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朱东润先生的《“离骚”底作者》(《学术》三十三期),认为《离骚》是淮南王刘安所作,不是屈原的作品。主要的证据是《汉书·淮南王安传》上说“(安)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荀悦《汉纪·孝武皇帝纪》及高诱《淮南子叙》,“《离骚传》”均作“《离骚赋》”。朱先生从这里便找着了《离骚》的真正的作者了。
这论证是很成问题的。姑且不管这个字究竟应该作“传”还是作“赋”,单凭一个字的证据就要推翻历史的定案,剥夺屈原的著作权,打倒司马迁,未免太草率了一点。
司马迁的《屈原传》即使有人怀疑,说它“不可信”或竟至是“赝作”,但屈原作《离骚》的说法,司马迁却不只说过一次。在《屈原传》之外的《史记·自序》里面,他曾说“屈原放逐,赋《离骚》”。在《报任少卿书》里面,他也曾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这封信是被班固收在《汉书·司马迁传》里面的。
班固自己对《离骚》作者的看法又是怎样呢?其实和司马迁是完全一样。朱先生急于想创立新说,可惜只看了《汉书》的《淮南王安传》,而没有分点工夫也看看同一《汉书》里面的《贾谊传》。那里明明白白地这样说着:
“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国亡(无)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
这儿所引“终篇”的一句正是《离骚》末尾“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的节略,足见班固的见解和司马迁并没有什么不同。《汉书·艺文志》里面有“《屈原赋》二十五篇”,毫无疑问,是一定包含有《离骚》的。《艺文志》所根据的是刘向和刘歆两父子的《七略》,于此更可见刘向刘歆父子对于《离骚》的作者是屈原,也和司马迁的见解是一样。王逸的《楚辞》主要是依据《屈原赋》,他也没有造假证骗人。
因此,我们可以断言,《屈原传》的“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一句话并没有问题,朱先生责备司马迁“疏忽”,那是不恰当的。倒是朱先生的考证实在是“疏忽”得有些惊人。朱先生说:“汉初的著作里,没有提到屈原,也是无可否认的。”我们要问:贾谊的《吊屈原赋》是不是可以算得“汉初的著作”呢?那里面明明“提到屈原”。汉兴不过三十年左右,距屈原之死也不过百把年,看见过屈原的故老在贾谊作赋或他更年轻的时候都尽有存世的可能。赋文一开始就说: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汩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
关于屈原的故事是“侧闻”来的,正足证明见过屈原的长老还在。赋里面所叙的屈原遭遇和《屈原传》没有两样,只是没有明说他作《离骚》罢了。但《离骚》里面的话分明被隐括着的:“已矣,国其莫吾知……何必怀此都也!”
这可见贾谊也是认《离骚》是屈原所作的。朱先生要否认屈原的著作权,要推翻这样重大的一件历史公案,如何竟“疏忽”到把这样的证据都看掉了!
其实要把《离骚》认为是刘安的作品,不仅史籍上没有确实证据,就从思想和文字艺术上来说,也根本说不通。
淮南王刘安招集的学者文士们所著的一部《淮南鸿烈》(一般称为《淮南子》)现今还留存。从文字上来说,是东拼西凑而涂脂抹粉的臃肿杂纂,完全缺乏独创性。从思想上来说,主要是黄、老思想而搀杂一些神仙方技之谈,也是臃肿不堪的。这和《离骚》完全两样。
《离骚》在文字艺术上的独创性,可推古今独步。不仅刘安和他的群臣没有这样的本领,就是先他们一辈的贾谊,和他们同时的司马相如也没有这样的本领。
《离骚》的思想,主要是儒家思想,它所称述的是唐虞三代。虽然全篇充满着升天乘云的遐思,但那是诗人的幻想,与黄、老神仙家言的想法不同。相传是屈原的作品中只有《远游》一篇有道家和神仙家的气息,正足证明那篇不是屈原的作品。
为什么屈原会有儒家思想呢?比屈原稍早的楚国的陈良,便是把儒家思想传到南方去的一位重要人物。《孟子》书上说:“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他在南方讲学“数十年”,有不少的门徒,是形成了一个学派的(《韩非·显学篇》儒家八派里面有“仲良氏大儒”大概就指这一派)。屈原应该就是受了他的影响的一人。
朱先生见到《离骚》中的“历史的或传说的人物……都是中原民族底人物,看不到一个楚国的先王先公以及名公巨卿”,认为是“意外”。这也是他要褫夺屈原著作权的一个原因,但其实这是不足怪的。首先我们要知道,楚人本来是“中原底民族”,它是殷的同盟,殷亡之后,被周人压迫到南边去的。《离骚》要称述唐虞三代的古人,何足稀奇!春秋时代的中原人物便只引了齐桓、宁戚两人而已。屈原不是在写历史教科书,“楚国的先王先公以及名公巨卿”为什么非引不可?假使更考虑到屈原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那就更难怪他没有征引到与儒家思想比较疏远的楚国古人了。
总之,无论从史实上、思想上、文艺上来说,把淮南王刘安认为《离骚》的作者,是没有办法可以成立的。(淮南王安因其父名“长”,故讳用“长”字。传世《淮南子》凡当用长字处一律改用“脩”字。这也可以作为审查《离骚》是否作于刘安说的一个标准。《离骚》有下列五处分明使用着“长”字,这也是朱说不能成立的反证:“长颔亦何伤”,“长太息以掩涕”,“长余佩之陆离”,“殷宗用而不长”,“羌无实而容长”。)
朱先生对刘安的遭遇有了过分的同情,因而想把著作《离骚》的荣誉也划归刘安。其实刘安著了《离骚传》已经就够光荣了。虽然他的“传”已经失传,但在《屈原传》里面还保存了一部分。至于荀悦、高诱之以“传”为“赋”者,那是因字误而传讹。“传”误为“傅”,荀悦傅会为“赋”,高诱又因袭荀悦之误,以讹传讹而已。
屈原的存在是无法否认的,《离骚》之外决不会再有第二篇的《离骚》。
1951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