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斯考比回到家里比他预料的晚了一些,他在外面耽搁是因为遇到了尤塞夫。在下山的半路途中他发现尤塞夫的汽车在路边抛了锚,尤塞夫静静地在汽车后座上睡大觉。斯考比汽车的灯光照亮了一张面团似的大脸和耷拉到额头上的一绺白头发,刚刚照到他的裹着白色斜纹布紧身裤的大腿根。他的衬衫领口敞开着,几根黑色的胸毛缠结在扣子上。

“要我帮忙吗?”斯考比不太高兴地问道。尤塞夫睁开了眼睛,他的兄弟,一位牙科医生给他镶的一口金牙像手电筒似的倏地闪出了亮光。斯考比想,如果这时候菲娄威斯开车经过这里,又会流传开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故事啊!副专员同商店老板尤塞夫深更半夜秘密会面。帮一个叙利亚人的忙,其危险程度只比接受一个叙利亚人帮忙轻一个级别。

“啊,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说,“患难之交才是知交。”

“我能帮你点儿什么?”

“我们已经在这里抛锚半个小时了,”尤塞夫说,“过去了好几辆车。我一直在想,救人急难的撒玛利亚人[18]什么时候才能来呀。”

“我没有多余的汽油可以浇灌你的伤口,尤塞夫。”

“哈,斯考比少校,那没关系,但是假如你肯让我搭你的车到市里……”

尤塞夫坐进莫里斯汽车,一条粗壮的大腿紧靠在制动器的控制杆上。

“你的小厮最好坐到后边来。”

“让他在这儿待着吧,”尤塞夫说,“假如他知道要想回家睡觉的唯一方法是把车修理好,他就会这么做了。”他把两只肥胖的大手搭在膝头上,接着说,“你有一辆很不错的汽车,斯考比少校。你为它少说也花了四百镑。”

“一百五十镑。”斯考比说。

“我愿意出四百镑。”

“我不想卖,尤塞夫。我上哪儿去再弄一辆呢?”

“不是现在,也许等你离开这里的时候。”

“我不准备离开这里。”

“噢,我听说你要辞职了,斯考比少校。”

“没有。”

“我们生意人听到的事很多——但都是没根没据的闲话。”

“生意怎么样?”

“噢,不坏。也不太好。”

“我听到的是自从打起仗来你发了几笔财。当然也是无根无据的闲话。”

“怎么说呢,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在沙尔普镇的那家店搞得不坏,因为有我在那里照看着。我在麦考利街的那家也搞得不坏,因为有我妹妹在那里。可是德班街和邦德街的两家店就非常糟。我一直在受人欺骗。我同我所有的老乡一样,不会读也不会写,处处受人骗。”

“听人闲扯说,你脑子里有一本账,你几家店有什么存货,你记得一清二楚。”

尤塞夫呵呵笑起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的记性不错。但是为了这个我夜里睡不着觉,斯考比少校。除非拼命灌威士忌,否则德班街、邦德街和麦考利街的事就老在我脑子里转。”

“现在我把你送到哪条街去?”

“噢,现在我回家去睡觉,斯考比校。我的家在沙尔普镇,假如不麻烦你的话。你愿意不愿意进来喝一点点儿威士忌?”

“对不起。我现在在值勤,尤塞夫。”

“你太好了,斯考比少校,让我搭你的车。你能不能让我送给斯考比太太一匹丝绸表示我的一点儿谢意?”

“这正是我不想见到的,尤塞夫。”

“是的,是的,我懂。真让人为难啊,这些流言蜚语。就因为有一些像塔利特这样的叙利亚人。”

“你希望塔利特别在这儿碍你的事,对不对,尤塞夫?”

“对,斯考比少校。这样对我有好处,可是对你同样也有好处。”

“你去年是不是卖给他一些假钻石?”

“噢,斯考比少校,你真的相信我会用这种法子占别人的便宜吗?有好几个叙利亚人为了这些钻石吃了大亏,斯考比少校。假如这样欺骗自己的老乡,也就太没有廉耻了。”

“他们根本不该买钻石,这是违法的事。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人胆子很大,居然到警察局来告状。”

“他们是些无知的人,一些可怜虫。”

“你可不像他们那么无知,是不是,尤塞夫?”

“假如你问我的话,斯考比少校,我要告诉你,最无知的是塔利特,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瞎说什么我卖给他钻石呢?”

斯考比的汽车开得很慢。街道不平坦,行人很多。细瘦的黑色躯体像长腿蜘蛛一样在昏黄的车灯前面穿来穿去。“米荒还要持续多久啊,尤塞夫?”

“这件事你知道得同我一样清楚,斯考比少校。”

“我知道那些可怜虫按照官定价格是买不到大米的。”

“我听说,斯考比少校,他们得不到免费配给的那一份,除非他们在大门口给督察塞一点儿腰包。”

尤塞夫说的是实情。在这块殖民地里,每逢有人对一件事提出谴责,总有人提出另一种谴责堵住第一个人的嘴,总能在另外一个地方找到一件性质更恶劣的丑事指点给别人看。市政厅的那些造谣专家在某一方面倒也是有用的——他们不断地提醒人们,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这倒也不错,总比自鸣得意好一些。斯考比一边扭转汽车方向盘,避开路上的一只死狗,一边暗自思索: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啊?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性还没有来得及伪装起来?这里还从来没有人能够谈论起要在人世建立天堂的事情。天堂仍然一成不变地停留在它本应所在的地方,停在死亡的彼岸;而在这一边,猖獗泛滥的则是别处人们早已巧妙地遮饰起来的不公正、残忍和卑鄙龌龊。在这个地方,你几乎可以像上帝那样爱人类——明知道他们有罪仍然爱他们,你不喜欢做作的姿态、漂亮的衣服和弄虚作假的情趣。他突然对尤塞夫涌起一股感情,他说:“两件坏事永远不能互相抵消,变成一件好事。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脚踢在你的胖屁股上,尤塞夫。”

“也许会的,斯考比少校,或者我们俩也可能交上朋友。我在这世上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个。”

他们在尤塞夫的沙尔普镇住宅前停下来,尤塞夫的管家拿着手电筒跑出来给尤塞夫照路。“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说,“如果能请你喝一杯威士忌,我该多么快乐啊。我想我能帮你很多忙。我是很爱国的,斯考比少校。”

“是不是因为你爱国才囤积棉花,等着维希政府打进来?那时候棉花可比英镑值钱多了。”

“希望号明天早晨进港,是不是?”

“可能。”

“在那么大的一艘轮船上搜查钻石真是白白浪费时间,除非你事前准确知道钻石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当轮船回到安哥拉后,一个海员就会打报告,说你都搜查了什么地方。你得把货舱里的食糖翻遍;你得搜查厨房里盛猪油的铁罐,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告诉过德鲁斯队长,可以把一颗钻石加热,投进一听猪油罐里面。当然了,还有客舱、通气孔和衣物柜,一支支牙膏管。你想有一天你会搜寻到一小颗钻石吗?”

“不会。”

“我想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