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天子、母后(1 / 1)

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丁丑日,本朝帝都洛阳城中那座最大的宫殿,笼罩在不祥的氛围之中。不久,京城的吏民都被告知:天子崩于德阳殿。

有一个事实,是让任何朝代的吏民们都难以接受的,那就是天子年仅三十六岁。不过,对于本朝的吏民来说,已经不以为怪了。本朝列祖列宗皆不永年:世祖光武皇帝年六十二,孝明皇帝年四十八,孝章皇帝年三十三,孝和皇帝年二十,殇帝年仅二岁,孝安皇帝年三十二,孝顺皇帝年三十,冲帝年仅三岁,质帝年仅九岁。这些天子向世人显示着血脉基因的退化,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为也。

按照惯例,臣下们必须用道德的标准评价这位刚刚宾天的天子,为他上一个谥号。天子太年轻了。他十五岁登基,可直到他三十岁时,才从不可一世的大将军梁冀手中收回大政。然而,由他做主的六年,同样使人失望。

对此,天子生前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在他三十一岁那一年,有一天,为了不使臣下惊慌失措,他故意作出放松的姿态询问近侍大臣爰延:“依卿看来,朕是什么样的君主?”

爰延答道:“和我们大汉的列祖列宗相比,陛下算是位中等的君主。”

汉家的吏民品评事物,喜欢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中还可再细分上、中、下三等,共为九等,或称九品。在本朝最伟大的史家班孟坚的著作《汉书》里,便将自有人类以来的历史人物依九品等第评论了一番。中等的人物,是在圣人之下,不肖小人之上的平常人。爰延的意思是说:像陛下这样的君主,自己不可能有所作为。如果被贤臣辅佐,天下就会大治;如果被小人包围,天下就会大乱。这个评价直切而不落阿谀之嫌,可更多的还是对天子的期望。天子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为此,他升迁了爰延的官职。

即使充当一位中等的君主,他还是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精力更多地耗费在下等君主们常常关注的那些事情上了。史书记载他惟一过人的才赋是“好音乐,善琴笙”,这是史家指责他喜好声色的委婉叙述。他还被描写成是个有异端思想的皇帝,他破天荒地在宫廷中为佛教的祖师释迦牟尼和道家的祖师老子设立了祭坛。这一点,不仅违背了本朝以儒家学说为政教大纲的原则,而且,这两种信仰都具有的清心寡欲的教条,还被他的臣下们信手拈来,作为指责他好色的矛头,令他陷入尴尬的境地。事实上,他的短寿正是由于他的信仰没有能够战胜他的欲望。

臣下们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桓”字作为他的谥号,这是个不坏的称呼。“桓”有“大”的含义,按谥法:“辟土服远谓之桓”,在此之前,只有春秋战国的诸侯霸主们如齐桓公等拥有过这样的名号。这是因为近年来惟一值得提起的政绩是:本朝在与周边民族,特别是与西北羌族的冲突中,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和前汉的孝成皇帝一样,孝桓皇帝生前有很多女人,但也没有子嗣。

这又是一件令人头痛,而在本朝却见怪不怪的事。本朝的列祖列宗不仅年寿不长,而且生育能力不强。由嫡长子承继大统的制度,在本朝难以贯彻。孝殇皇帝以出生一百多天的婴儿承继其父孝和皇帝的大统,不满七个月就夭折崩殂,大统旁落到他的叔父孝安皇帝身上。此后的孝顺皇帝是孝安皇帝的独生子,而这条微弱的血脉又以一个年仅两岁的幼主登基、不满五个月便又崩殂的形式中断了,这便是孝冲皇帝。此时,皇室中已无储君,只得从藩王中遴选。以后的孝质皇帝以及眼下这位刚刚宾天的孝桓皇帝,都是以外藩的身分入继大统的。

未来的新帝只能产生于藩王之中,似乎,这已成了惯例;仿佛,这又是天命。一切的一切,皆非人力所能为也。

国不可一日无君,正如天不可久阴。新帝的拥立,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按本朝的礼法,大行皇帝的葬礼,要在新帝即位后举行,此间,诸位大臣们仍循旧政,事侍死如生。可是,天子驾崩毕竟给人带来不安,对朝官来说,最担心的是将来的人事变更,以及朝纲的因革。本朝的政治从来是朋党纷争,瓜葛纠缠,险象环生,一言难尽。故而在此期间,中枢机构的诸多大臣竟托病不朝,这引起了太尉陈蕃的担忧,他给这些机构递去了一封公开信,指责道:“古人立节,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于义安乎?”

以太尉的资历、耿直与威望,这封信让大家感到无地自容,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同时,拥立新帝的行动已经开始。

这一年,汉河间国解渎亭侯刘宏才十二岁。如此年纪便领侯爵,并非由于他的早熟,或是在政治、道德上有什么超常的成就,而是表明:他是个失怙的少年。他的爵位袭自他的父亲——已故汉解渎亭侯刘苌。十二岁的侯王,对事情的理解只能是朦朦胧胧的。他可能知道,刚刚驾崩的天子是自己的堂叔父,他们来自一个共同的先祖,即孝章皇帝之子、汉河间王刘开,但他决不可能知道,天命竟然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直到从洛阳来的马队、仪仗簇拥着一辆白盖马车来到他的府第;直到朝中侍御史、光禄大夫刘儵、中常侍曹节,拿着朝廷的符节,一起向他行大礼时,他似乎才明白了。

接着,光禄大夫向他宣读了以太后的名义发布的诏书:

大行皇帝德配天地,光照上下。不获胤嗣之祚,早弃万国。朕忧心摧伤,追览前代法:王后无适,即择贤近亲。考德叙才,莫若解渎亭侯宏,年十二,嶷然有周成之质。春秋之义,为人后者为之子,其以宏为大行皇帝嗣。使光禄大夫刘儵持节之国奉迎。

这支由黄门宦官、禁军虎贲、羽林组成的上千人的车驾队伍,从洛阳向东北方向的河间国封地进发,要走八百多里地,但他们来得很快,几乎与天子驾崩的讣告相接踵。当这支队伍出现在河间境内时,使得许多略上年纪的百姓,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一年前,同样的车驾来此迎接孝桓皇帝时的情景,至今三尺童子尚会吟诵当年的歌谣:“车班班,入河间。”河间王的家族,竟然连出两位天子!这便是天命!

车驾离开得也很匆忙。天子以十二月丁丑日驾崩,而迎驾的队伍已于次年正月初三己亥日抵达洛阳,先后不到一个月。

新天子的母亲姓董,河间人,史书不载其名。此时,尽管她的儿子成了人君,但她却没有被允许随子进京。当儿子登临大宝之后,她也没有得到企望中的待遇,而是仅仅被封为“慎园贵人”。就这,还是沾了亡夫的光,因为新天子即位后,按本朝尊崇孝道的准则,追尊自己的生父为“孝仁皇”,陵墓为“慎陵”。所以,她被册封为一位已故天子的贵妃。

这一点,以新天子当时的年龄,不会懂得个中原委;但对一个十二岁而又失去父亲的孩子来说,做了天子却必须离开他的母亲,真让他迷惘或者难过。即使在他成年以后,也会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夺情的事。当然,他也明白了真正的原因,那就是决定自己入继大统的绝非天命,绝非自己有什么“周成之质”,而是孝桓皇帝的遗孀窦太后,以及她的势力集团。太后之所以在诸多的宗室藩王中选择了自己,绝非她的情感天平倾向于亡夫的家族,而是看中了自己当时的年龄。太后要做自己的母亲,并且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孩子。

簇拥着白盖车的队伍在凛冽的寒风中抵达京城北门外的夏门亭。前城门校尉、槐里侯,现拜大将军、窦太后之父窦武,持节率朝官恭候在此。窦武对新天子的拥戴之功,可能刘儵已在路上禀报过了:“正是大将军,在孝桓皇帝驾崩之后,立即召见了臣下,因臣下是河间人,向臣下询问了河间国诸王侯的情况,决定由陛下入继大统,并亲自进宫奏白太后。”

大将军率群臣向储君行了礼,刘宏也在光禄大夫的引导下向大将军及群臣们长揖还礼。看上去,大将军是个很有威仪和修养的中年人,令储君敬畏。随后,大将军请储君换乘。这是一驾青盖马车,“青”,是苍天的颜色,本朝的宪法上写着:“天子父天母地”。就这样,昊昊苍天笼罩着储君,从帝都的北门——夏门进入了北宫。

次日,于德阳殿即皇帝位,改元“建宁”。这位新天子百年之后,被谥为“孝灵皇帝”,按史家的惯例,不妨即可称之为“灵帝”。

太后姓窦名妙,可这个动人的名字从未打动过她的亡夫,而且,就在半个多月前,这个名字使得她的亡夫留下的其他嫔妃们感到大势不妙,魂飞魄散。

太后的家族,是本朝最高贵的家族之一。她的先祖窦融历任世祖光武皇帝朝的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冀州牧、大司空,封安丰侯,也是本朝的开国元勋。王莽之末,群雄并起,窦融作为割据河西走廊这一军事重地的豪强和军事首领,及时地交通并归附了世祖,从而使得战场的形势发生了倾斜。因而,世祖对他的态度一直右于其他公卿。他与世祖的联合,还基于另一个更为神圣而遥远的原因,他的七世祖窦广国就是前汉孝文皇后的胞弟。因此他对世祖说:作为汉室的外戚,理应辅佐皇族的事业。这一点,深得世祖的嘉许,并将《太史公书》中的《外戚世家》赠给了他,因而窦氏家族再次与本朝的皇室续上了姻亲关系,除了眼下这位太后出自窦氏之外,本朝孝章皇帝的皇后也出自这个家族。

本朝皇后的册立,大多根据天子的喜好和嫔妃们的懿德,或者是纯粹生物学的因素,即被立为皇后的嫔妃给天子生下了储君。这与高皇帝开辟的前汉大不相同。高皇帝以布衣庶民,提三尺剑,马上征战而得天下。他和他的开国大臣的体内流着爱吃狗肉的村夫野民的血,从来就不相信王侯将相都是天生的贵种。因此高皇帝以下的列祖列宗们的皇后大多来自下级官吏或平民百姓之家,甚至是贱隶倡优。其立废皆由天意。即如这位窦太后的远祖窦广国,以及他的姐姐、孝文皇帝的太后,因为家境贫寒,姐弟俩年幼即被人分而出卖。多少年后,窦广国知道姐姐已在深宫,而他自己尚且为人奴仆。姐弟相见,叙及旧事,广国说:“姐姐在客店里与我分手时,向人家乞借了澡盆,为我洗了澡。又乞讨饭食喂了我,这才离去。”话语凄凉,姐弟俩及周围的宦官、宫女皆大恸之。

大汉的长期的恩德和文教终于养育出了一大批豪强士族,他们成为大汉的支柱,向上托起天子这个屋顶,向下镇制百姓这个基础。出于大汉皇室旁亲远系的世祖光武皇帝正是依靠了他们,才光复了大汉的基业,当然,也就必须让他们分享到更多的政治利益。其中一个重要的形式,就是本朝的天子有义务从这些家族中选择自己的配偶,并且借此平衡与各大士族,特别是北方与南阳两大士族群之间的关系,而不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世祖本人是始作俑者,在征战之际,他册立北方士族之女郭圣通为后,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光复以后,世祖为安抚自己故乡的士族,又废郭后而册立来自南阳的阴丽华为后,尽管她已是一个中年妇女。与天子的联姻,是帝国大股东们的股票。这样的股票升值迅速,回报丰厚,但也充满了风险。

窦后的册立,遵循了同样的故事。

孝桓皇帝的第一个皇后梁莹,来自北方的士族,是大将军梁冀在他十五岁登基那年强加给他的,因为她是大将军的胞妹。史书上说她因为没有子嗣,不见夫君宠御,忧疾而终,这样的说法可能颠倒了因果。不过她的死,给天子铲除大将军提供了时机。事后,官僚们的建议又使他不得不册立了来自南阳土族的邓猛女为后。七年以后,她被指控无子嗣且又恃尊骄忌,贬死于冷宫。窦后作为孝桓皇帝的第三位皇后,是因为她的家族一直是梁大将军家族的死对头。她伴随天子只有两个多年头,从未得到丈夫的宠爱,因而也无子嗣。孝桓皇帝的情感或是欲望,全部倾注在一个叫田圣的妃子和其他风情婉约的嫔妃们的身上,留给她的仅仅是祭品一般的尊贵和寂寞。这一切铸成了报复的利剑,像一切因为缺乏人道的生活而变得异常狠毒的女人一样,她甚至在亡夫刚刚人殓之时,就令人诛杀了田圣,并且扬言要杀死所有的嫔妃。倘若没有几个大宦官的苦苦求情,她的亡夫将会携带更多的心上人同往极乐世界。

面对这样的一位新的母亲并且是尊贵的母后,年少的天子更多地感到敬畏,大概成年以后的天子,还会把这种敬畏变成后怕和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