。墙上光秃秃的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屋子的每个拐角都钉着一些充满浪漫情调的法国明信片,用缎带和蝴蝶结连成一组蒙太奇——几个年轻人嗅着紫红色花朵,一个圆润、粉红色的肩膀,一个热情的接吻……
威尔逊发现,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一位客人——兰克神父,一位穿着长法衣的天主教传教士。威尔逊和兰克神父坐在两个角落里,被夹在那些陪伴中间。兰克神父告诉威尔逊,这些人中谁是塔利特的祖父母,谁是他的父母,哪两个是伯父,一个老太太也许是他的曾祖母,另外还有一个表亲。塔利特的老婆正在大厅里望不到的一处地方准备菜饭,一小盘一小盘的食物由塔利特的弟弟和妹妹源源不断地给两个客人端上来。这一大家族人除了塔利特外没有一个人会说英语。兰克神父这样隔着大半间屋子大声谈论主人家里的私事使威尔逊觉得很不好意思。“谢谢,我不吃这个。”兰克神父摇晃着那把乱蓬蓬的白胡子谢绝了一道甜食,“我建议你对那些东西要小心点儿,威尔逊先生。塔利特是个好人,但是他弄不清楚西方人的肠胃能接受什么。那些老人的肠胃简直同鸵鸟的一样好。”
“这种吃饭的方式真有意思。”威尔逊说。他的目光碰到了坐在屋子另一边的一位老祖母的目光,他向她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老祖母显然以为威尔逊想再要点儿甜食,便生着气喊起孙女来。“不,不。”威尔逊连忙否认,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一边摇头一边冲着那位年过百岁的老头苦笑。老头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掉光的牙床子,向塔利特的弟弟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塔利特的弟弟马上又端来一盘甜食。“这种东西很保险,”兰克神父大声喊道,“只是糖、油和一点儿面粉。”两个客人的酒杯一分钟也不停地被斟满威士忌。
“真希望你老实承认,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威士忌,塔利特。”兰克神父喊叫着说,同时流露出一头老象般的调皮神情。塔利特满面笑容,轻手轻脚地从屋子一头跑到另一头,同威尔逊讲句话,又同兰克神父搭个腔。塔利特穿着白色长裤,黑色头发紧贴在头上,一张灰暗、光洁的外国人的面孔,一只木偶似的玻璃假眼,他的样子使威尔逊联想到一个年轻的芭蕾舞演员。
“希望号已经走了,”兰克神父又从屋子那边喊过来,“你估计他们发现什么没有?”
“据办公室里谣传,”威尔逊说,“找到了几颗钻石。”
“钻石,哎呀呀,”兰克神父说,“他们永远也找不到钻石。他们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你说呢,塔利特?”接着,兰克神父又给威尔逊解释说:“一提到钻石,就揭了塔利特的旧疮疤。去年他上了当,买的钻石是假的。尤塞夫骗了你,是不是,塔利特?你这个小无赖!还不够精明,是不是?你这个天主教徒让一个穆斯林给骗了。我真想扭断你的脖子。”
“他干了坏事。”塔利特站在威尔逊和神父两人中间说。
“我到这个地方才不过几个星期,”威尔逊说,“可是人人都同我谈尤塞夫的事。他们说这个人卖假钻石,偷运真钻石,卖劣酒,囤积棉布等着法国人入侵,诱拐军医院的女护士,简直无恶不作。”
“他是一条癞皮狗,”兰克神父带着某种欣赏的语气说,“我并不是说,你在这里听到的每一件事都能够相信。要是什么都信的话,这里就没有一个人不同别人的老婆睡觉,没有一个警察不受贿了——不是受尤塞夫收买就是收塔利特的贿赂。”
塔利特说:“尤塞夫是个坏蛋。”
“政府为什么不把他弄进去?”
“我在这里待了二十二年了,”兰克神父说,“可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叙利亚人有什么真赃实据落在警察手里。啊,我多少次看到警察早上起来,一脸得意扬扬的样子,准备一下子猛扑过去,简直乐得心里都开了花了——我本来想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可是转念一想,我费这个力气做什么?他们到头来还不是扑了一场空?”
“你真应该当个警察,神父。”
“啊,”兰克神父说,“谁知道呢?咱们这座城警察已经够多的了,磕头碰脑都是——至少人们都这么讲。”
“谁这么讲?”
“这种甜食要小心着点儿,”兰克神父说,“少吃一点儿没什么问题,可是你已经吃了四块了。喂,塔利特,看起来威尔逊先生已经饿了。你不能把大菜端上来吗?”
“大菜?”
“就是说主菜。”兰克神父说。整个这间屋子都嗡嗡地回响着他的欢笑声。二十二年来,这个声音一直在欢笑着、打趣着,妙趣横生地鼓舞人们熬过旱季和雨季。但是他的这种快乐到底有没有使哪一个人得到安慰呢?威尔逊想知道,它是否安慰得了他自己呢?这声音听起来就像公共浴室里瓷砖上回**着的哄闹声响:一些陌生人在洗蒸汽浴时的撩水的声音和笑声。
“当然,兰克神父。马上就来,兰克神父。”兰克神父不等邀请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一张桌子边坐下。这张桌子也同硬靠背椅一样,贴墙摆着。只摆了几个人的餐具,威尔逊有些犹豫。“来,坐下,威尔逊先生。只有上年纪的人同我们一起吃——当然,还有塔利特。”
“你刚才在谈一桩谣言?”威尔逊问。
“我的脑袋是一个谣言的储藏箱,”兰克神父说着做了一个表示绝望的滑稽手势,“如果有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我想他就是为了要我把这件事传播出去。在今天这样一个什么事都成为官方秘密的时候,提醒人们:舌头生来是为了谈话用的,真实情况是为了让大家谈论的,我想我这个职务还是很有用的。你看看塔利特在干什么。”兰克神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塔利特正掀起遮光窗帘的一角,凝视着外面漆黑的街头。“在想尤塞夫在干什么呢,你这个小无赖?”兰克神父问道,“尤塞夫有一所很大的住宅,在街对面。塔利特想把它弄到手。是不是,塔利特?饭怎么样了,塔利特?我们饿了。”
“马上就来,神父,马上就来。”他一边说一边从窗边走过来。他默默地在百岁老人的身旁坐下,看着他的妹妹往桌上端菜。“你在塔利特家总能吃一顿好饭。”兰克神父说。
“尤塞夫今天晚上也请客。”
“作为一个传教士,不该过于挑剔,”兰克神父说,“但是我认为你这里的饭菜更好消化。”他的笑声又在屋子里嗡嗡地回响起来。
“让人发现同尤塞夫有来往,有那么糟糕吗?”
“可不是,威尔逊先生。如果我看到你到他家去,我会对自己说:‘尤塞夫急于知道关于棉花的某些情报——比如说,下月的进口量是多少——有多少正在海路上运过来,他会出钱买这些情报的。如果我看到一个女孩子走进去,我会想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用叉子从盘子里叉起一块什么,又呵呵地笑起来,“但是如果进去的是塔利特,我就会等着听喊救命的声音了。”
“如果你看见有警官进去呢?”塔利特问。
“我就会不相信我的眼睛了。”兰克神父说,“自从发生了拜利的事以后,再没有哪个警察这么傻了。”
“前两天有一辆警车把尤塞夫送回家来,”塔利特说,“我从这边看得清清楚楚。”
“大概是哪个司机想挣点儿外快吧。”兰克神父说。
“我好像看见了斯考比少校。他很小心,没有从车里出来。当然,我不敢说我看得准对。我只是说,看起来像是斯考比少校。”
“我的舌头又胡说八道了,”神父说,“我真是个多嘴多舌的老傻瓜。嗯,如果是斯考比的话,我就不再往下想了。”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周,“不再往下想了,”他说,“我敢拿下个星期日的捐款打赌,这里面没有什么事儿,绝对没有什么事儿。”他又一次摇摆起他那瓮声瓮气的大钟来,呵,呵,呵,像一个麻风病患者在摇铃告诉路人自己的苦难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