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说过,小的时候,理想之一,就是卖文为生。实现了之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在别人看来,特别单调。每日里就是看书,写字,看书像是从书页上把字一行行拆下来,而所谓写文章,按王朔的说法,就是码字,像小时候在农场砌墙一样,一块一块往上码。所以说,我的生活等于是一边拆字,一边码字。拆别人的,码自己的,码好了给别人去拆。
习惯了这样生活的人,除了读的写的,都非自家喜欢的东西,一般来说,是不会感到枯燥的。因为拆字的时候,是生活在别人营造的世界里;码字的时候,则是生活在自己手工的世界里,总有新鲜可觅。足不出户,一样好玩儿。
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喜欢出去走走。见各式各样的人,听千奇百怪的故事,见识五花八门的事情。中国处在急剧的变化之中,表现之一是不断发明新笑话娱乐大众,害得相声小品一个劲儿萎缩。老百姓也没闲着,大家各显神通。每次走出去,总让我有新鲜感。以前出门,要带个笔记本,看到什么,就记下来。现在进步了,带着笔记本电脑,不仅可以写东西,还可以上网。有时候看到什么事儿,当时想不明白,回程到飞机上忽然想通了,拿出来就可以写。飞机落地,一篇文章写好了。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待在家里,时常整天不出门,从网上、报纸上,或者别人特意给我传来的东西里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如果有特别在意的,就写点儿东西。我的笔很快,小时候练出来的。码字码得再多,好像也不怎么耽误时间。
能码字,也是种权力。“文革”起,我成了狗崽子,天天挨揍,老师还组织批判,简直有没法活的感觉。后来境遇改善,一是换了个老师,二是学校开始搞大批判,没人写黑板报。找来找去找到了我。在那个地方,我算是能写会画的,一个板报不算什么,于是我就不怎么挨欺负了。不仅不挨欺负,还经常因为写板报,给领导写稿子,享受一些特殊待遇,比如可以不上课,晚上多吃一顿加餐,让我的同学感到很羡慕。他们有时会愤愤,一个狗崽子,怎么会这样受优待?但是,没办法,他们谁也出不了板报,写不出大批判稿。记得当时有位阶级意识特别强的老师,特意安排了两个贫下中农子弟,跟着我学,意思是等他们学会了,就把我淘汰掉。可惜,这俩宝贝,跟了我一年,也没学会,其实我倒是认真教来着。当年批判的对象,都是全国性的大人物,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更不认识我。今天看来,这样的批判很不应该,但当时的我,身处北大荒的山沟里,无论怎么批,都构成不了对这些人物的伤害。对于当时的全国人民而言,这样的批判,只是一种例行的仪式,有时候还带点儿娱乐的性质。可是这个仪式,却救了我,所以,到今天,我依然感觉没法痛恨我当时的所为。以后觉悟高了,估计忏悔也悔不到这个上头。
再后来,我成了学者。其实我这个学者,在初学阶段,倒是蛮像那么回事儿的。原因是当初我特别想做一个纯学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线装书。可惜那时候,没多少人当我是学者,只认我是个教书匠。到现在,我经常被人称为学者,其实倒不大像学者了。经常要对时事发声,开了很多专栏,也骗了不少稿费。
走到这个地步,说实在的不是我的本意。要追究责任,只能说是赖现在的大学。一个人从事某个职业,或多或少会对这个职业感到有点儿敬意,我就属于对教书这个行当敬意比较多的那种人。眼看着这个职业被一些官僚糟蹋得不成样子,而且越来越不成样子。凡有人心者,不能不气。正好,这时候有人约我写评论,于是就从批评教育开始,一路骂开去。到今天,趋势是越骂越多。人称,大事基本不落,拍砖基本不累。还好,我还有时间写点儿带注释的文字,也能教点儿还受学生欢迎的课。否则,真的该改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