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1 / 1)

这年夏天,那位曾经给大将军窦武写信的涿郡布衣、现任帝国政府秘书长的卢植尚书,在东观编纂《后汉记》的闲暇之中,将老友蔡邕叫到一边,对他说:“阁下可认识阳球?”

这个名字,让蔡议郎出了一身的冷汗。

“阁下提起此人,莫非有什么见教?”

“卢某知道,此人是阁下叔父大人的对头。前几天朝廷罢免一批在地方施行严刑苛法和贪污横暴的官吏,阳球被控告,逮捕至京。可天子却以他任九江太守时讨伐山贼有功,特加赦免,并拜为议郎。阁下应多加提防。”

阳球属于严刑苛法的酷吏,与贪污无涉,因为他为官清廉,也有政缔才干,但性情严厉,睚眦必报。此人出身渔阳泉州的大族,又娶中常侍程璜之女为二房,少习弓马,善于击剑,酷爱申不害、韩非子的法家学说;以孝廉被举入仕,任尚书侍郎,精于朝廷法律和制度,所写奏章,为尚书台的样板。出任高唐令时,曾因执法过于严酷而被朝廷收捕,后被赦免。九江山蛮造反,朝廷以卢尚书出任太守,用怀柔之策,山蛮宾服。可卢尚书不久生病辞官,阳球接任,设了圈套,将山蛮殄灭殆尽。当然,阳球更明白山蛮造反的原因,是帝国地方官吏的横征暴敛和残酷压迫,于是,他又杀了不少奸吏。接着出任渔阳国相国,搞得郡中豪强权贵屏声息气。本朝以德治为本,故而像阳球这样的酷吏尽管整肃了社会秩序,但口碑总是不佳。作为一个出了名的酷吏,阳球刻薄的性格和他所崇尚的以峻法理国的思想既相一致又相矛盾。他对法律的无比执着,基于他刚猛狭隘的个性力量,他从来就没有畏惧过任何权势。但这一力量又使得他常常将法律当成宣泄个人意志的手段: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或者,公报私仇,甚至犯法。他最初的声名来自于他对法律的公然对抗。当时,有郡吏污辱阳球的母亲,少年的阳球纠合了十来个小兄弟,把那个郡吏家中杀了个鸡犬不留。

阳球和蔡议郎叔父蔡质有过节,这个过节完全出于个人的恩怨。可事情无独有偶,阳球还与蔡议郎的对头、大鸿胪刘邰相善。现在这个酷吏来到了京师,对此事一定不会甘心。因此,卢尚书及时地将消息通报给老朋友。

可是,蔡议郎是个文人,他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出身冷汗,日日小心提防罢了。

不久,朝廷又拜阳球为将作大匠,掌管帝国的重要工程和器械制造。继而又拜尚书令。

次年二月,天子更加醉心于他的学院,下诏对全国招生,命中央和地方官僚推荐,并许愿要给鸿都门学的毕业生分配最好的职业:出则为刺史、太守,入则为尚书、侍中,甚至可以封侯赐爵。但这一举措却起了反作用,鸿都门学的生源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因为士君子们已经把它看成是不学无术、钻营取巧之徒汇集的野鸡大学。后来,天子还令人将乐松、江览等三十二名鸿都门学学者画像立赞,劝诫天下学子。大臣们纷纷上书劝止,新上任的尚书令阳球也切言不可,告诫天子以太学为重,速罢鸿都门之学,以销天下之谤。所有的书奏,天子皆不省。

三月,朝廷宣布改元“光和”。因为本年的二月,发生了比较大的日食和地震,天子希望通过改元顺从天意。但上天并没有体会他的苦心,一连又降下几次比日食和地震还要令他恐慌的灾异。四月,天子贴身秘书、顾问们的办公室——侍中寺里养的一只下蛋的母鸡突然打起鸣来,从此变成了一只公鸡。六月,有人报称在天子的寝室温德殿东边的庭院中看到一道黑气,长十多丈,像一条龙。七月,又有人报称看到一道青色的霓虹降到南宫玉堂后殿的庭院。天子着了慌,叫来了几位有学问的大臣询问原因和消解的法术。他也知道,对这种事情,宦官和鸿都门学院的教授们只有茫然相顾的份。

会议在南宫金商门崇德署召开。天子仍未到场,又让曹节和王甫召集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华、蔡邕、太史令单飏到会,向每人颁授了天子的诏书——一块一尺来长的木板,上面命令发给每人一副笔砚和两块一尺长的奏章板,让书面对策,限时封囊交卷。大臣们对这种做法十分反感,因为帝国的制度规定:天子的诏书板,本朝又称之为“尺一”,必须由天子御省,再经三公和尚书台审核颁发,中官不得插手。可现在,“尺一”已经操持在中官之手,不仅是一般的“尺一”,就连拜用官吏的任命“尺一”,中官们也能从天子手上弄来颁发。这样,天子与群臣之间便有了道“尺一”之墙,皆被中官玩弄于指掌之上。

前故太尉杨秉之子、天子的老师之一、光禄大夫杨赐仰天而叹,对曹、王二人说:“曹公、王公,我每次读《汉书·张禹传》,未尝不愤恚叹息。张禹此人,身为孝成皇帝之师,每次生病,孝成皇帝都要车驾临幸,垂问起居,可谓极尽人臣之宠。但他不能竭忠尽情,为天子谋赞国家大事,反而示意天子授给他小儿子官职,调还他远在边郡的女婿,难怪朱游要用尚方斩马剑诛之。吾以微薄之学,充当天子之师,吾家又累世见宠,却无以报国。现在,吾当此大问,只有竭忠而言,放笔直书,无所顾忌,即便有得罪之处,也只有死而后已了。二公还请多多包涵。”

时间一到,曹、王二人将诸位的对策当面封好,宣布散会。

天子第一个打开的是杨赐的对策,因为天子知道,杨赐不仅精通五经之学,还精通一门高深的学问,那就是谶纬之学。这门学问据说是孔夫子的秘学,专门回答有关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问题。“谶”为预言之意,“纬”则相对于“经”而言,是孔门阐释五经的秘典。当初,势单力薄的世祖光武皇帝就是应了一句“刘秀发兵捕不道”的谶言,便在王莽之际纷起的群雄中得了天命,因此,他宣布这门学问为帝国的天宪。尽管许多士大夫和经师曾当着他的面戳穿这些神神叨叨的理论出自汉世旁枝末学的伪造与假托,但他仍然坚信不疑,并狠狠地惩罚了这些过于迂执而没有政治原则的家伙。因为,光武皇帝也明白,在帝国臣民普遍相信天象与人间政治之间存在着直接感应的前提下,谶纬学说恰好补充了五经中所缺乏的有关天道与阴阳五行以及占星望气等方面的理论。这是一门可以直接拿来应用的政治巫术,比五经学说少绕许多弯子。当然,这套学说在给他带来权威和方便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因为大臣们马上能够充分地应用这套理论批评朝政并形成了传统。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麻烦还对他的子孙们形成了威胁,因为野心家们或者造反者也会利用这套巫术工具推算出大汉帝国的死期,这又是后话了。

杨赐的对策中,援引了两条谶纬的说法,一条叫做《中孚经》,其中说:“霓之比,无德以色亲。”一条叫做《春秋谶》,其中说:“天投霓,天下怨,海内乱。”他认为温德殿的黑气和玉堂后殿的青虹都是霓虹之类,按照占星术的说法,象征天子政柄的北斗星运行失度,就会出现霓虹;而且,相对于天子的象征——太阳来说,霓虹是阴气,象征着奸臣或后宫。所以,杨赐马上就指出:这些怪异现象出现的原因,是天子任用中官、贪恋女色和游玩、宠幸鸿都门学中的群小。他警告天子斥远上述诸人,速征在野的君子,并制止中官们操持“尺一”,才能够消弭灾变。

天子最后打开的,是蔡议郎的对策。这份对策更加耸人听闻。蔡邕说:“这些怪异,皆是亡国的征兆,可大汉不亡,是因为上天对大汉殷勤不已,屡出妖变以示谴责,希望人君感悟,转危为安。霓虹、鸡变,都是妇人或奸小干政的结果。天子的乳母赵娆、永乐门史霍玉、都是奸邪,他们所进用的太尉张颢、光禄勋伟璋、长水校尉赵玄、屯骑校尉盖升等,都是贪图名位财物的小人。现在京师吏民中又风传宫中有个叫程大人的中官耆宿,即将成为国家大患,请天子严加提防。鸿都门学,也应该罢止。又闻陛下近来喜好工艺制作之事,必须迅速停止,以国事为务。廷尉郭禧、光禄大夫桥玄、故太尉刘宠等人,皆敦厚老成、聪明方直、忠实守正,陛下应倚重委任。”和杨赐一样,蔡议郎也多了个心眼,在对策的最后恳求天子将自己的对策保密,因为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祸。

天子看了,叹息声不断。大长秋曹节在下面听见,心里犯了嘀咕。

一会儿,天子下座,去上厕所。大长秋马上趋前,将蔡议郎的对策扫视了一遍。

蔡议郎对策中提起的那个叫“程大人”的资深宦官,正是阳球的岳父、中常侍程璜。大长秋将今天看到的东西,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程璜叫来大鸿胪刘邰和阳球商议了一番。当蔡议郎接到帝国监察官署的传讯通知时,他为自己的弄巧成拙而懊丧不已。他只得上书求助于天子,说自己实在是愚憨,不顾后果。陛下应念及臣下忠言,加以掩蔽。自己年已四十有六,又是个鳏夫,死不足憾,只恐陛下今后听不到真话了。

上书石沉大海。监察部门传讯的内容是:蔡邕和其叔父蔡质曾以私事请托刘邰,刘邰不听,他们便怀恨在心,加以中伤。蔡氏叔侄要求原告出场对质,审讯官张恕没容蔡氏叔侄多加辩解,就宣布将二人关进洛阳狱中。

负责讯问他们的狱吏叫张静。一进审讯室,张静就对蔡邕说:“蔡大人,不瞒您说,告您的是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您对刘邰怀恨在心,但也未说您有所行为,而且按照法律,原告不出面,无法定罪。不过,下官身为小小狱吏,也无力回天。大人博学多闻,古往今来,像大人这样的冤案,岂止一件?”

几天后,判决如下:“质、邕二人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弃市!”接着,司法部门将判决送交天子批准。

判决是由中常侍吕强送达天子的。吕强字汉盛,河南成皋人,与丁肃、徐衍、李巡、赵祐等中官在朝野享有清忠奉公、博学多览的名声。当初大将军窦武诛后,天子大封中官为侯,吕强坚决辞去了都乡侯的爵位。现在,他向天子力陈蔡邕之冤,希望天子宽恕。天子也想起了蔡议郎的上书,于是在判决书上改批了一段话:“减死一等,与家属徙守朔方郡,不得以令赦免。”后一句话是说,即便朝廷颁布大赦天下,蔡邕一家也不在赦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