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学人中我最钦佩的是鲁迅与王国维。但我很抱歉,在两位先生生前我都不曾见过面,在他们的死后,我才认识了他们的卓越贡献。毫无疑问,我是一位后知后觉的人。
我第一次接触鲁迅先生的著作是在一九二〇年《时事新报·学灯》的《双十节增刊》上。文艺栏里面收了四篇东西,第一篇是周作人译的日本小说,作者和作品的题目都不记得了。第二篇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第三篇是我的《棠棣之花》(第一幕)。第四篇是沈雁冰(那时候雁冰先生还没有茅盾的笔名)译的爱尔兰作家的独幕剧。《头发的故事》给予我的铭感很深。那时候我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的医科二年生,我还不知道鲁迅是谁,我只是为作品抱了不平。为什么好的创作反屈居在日本小说的译文的次位去了?那时候编《学灯》栏的是李石岑,我为此曾写信给他,说创作是处女,应该尊重,翻译是媒婆,应该客气一点。这信在他所主编的《民铎杂志》发表了。我却没有料到,这几句话反而惹起了鲁迅先生和其他朋友们的不愉快,屡次被引用来作为我乃至创造社同人们藐视翻译的罪状。其实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创造社根本还没有成形的。
有好些文坛上的纠纷,大体上就是由这些小小的误会引起来了。但我自己也委实傲慢,我对于鲁迅的作品一向很少阅读。记得《呐喊》初出版时,我只读了三分之一的光景便搁置了。一直到鲁迅死后,那时我还在日本亡命,才由友人的帮助,把所能搜集到的单行本,搜集了来饱读了一遍。像《中国小说史略》一书,我只读过增田涉的日译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读过原文。自己实在有点后悔,不该增上傲慢,和这样一位值得请教的大师,在生前竟失掉了见面的机会。
事实上我们是有过一次可以见面的机会的。那是在大革命失败后的一九二七年年底,鲁迅已经辞卸广州中山大学教务主任回到了上海,我也从汕头、香港逃回到上海来了。在这时,经由郑伯奇、蒋光慈诸兄的中介曾经酝酿过一次切实的合作。我们打算恢复《创造周报》,适应着当时的革命挫折期,想以青年为对象,培植并维系青年们的革命信仰。我们邀请鲁迅合作,竟获得了同意,并曾经在报上登出过《周报》复刊的广告。鲁迅先生列第一名,我以麦克昂的假名列在第二,其次是仿吾、光慈、伯奇诸人。那时本来可以和鲁迅见面的,但因为我是失掉了自由的人,怕惹出意外的牵累,不免有些踌躇。而正在我这踌躇的时候,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回国了,他们以新进气锐的姿态加入阵线,首先便不同意我那种“退撄”的办法,认为《创造周报》的使命已经过去了,没有恢复的必要,要重新另起炉灶。结果我退让了。接着又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病后我亡命到日本,创造社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积极过问了。和鲁迅的合作,就这样不仅半途而废,而且不幸的是更引起了猛烈的论战,几乎弄得来不及收拾。这些往事,我今天来重提,只是表明我自己的遗憾。我与鲁迅的见面,真正可以说是失之交臂。
关于王国维的著作,我在一九二一年的夏天,读过他的《宋元戏曲史》。那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种小本子。我那时住在泰东书局的编辑所里面,为了换取食宿费,答应了书局的要求,着手编印《西厢》。就因为有这样的必要,我参考过《宋元戏曲史》。读后,认为是有价值的一部好书。但我也并没有更进一步去追求王国维的其它著作,甚至王国维究竟是什么人,我也没有十分过问。那时候王国维在担任哈同办的仓圣明智大学的教授,大约他就住在哈同花园里面的吧。而我自己在哈同路的民厚南里也住过一些时候,可以说居处近在咫尺。但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假使当年我知道了王国维在担任那个大学的教授,说不定我从心里便把他鄙弃了。我住在民厚南里的时候,哈同花园的本身在我便是一个憎恨。连那什么“仓圣明智”等字样只觉得是可以令人作呕的狗粪上的微菌。
真正认识了王国维,也是在我亡命日本的时候。那是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我已经开始作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和甲骨文、金文发生了接触。就在这时候,我在东京的一个私人图书馆东洋文库里面,才读到了《观堂集林》,王国维自己编订的第一个全集(《王国维全集》一共有三种)。他在史学上的划时代的成就使我震惊了。然而这已经是王国维去世后一年多的事。
这两位大师,鲁迅和王国维,在生前都有可能见面的机会,而我没有见到,而在死后却同样以他们的遗著吸引了我的几乎全部的注意。就因为这样,我每每总要把他们两位的名字和业绩联想起来。我时常这样作想:假使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的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可惜我对于两位的生前都不曾接近,著作以外的生活态度,思想历程,及一切的客观环境,我都缺乏直接的亲炙。因此我对于这项工作虽然感觉兴趣,而要让我来做,却自认为甚不适当。六年前,在鲁迅逝世第四周年纪念会上,我在重庆曾经作过一次讲演,简单地把两位先生作过一番比较。我的意思是想引起更适当的人来从事研究,但六年以来,影响却依然是沉寂的。有一次许寿裳先生问过我,我那一次的讲演,究竟有没有底稿。可见许先生对于这事很注意。底稿我是没有的,我倒感觉着:假使让许先生来写这样的题目,那必然是更适当了。许先生是鲁迅的挚友,关于鲁迅的一切知道得很详,而同王国维想来也必定相识,他们在北京城的学术氛围里同处了五年,以许先生的学力和衡鉴必然更能够对王国维作正确的批判。但我不知道许先生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兴趣。
首先我所感觉着的,是王国维和鲁迅相同的地方太多。王国维生于一八七七年,长鲁迅五岁,死于一九二七年,比鲁迅早死九年,他们可以说是真正同时代的人。王国维生于浙江海宁,鲁迅生于浙江绍兴,自然要算是同乡。他们两人幼年时家况都很不好。王国维经过上海的东文学社,以一九〇一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物理学校。鲁迅则经过南京的水师学堂,路矿学堂,以一九〇二年赴日本留学,进过东京的弘文学院,两年后又进过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王国维研究物理学只有一年,没有继续,而鲁迅研究医学也只有一年。两位都是受过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的。两位都喜欢文艺和哲学,而尤其有趣的是都曾醉心过尼采。这理由是容易说明的,因为在本世纪初期,尼采思想乃至德意志哲学,在日本学术界是磅礴着的。两位回国后都曾从事于教育工作。王国维以一九〇三年曾任南通师范学堂教习。讲授心理、伦理、哲学,一九〇四年转任苏州师范学堂教习,除心理、伦理、哲学之外,更曾担任过社会学的讲座。鲁迅则以一九〇九年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生理和化学的教员,第二年曾经短期担任过绍兴中学的教员兼监学,又第二年即辛亥革命的一九一一年,担任了绍兴师范学校的校长。就这样在同样担任过师范教育之后,更有趣的是,复同样进了教育部,参加了教育行政工作。王国维是以一九〇六年在当时的学部(即后来的教育部)总务司行走,其后改充京师图书馆的编译,旋复充任名词馆的协调。都是属于学部的,任职至辛亥革命而止。鲁迅则以一九一二年任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的部员,初任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后迁北京,又改为佥事,任职直至一九二六年。而到晚年来,又同样从事大学教育,王国维担任过北京大学的通信导师,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鲁迅则担任过北大、北京师大、北京女子师大、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的讲师或教授。
两位的履历,就这样,相似到实在可以令人惊异的地步。而两位的思想历程和治学的方法及态度,也差不多有同样令人惊异的相似。他们两位都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对于旧学都在幼年已经储备了相当的积蓄,而又同受了相当严格的科学训练。他们想要成为物理学家或医学家的志望虽然没有达到,但他们用科学的方法来回治旧学或创作,却同样获得了辉煌的成就。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王国维的力量后来多多用在史学研究方面去了,他的甲骨文字的研究,殷周金文的研究,汉晋竹简和封泥等的研究,是划时代的工作。西北地理和蒙古史料的研究也有些惊人的成绩。鲁迅对于先秦古物虽然不大致力,而对于秦以后的金石铭刻,尤其北朝的造像与隋唐的墓志等,听说都有丰富的搜罗,但可惜关于这方面的成绩,我们在《全集》中不能够见到。大抵两位在研究国故上,除运用科学方法之外,都同样承继了清代乾嘉学派的遗烈。他们爱搜罗古物,辑录逸书,校订典集,严格地遵守着实事求是的态度。鲁迅的力量则多多用在文艺创作方面,在这方面的伟大的成就差不多掩盖了他的学术研究方面的业绩,一般人所了解的鲁迅大抵是这一方面。就和王国维是新史学的开山一样,鲁迅是新文艺的开山。但王国维初年也同样是对于文学感觉兴趣的人。他曾经介绍过歌德的《浮士德》,根据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写过《红楼梦评论》,尽力赞美元曲,而在词曲的意境中提倡“不隔”的理论(“不隔”是直观自然,不假修饰)。自己对于诗词的写作,尤其词,很有自信,而且曾经有过这样的志愿,想写戏曲。据这些看来,三十岁以前,王国维分明是一位文学家。假如这个志趣不中断,照着他的理论和素养发展下去,他在文学上的建树必然更有可观,而且说不定也能打破旧有的窠臼,而成为新时代的一位前驱者的。
两位都富于理性,养成了科学的头脑,这很容易得到公认。但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偏枯,他们是厚于感情,而特别是笃于友谊的。和王国维“相识将近三十年”的殷南先生所写的《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里面有这样的一节话:“他平生的交游很少,而且沉默寡言,见了不甚相熟的朋友是不愿意多说话的,所以有许多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孤僻冷酷的人。但是其实不然,他对于熟人很爱谈天,不但是谈学问,尤其爱谈国内外的时事。他对于质疑问难的人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偶尔遇到辩难的时候,他也不坚持他的主观的见解,有时也可以抛弃他的主张。真不失真正学者的态度。”(见述学社《国学月报·王静安先生专号》,一九二七年十月三十一日出版。)这样的态度,据我从鲁迅的亲近者所得来的认识,似乎和鲁迅的态度也很类似。据说鲁迅对于不甚相熟的朋友也不愿意多说话,因此有好些人也似乎以为鲁迅是一位孤僻冷酷的人。但他对于熟人或质疑问难的人,却一样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两位都获得了许多青年的爱戴,即此也可以证明,他们的性格是博爱容众的。
但在这相同的种种迹象之外,却有不能混淆的断然不同的大节所在之处。那便是鲁迅随着时代的进展而进展,并且领导了时代的前进;而王国维却中止在了一个阶段上,竟成为了时代的牺牲。王国维很不幸地早生了几年,做了几年清朝的官;到了一九二三年更不幸地受了废帝溥仪的征召,任清宫南书房行走,食五品俸。这样的一个菲薄的蜘蛛网,却把他紧紧套着了。在一九二七年的夏间,国民革命军在河南打败了张作霖,一部分人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而他却在六月二日(农历五月三日)跳进颐和园的湖水里面淹死了。在表面上看来,他的一生好像很眷念着旧朝,入了民国之后虽然已经十六年,而他始终不曾剪去发辫,俨然以清室遗臣自居。这是和鲁迅迥然不同的地方,而且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他是很有科学头脑的人,做学问是实事求是,丝毫不为成见所囿,并且异常胆大,能发前人所未能发,言腐儒所不敢言,而独于在这生活实践上却呈出了极大的矛盾。清朝的遗老们在王国维死了之后,曾谥之为忠悫公,这谥号与其说在尊敬他,毋宁是在骂他。忠而悫,不是骂他是愚忠吗?真正受了清朝的深恩厚泽的大遗老们,在清朝灭亡时不曾有人死节,就连身居太师太傅之职的徐世昌,后来不是都做过民国的总统吗?而一个小小的亡国后的五品官,到了民国十六年却还要“殉节”,不真是愚而不可救吗?遗老们在下意识中实在流露了对于他的嘲悯。不过问题有点蹊跷,知道底里的人能够为王国维辩白。据说他并不是忠于前朝,而是别有死因的。他临死前写好了的遗书,重要的几句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没有一字一句提到了前朝或者逊帝来。这样要说他是“殉节”,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况且当时时局即使危迫,而逊帝溥仪还安然无恙。他假如真是一位愚忠,也应该等溥仪有了三长两短之后,再来死难不迟。他为什么要那样着急?所以他的自杀,我倒也同意不能把它作为“殉节”看待。据说他的死,实际上是受了罗振玉的逼迫。详细的情形虽然不十分知道,大体的经过是这样的。罗在天津开书店,王氏之子参与其事,大折其本。罗竟大不满于王,王之媳乃罗之女,竟因而大归。这很伤了王国维的情谊,所以逼得他竟走上了自杀的路。前举殷南先生的文字里面也有这样的话:“偏偏去年秋天,既有长子之丧,又遭挚友之绝,愤世嫉俗,而有今日之自杀。”所谓“挚友之绝”,所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伪君子罗振玉,后来出仕伪满,可以说已经沦为了真小人,我们今天丝毫也没有替他隐讳的必要了。我很希望深知王国维的身世的人,把这一段隐事更详细地表露出来,替王国维洗冤,并彰明罗振玉的罪恶。
但我在这儿,主要的目的是想提说一项重要的关系,就是朋友或者师友。这项关系在古时也很知道重视,把它作为五伦之一,而要在今天看来,它的重要性更是有增无已了。这也就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关系,在一个人的成就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因数。王国维和鲁迅的主要不同处,差不多就判别在他们所有的这个朋友关系上面。王国维之所以划然止步,甚至遭到牺牲,主要的也就是朋友害了他。而鲁迅之所以始终前进,一直在时代的前头,未始也不是得到了朋友的帮助。且让我更就两位的这一项关系来叙述一下吧。
罗振玉对于王国维的一生最关系最密切的一个人,王国维受了他不少的帮助是事实,然而也受了他不少的束缚更是难移的铁案。王国维少年时代是很贫寒的。二十二岁时到上海入东文学社的时候,是半工半读的性质,在那个时候为罗振玉所赏识,便一直受到了他的帮助。后来他们两个人差不多始终没有分离过。罗振玉办《农学报》,办《教育世界》,都靠着王国维帮忙,王国维进学部做官也是出于罗的引荐。辛亥革命以后,罗到日本亡命,王也跟着他。罗是一位收藏家,所藏的古器物、拓本、书籍,甚为丰富。在亡命生活中,让王得到了静心研究的机会,于是便规范了三十以后的学术的成就。王对于罗似乎始终是感恩怀德的。他为了要报答他,竟不惜把自己的精心研究都奉献了给罗,而使罗坐享盛名。例如《殷墟书契考释》一书,实际上是王的著作,而署的却是罗振玉的名字。这本是学界周知的秘密。单只这一事也足证罗之卑劣无耻,而王是怎样的克己无私,报人以德了。同样的事情尚有《戬寿堂所藏殷墟文字》和《重辑仓颉篇》等书,都本是王所编次的,而书上却署的是姬觉弥的名字。这也和鲁迅辑成的《会稽郡故书杂集》,而用乃弟周作人名字印行的相仿佛。就因为这样的关系,王更得与一批遗老或准遗老沈曾植、柯绍态之伦相识,更因缘而被征召入清宫,一层层封建的网便把王封锁着了。厚于情谊的王国维不能自拔,便逐渐逐渐地被强迫成为了一位“遗臣”。我想他自己不一定是心甘情愿的。罗振玉是一位极端的伪君子,他以假古董骗日本人的钱,日本人类能言之。他的自充遗老,其实也是一片虚伪,聊借此以沽誉钓名而已。王国维的一生受了这样一位伪君子的束缚,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假使王国维初年所遇到的不是这样一位落伍的虚伪者,又或者这位虚伪者比王国维早死若干年,王的晚年或许不会落到那样悲剧的结局吧。王的自杀,无疑是学术界的一个损失。
鲁迅的朋友关系便幸运得多。鲁迅在留学日本的期中便师事过章太炎。章太炎的晚年虽然不一定为鲁迅所悦服,但早年的革命精神和治学态度,无疑是给了鲁迅以深厚的影响的。在章太炎之外,影响到鲁迅生活颇深的人应该推数蔡元培吧?这位有名的自由主义者,对于中国的文化教育界的贡献相当大,而他对于鲁迅始终是刮目相看的。鲁迅的进教育部乃至进入北京教育界都是由于蔡元培的援引。一直到鲁迅的病殁,蔡元培是尽了没世不渝的友谊的。蔡、鲁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差不多有点像罗、王之间的关系。或许不正确吧?然而他们相互间的影响却恰恰相反。鲁迅此外的朋友,年辈相同的如许寿裳、钱玄同,年轻一些的如瞿秋白、茅盾,以及成为了终身伴侣的许广平,这些先生们在接受了鲁迅的影响之一面,应该对于鲁迅也发生了回报的影响。就连有一个时期曾经和鲁迅笔战过的后期创造社的几位朋友,鲁迅也明明说过是被他们逼着阅读了好些关于唯物辩证法的文艺理论的书籍的。我这样说,但请读者不要误会,以为我有意抹杀鲁迅的主观上的努力。我丝毫也没有那样的意思。我认为朋友的关系是相互的,这是一种社会关系,同时也就是一种阶级关系,我们固然谁也不能够脱离这种关系的影响,然而单靠这种关系,也不一定会收获到如愿的成就。例如岂明老人的环境和社会关系应该和鲁迅的是大同小异的吧,然而成就却相反。这也就足以证明主观努力是断然不能抹杀的了。
准上所述,王国维和鲁迅的精神发展过程,确实是有很多地方相同,然而在很多重要的地方也确实是有很大的相异。在大体上两位在幼年乃至少年时代都受过封建社会的影响。他们从这里蜕变了出来,不可忽视地,两位都曾经经历过一段浪漫主义的时期。王国维喜欢德国浪漫派的哲学和文艺,鲁迅也喜欢尼采,尼采根本就是一位浪漫派。鲁迅的早年译著都浓厚地带着浪漫派的风味。这层我们不要忽略。经过了这个阶段之后,两位都走了写实主义的道路,虽然发展的方向各有不同,一位偏重于学术研究,一位偏重于文艺创作,然而方法和态度却是相同的。到这儿,两位所经历的是同样的过程,但从这儿以往便生出了悬隔。王国维停顿在旧写实主义的阶段上,受着重重束缚不能自拔,最后只好以死来解决自己的苦闷,事实上是成了苦闷的俘虏。鲁迅则从此骎骎日进了。他从旧写实主义突进到新现实主义的阶段,解脱了一切旧时代的桎梏,而认定了为人民大众服务的神圣任务。他扫**了敌人,也扫**了苦闷。虽然他是为肺结核的亢进而终止了战斗,事实上他是克服了死而大踏步地前进了。
就这样,对于王国维的死我们至今感觉着惋惜,而对于鲁迅的死我们却始终感觉着庄严。王国维好像还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而鲁迅则是一个伟大的完成。
我要再说一遍,两位都是我所钦佩的,他们的影响都会永垂不朽。在这儿我倒可以负责推荐,并补充一项两位完全相同的地方,那便是他们都有很好的《全集》传世。《王国维遗书全集》(商务版,其中包括《观堂集林》)和《鲁迅全集》这两部书,倒真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一对现代文化上的金字塔呵!
但我有点惶恐,我目前写着这篇小论时,两个《全集》都不在我的手边,而我仅凭着一本《国学月报》和《王静安先生专号》和许广平先生借给我的一份《鲁迅先生年谱》的校样;因此我只能写出这么一点白描式的轮廓,我是应该向读者告罪的。
再还有一点余波也让它在这儿摇曳一下吧。我听说两位都喜欢吸香烟,而且都是连珠炮式的吸法。两位也都患着肺结核,然而他们的精神却没有被这种痼疾所征服。特别是这后一项,对于不幸而患了同样病症的朋友,或许不失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和鼓励吧。
1946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