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8月,维珍真的陷入困境了。我们试图签下一些大胆进取的新兴朋克乐队,但似乎总是错过良机。例如,我们错过了签下“新城之鼠”的机会,因为我坚持要求一并签下其音乐的图书版权,而他们则希望能在其他地方出售版权。我们找不到一支新乐队来让我们摆脱惯例,或者消除我们的嬉皮士唱片公司形象。
我们还有其他烦恼,其中就包括跟铜锣乐队在一些录音版权问题上的争执。他们的一些乐迷跑进我们的弗农场办公室举行抗议。一群和蔼且非常和平的激进分子留着胡须和长发,穿着土耳其式长衫和便鞋,吸着烟卷,侵入了我们的办公室。他们的外表就像一群流浪的祭司和巫师。他们无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听铜锣乐队、亨利母牛乐队和麦克·欧菲尔德的音乐,试图说服我在一份请愿书上签字。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然后才决定离开。我们站在前门,感谢他们的光临。当他们离开时,我们彬彬有礼地拿走了他们的“战利品”——主要是藏在飘逸的土耳其长衫下的唱片,但是有一个或两个人试图带走招贴、磁带、订书机甚至一部电话。他们被当场抓住时全都满脸微笑,然后斗志昂扬地离开了。我跟着他们走出去,来到波托贝洛路,望着他们穿过水果摊漫步而去,其中一个停下脚步,买了些枣椰。当摊主向他出售水果时,有个将头发剃成莫希干式样并染成粉红色和绿色的人走了过去。
那些穿土耳其长衫的乐迷们不解地望着这位朋克乐手,然后拿起自己的枣椰,慢慢地用力嚼着,离开了。
“我出去10分钟。”我告诉助手彭尼。
我来到波托贝洛路,找到一个地方理发。
“剪掉多少?”理发师问。
“我想这次我要把钱花得物有所值了,”我说,“剪去大约一英尺半,然后看看我像什么样子。”
一系列新乐队已经取代“哈特菲尔德与北方”以及橘梦乐队,占领了海报上的位置。他们有着“该死的”“冲撞”“扼杀者”这样的名字,其中最声名狼藉的是“性手枪”。
11月的最后一周,我正在办公室工作,突然听见楼下西蒙的办公室在放一支非常独特的歌曲。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于是跑下楼去看个究竟。
“这是什么音乐?”我问。
“是‘性手枪’的单曲,名叫《英国的无政府主义》。”
“唱得怎么样?”
“非常不错,”西蒙承认,“真的非常不错。”
“他们跟谁签约了?”
“百代。几个月前,我拒绝了他们,或许我犯了个错误。”
这首歌曲有一种如此原始、强大的力量感,我决心试试能否把他们要回来。几天后,我打电话给百代的总经理莱斯利·希尔。他太忙了,太重要了,根本没工夫接我的电话。于是,我给他的秘书留了个信息:如果他想摆脱自己的“困窘”,不妨联系我。半个小时后,他的秘书给我回了个电话说:百代对性手枪乐队很满意,谢谢你!
就在那天傍晚,也就是12月1日下午5时30分,“性手枪”引起了全国性轰动。当时他们正在接受《今日》的采访,一个由比尔·格伦迪主持的下午电视节目。格伦迪刚从《笨拙》杂志社享受了一顿美味的午餐回来,发现演播室里的4个孩子也跟自己一样醉醺醺的。他开始挖苦他们,说起其他伟大的作曲家,如莫扎特、巴赫和贝多芬。这实在是非常愚蠢。然后,约翰·罗顿在一个角落里弄洒了自己的饮料,轻轻骂了一声:“狗屁!”
“你说什么?”格伦迪问道,“你再说一遍,我该不会是听见你说脏话吧?”
“这有啥。”罗顿说。
“没事,你再说一遍。”
格伦迪听见了他询问的那个词。
“我说‘狗屁’。”罗顿告诉他。
“真的吗?”格伦迪说,“我的天哪,你把我吓死了。”
然后,格伦迪转向另一位嘉宾苏克西·苏克丝,问她能否稍后与他见面。“性手枪”的成员史蒂夫·琼斯哈哈大笑,说他是个肮脏的老家伙。于是,格伦迪便转向他,刺激他说出更多脏话。琼斯说他是个“肮脏的笨蛋”“狗娘养的无赖”,就这样结束了这个节目。
第二天,全国的媒体再次对“性手枪”的行为表示愤怒,但却无人批评比尔·格伦迪引诱他们说脏话。我一边吃着早餐,一边阅读报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描述有人在看这个节目时,忍不住厌恶地一脚踢烂了电视机。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还不到早上7点。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给我打电话的居然是百代的总经理。
“请马上来跟我见个面,”他说,“我猜你有兴趣跟‘性手枪’签约。”
我直接去了百代的办公室。莱斯利·希尔和我达成协议:只要“性手枪”的经纪人马尔科姆·麦克拉伦同意,百代就将这支乐队转给维珍。我们握了握手,然后便从隔壁房间将马尔科姆·麦克拉伦请了过来。
“维珍提出接管‘性手枪’。”希尔说,他想克制自己语气中的如释重负感却没有成功。
“很好,”麦克拉伦说着,向我伸出他的手,“我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去你办公室。”
通常,我会在遇到一个陌生人30秒钟内确定他是否值得信赖。我望着身穿黑色紧身裤和尖头靴子的马尔科姆·麦克拉伦,不知道和他做生意是否轻松。那天下午,他没来弗农场,第二天也没给我回电话。我给他打了4次电话后便放弃了。他知道怎么联系我,但他就是不回电话。
1977年3月9日,麦克拉伦让“性手枪”跟A&M唱片公司签了约。他们在白金汉宫外举行了签约仪式,4名朋克艺人排成一行,大声辱骂王室。这支乐队的成员不过是4个普通的孩子,但他们受到了马尔科姆·麦克拉伦的煽动。
我坐在办公桌旁,对马尔科姆·麦克拉伦吃惊不小。我知道他手上有个畅销的乐队,一个能改变维珍形象的乐队。如果维珍签下“性手枪”,就能一下子摆脱我们挥之不去的嬉皮士形象。百代讥笑维珍是“伯爵的宫廷嬉皮士”。我们附近压根儿没有伯爵的宫廷,但这也无关紧要。这个名字仿佛具有黏性,我可不喜欢它。我们被粘上了“铜锣”和麦克·欧菲尔德的形象。虽然他们给维珍带来了数额可观的版税支票,可我却忧心忡忡,如果我们只有几支嬉皮士乐队,那就没有一支朋克乐队会认真对待我们。维珍唱片公司需要改变,越快越好,而“性手枪”就可以让我们实现这个目标。
“每支乐队都是冒险,”A&M公司的总经理德里克·格林漫不经心地告诉媒体,“不过,在我看来,‘性手枪’比大多数乐队的风险都要小。”
为庆祝跟“性手枪”签约,A&M公司举行了一次派对。由于A&M公司是通过“剥削”乐队赚钱的“资本家”,因此“性手枪”就像痛恨所有唱片公司一样痛恨他们——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当时的乐队贝斯手席德·维瑟斯刚签好约就有了出色表现,将德里克·格林的办公室砸了个稀烂,还对着他的桌子一阵呕吐。我一听说这事就拿起电话,决定最后一试。我愉快地得知,德里克·格林打算放弃“性手枪”。
“我能跟他们签约吗?”我问道。
“如果你对付得了他们,”他说,“反正我们是没辙了。”
A&M公司给了“性手枪”75,000英镑的毁约赔偿金,加上百代公司给的50,000英镑赔偿金,他们一共挣到125,000英镑,而他们做的事情不过是咒骂、呕吐以及出版一支单曲。“性手枪”开始再次寻找新唱片公司。
马尔科姆·麦克拉伦真是办事高明,我开始对他感到惊讶。“性手枪”如今已成为这个国家最骇人听闻的乐队。在当时迅速崛起的众多朋克乐队中,“性手枪”仍是最声名狼藉的一支。我知道他们有支单曲名叫《天佑女王》,打算在1977年7月女王登基25周年纪念日上发行。
我静观其变,明白马尔科姆·麦克拉伦不喜欢我。他嘲笑我由嬉皮士摇身一变成了商人。可是,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女王登基纪念日一天天逼近,却再也没人来跟“性手枪”签约。我知道维珍或许是唯一能与他们签约的唱片公司。我们没有股东需要保护,也没有母公司或老板会阻止我。1977年5月12日,马尔科姆·麦克拉伦终于找上门来。这次局面发生了扭转,维珍用15,000英镑获得了“性手枪”第一张专辑的英国版权,另付50,000英镑获得了它在世界其余地区的版权。
“你知道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了吗?”麦克拉伦问我。
“我知道,”我向他保证,“问题是,你知道吗?”
从我们签下“性手枪”那一刻起,麦克拉伦就想方设法地疏远我们,这样,我们在受够了尴尬后,就会希望摆脱他们。但让麦克拉伦痛恨又困惑的是,我们就是不发火。我们推出《天佑女王》,在BBC电台遭禁,不过却飙升到排行榜第二名。它本来是第一名,但在编辑排行榜时,像维珍和HMV这样很可能销量非常大的唱片店,都被排除在取样范围外了。
在1977年女王登基纪念日上,马尔科姆·麦克拉伦租了一艘游艇,朝泰晤士河上游的下议院驶去。警察知道会出事。我们刚从威斯敏斯特码头出发,警察局的两艘摩托艇就跟了上来。乐队等待着,直到游艇在下议院旁停下。然后,他们拿起吉他和鼓槌,唱出自己的国歌版本:
天佑女王,
这个法西斯政权,
将你变成笨蛋,
一颗潜在的氢弹。
天佑女王。
她根本不是人,
英国梦没有前途,
没有前途!没有前途!
警察在游艇旁靠拢,坚持要乐队停止演奏。这简直是无理取闹,因为游艇拥有乐队的演出许可证。这让人想起披头士乐队在苹果录音棚屋顶上的最后一次现场演出,当时警察也跑去制造麻烦。如果待在船上的是弗兰克·西纳特拉[1],就什么问题都没有。警察登上我们的船,掉转船头,把它开回码头,并在那里逮捕了马尔科姆·麦克拉伦,主要是因为他非常激烈地反抗,开始大喊:“你这法西斯猪猡!”
那一周我们售出10多万张《天佑女王》。它显然是名列第一的唱片,但“流行音乐排行榜”和BBC都宣布,罗德·斯图尔特才是真正的第一名。电视和电台都禁播《天佑女王》。在我们看来,这未尝不是好事:它越禁越流行,卖得也越好。
“性手枪”成了维珍的转折点,它正是我们寻找的乐队。他们让维珍再次声名鹊起,因为我们能发起大规模的宣传,还能应对朋克摇滚。“性手枪”成为一次全国性事件。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购物者,每一个农夫,每辆公交车上的每一个乘客,每一个老奶奶,都听说过“性手枪”。能引发公众如此大的谴责倒也颇为有趣。正如奥斯卡·王尔德所言,唯一比受人非议更糟糕的是无人理睬。1977年,除了女王登基纪念日,“性手枪”制造的新闻是最多的。他们的声名狼藉实际成了一种有形资产。大多数媒体报道是负面的,不过,15年前滚石乐队刚刚出道时,不也同样如此吗?
1977年11月,维珍推出了《别理那些浑球,“性手枪”在此》。唱片套上的文字是杰米·里德设计的,非常巧妙。他直接从报纸标题上剪下那些字,就跟绑匪的纸条或攻击性信件一样。维珍唱片店在橱窗里贴上宣传这张唱片的大幅黄色招贴。总有人看到它会感觉受到冒犯,这也难怪。有一天,我们诺丁汉分店的经理遭到逮捕,罪名是违反了《1889年有伤风化广告法案》,恰恰跟差不多10年前我因学生咨询中心做广告帮助性病患者而被捕时的罪名一样。我给约翰·摩尔蒂莫打了个电话,当初他是我的辩护律师。
“恐怕我们又跟《1889年有伤风化广告法案》发生冲突了,”我告诉他,“警察说我们不能使用‘浑球’这个词。”
“浑球?”他问道,“‘浑球’这个词到底哪儿不对了,这可是我最爱的词语之一。”
“他们要我们取下‘性手枪’的海报,上面写着‘别理那些浑球,“性手枪”在此’,还威胁说要查禁这张专辑。”
他跟我说,我们需要一位语言学顾问、一位英语教授,为我们解释“浑球”一词的准确含义。这个案子将在诺丁汉审理,于是我就给诺丁汉大学打电话。
“请问,我能跟你们的语言学教授通电话吗?”我问道。
“你说的是詹姆斯·金斯利教授。”接待处的女士说。
她把我的电话转了过去,我向教授解释了当时的情况。
“于是,你们的一名员工就因为展示‘浑球’这个词而被逮捕了?”金斯利教授说,“真是一帮浑球!事实上,在18世纪,‘浑球’一词是牧师的绰号。接着,因为牧师在布道中总是废话连篇,所以‘浑球’的含义就逐渐演变,表示‘废话、垃圾’了。”
“所以,实际上‘浑球’的含义要么是指‘牧师’,要么是指‘废话、垃圾’?”我把他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以免我漏掉什么。
“就是这样。”他说。
“您愿意在法庭上给我们当证人吗?”
“非常乐意。”他说。
我爱死这次庭审了。这个案子显然在全国备受瞩目,警方公诉人势在必得。我们的唱片店经理受到交叉询问,承认他确实在橱窗里显眼地展示了“性手枪”的招贴。警察陈述了经理是怎样被捕的,因为当时后者正在展示这幅令人不快的海报。那个警察满脸沾沾自喜,仿佛他正在好好为公众服务,并期望因此受到赞扬。
当法官让约翰·摩尔蒂莫交叉询问那名警察时,约翰说:“没有问题。”
那名警察相当失望,离开了证人席。
“我打算传唤我的证人,”约翰·摩尔蒂莫站起来说,“他是詹姆斯·金斯利教授,诺丁汉大学的语言学教授。”
詹姆斯·金斯利教授解释说,“浑球”一词与睾丸毫无关系,其实它的含义是“牧师”,以及因牧师的布道充满废话而引申出来的“废话”。这时,约翰·摩尔蒂莫眯着眼睛,如同近视眼一般盯着他,仿佛在奋力梳理自己的思路。
“那么,金斯利教授,你的意思是说,这句话——也就是本案诉讼的基础——更准确的理解应该是‘别理那些牧师,“性手枪”在此’了?”约翰·摩尔蒂莫问道。
“确实如此,或者也可理解为‘别理那些废话,“性手枪”在此’。”
约翰·摩尔蒂莫停顿片刻,让法庭笼罩在沉默之中。“‘别理那些牧师,“性手枪”在此’,”他若有所思地说,“原来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好了,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听起来,这唱片标题很奇怪,不过我认为教会不会介意。”
“我也认为他们不会介意。”金斯利教授表示赞成。
然后,公诉人便抓住这一点,逼问金斯利教授怎么能确信没有神职人员受到冒犯。
于是,金斯利教授亮出王牌,解开他衣服上的圆高领,露出里面的教士领。原来,金斯利教授也被称为“金斯利牧师”。
“这就够了。”地方法官厉声说道。他昂首挺胸,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威严庄重,然后宣布:
“本案不予受理。”
[1] 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 1915—1998):20世纪最重要的巨星之一。作为演员,曾3次获得奥斯卡奖;作为歌手,被誉为“白人爵士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