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说的历史热,说起来已经热得有日子了,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流行榜,排在前面的,总会有几本跟历史有关。这在当下这个主流历史界式微,大学历史系招生都困难的时代,显得相当吊诡。更吊诡的是,眼下畅销的历史类图书,不仅读者多半是年轻人,连写者也是。
好多年了,中国一直处于变革的激**中,能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这些年大仙们很活跃,挣了不少有钱和地位、但看不清未来人的银子,但即使是大仙,百分之百也说不清未来的变化,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笃信大仙的能人落马或者破产。年轻人的历史热,好像也属于这说不清道不明变化的一部分,不知怎么就来了,什么时候走,没准。我曾经在一篇名为《历史有什么用》的文章里说过,探究自己的历史,实际上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很难设想,如果一天早上,你忘记了自己的历史,你是谁?从哪儿来的?你将怎样生活。人类学家发现,几乎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传说,这种传说,就是人类对自己来源的一种说法,无论是来源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反正得有这么个说法,否则整个民族活着就不踏实。人类也许可能一阵忙于捞钱,一阵忙于打仗,但忙活够了,总要回过头来想想自己怎么走过来的,周期性地抽风,展示一下自己对历史的热爱。
历史上的中国,是具有世界上最完整历史记录的国度,记录和解说历史,是中国知识界的一大爱好,传统图书分类:经、史、子、集四大部分,史占其一,其实其他部分也有历史的成分,连过去神圣的“经”,也被人说成“六经皆史”。因此,我们这个民族,精英不说了,即使是平头百姓,也对历史有浓厚的兴趣,民间通俗文学,大抵要从历史当中寻求故事的资源,所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说来说去,里面的人物故事,都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演绎出来,添油加醋,就成了讲史的小说和戏剧。当年的说书人,巧舌如簧,说诸葛亮死,小儿出啼,说曹操篡位,大人切齿。往昔然,今日亦然。
从文学性的叙事里出来,有好事者心有不甘,要追究里面的真实。可惜,直接啃二十四史,啃资治通鉴,未免过于艰深,满满一架子,我生有涯,如何读得完,啃得下,历史系的教科书,近人编的通史、断代史,又干干巴巴,味同嚼蜡,不,应该是嚼僵尸,能硬着头皮嚼上几口的人,多半需要坚强的耐性和同样坚强的抗吐能力。于是,局面就变成了这样——一小部分多看了几本书,据说是啃过一点儿二十四史、通鉴、实录加上不少野史之类的年轻人,自己动手,先在网上写史,用自己的风格写,写成70后风格的,有十年砍柴,有赫连勃勃大王;写成80后风格的,有当年明月,各树山头,各拥粉丝,有时候还免不了有一点儿小小的“械斗”。
历史热的背后,有对真实的追求。每代新人成长起来,都不免有被上一代蒙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们中国这个特殊的历史场景中,格外的强烈。年轻人赶上了窗户和门都打开的时代,封闭年月的教科书教给他们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忍了。无论受了教科书和老师欺骗的刺激,还是想要探求文学作品背后的真实,反正,现在年轻人写历史和读历史的冲动,很大部分来源于给我真相的内心渴求。这其中,最坚韧的刨根问底者,肯下点儿功夫的,大部分成了写手,尽管这些写手,原来都未必是学历史出身,但是,着了魔似的兴趣,让他们钻进了故纸堆,钻了多深,我不知道,但人家肯定钻了,虽然未必知道怎么做历史的学问,却也不耽误把自己看到想到的写出来,越写,越有模有样兼有声有色。自然,看得也亦步亦趋,书出来就买。其实,过去年月里也有通俗历史的书写者,比如蔡东藩,比如林汉达,比如黎东方。可是,当代年轻人读史,有自己鲜明的时代特色,就是喜欢读自己人写的书,好坏不说,人家是自己人。读小说如此,读历史,也如此。这些年,有好事的出版商出版上述几位过去的红人的著作,可惜,一本也火不起来。
跟追求真实结伴而行的,是对历史的恶搞。世界各国,都经历过很长一段的故作端庄的时代,而我们中国这个时代格外的长。端庄的时代,是需要榜样的,凡是被列为榜样的历史人物,都得端着,如果自己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端着,死了之后,就由后面的人替你端着。这种被挑拣出来作为榜样的人,一出生的第一声哭啼,如果不是首歌的话,也应该与众不同才是。古人忽悠能力比较弱,说到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出生,无非是红光满天,异香满室,说大人物小时候特别出色,也无非是三岁让梨,五岁偷光。哪里有后来人这样的本事,只要想宣传一个人,无论是英雄还是模范,立马这人就变成神了,漫说没有七情六欲,就连拉屎排泄都给遮蔽了,一辈子都不上厕所,随便做个什么事儿,都有深刻的意义,连日记都记好了留给后人看,不,学习的。害得至今为止,若干大人物,至今还患着时刻端着的时代后遗症,现在伟大了,过去的事也都只能伟大,如果谁指出来说你当年也在人家墙根下撒尿来的,坚决不认账,写出来的文章,不能有一个错,谁说我有错,我就跟谁急,跟你打官司,封你为咬我的专业户。
充满了端着的人物的历史,让现在的年轻人看了,如果不生出恶搞的心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恶搞是他们的反抗,也是他们的狂欢,更是他们的生活。西方的年轻人已经搞过了,有恶搞,也有善搞,过去的神话包括神话人物,都搞成了玩笑、嬉皮、波普,严肃而端庄的标准像,统统进了哈哈镜隧道,出来之后,成了什么,只能听天由命。这个路径,我们的年轻人也在顺着走,当年的大人物,反正都得经过这一遭,早晚躲不过去。如果说,现在的场景荒诞,其实,当年端着的历史,也未必就不荒诞。
历史从来都反复演绎这正反交替的戏剧,今天有了网络,把年轻人都扔进这网络,故事就变得很不一样了。网络是个人人的可以发表的江湖,只要发表出来的货色有特色,就不愁没人捧。网络也是一个作品随时可以遭遇批评的战场,任何作品,有人捧就有人砸,立竿见影。想要端着难,造假更不易,不知道那天就冒出一个较真的,西洋镜立刻拆穿。但是,在网络上历史写手和拥趸,就如同现实世界的歌手和粉丝,历史写作和欣赏,就像一个娱乐场,认真、探索和较真,都在嘻嘻哈哈中发生。网络里的历史写作和阅读,没有研究的份额,连注释都没有人乐意去看,自然也就都没了注释。
因此,即使成了名的写手,也很难再迈出一步,进入历史研究的场域。整个国家,依旧是经济和市场的天下,聪明一点儿的学生,都拥到时髦学科,经济、金融、外贸、计算机等行业里,历史学科日暮途穷,气息奄奄,即使北大最牛的历史学教授,也招不到好一点儿的学生,连一向在世界上有一定地位的中国古代和近代史,也日落西山,成为小圈子自娱自乐的玩意。通俗历史的高度繁盛和历史学科夕阳西下同时存在,形成了奇特的社会景观。
显然,这样的历史热,是热不了多久的。浮在水面的历史故事,很快就会讲完了,历史真相的真正发掘,有待于汗牛充栋的资料积累,有待于披沙拣金的史实考证,更有待于建立在长期历史阅读和考证上高屋建瓴式的论证。但是,我们这个经济过热时代的特色,是人文学科的极度衰落,历史也是如此,不仅面临着从业者后继乏人的窘境,而且需要面对整个社会和体制的歧视。
历史热,跟网络时代的一切相似,浮躁,肤浅,但火爆,其实,所谓的历史热,说到底,只是少数年轻人的热,现在迷历史的人,要算是70后和80后年轻人中,比较优秀比较有文化的一群,多数的网民,据我所知,都是看画,看视频的。比起庞大追踪女孩子大腿和裸照的网民来,这个小圈子里热,也许只能算是茶杯里的风暴。最受欢迎的通俗历史作品,也不过卖上几十万本,因此,即使有历史热,也不代表文化的繁荣,说不定,它还反映了我们文化历史的危机,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