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新四军事变后的第二年(一九四二),希夷被囚在陪都郊外的某一地点。秋冬快要完的时候了,他的夫人由广东携带着一位八岁的女儿扬眉来看他。他们在狱中曾经会过几次面。我在这时却也得到了极可宝贵的一些意外的收获。
十一月十六日,希夷夫人带着扬眉到赖家桥的寓所来访问我们,她把希夷手制的一枚“文虎章”送给我,作为他给我祝寿的礼物。那是由香烟罐的圆纸片制成的,正面正中用钢笔横写着“文虎章”三个字,周围环绕着“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十个字。背面写着“祝沫若兄五十大庆,叶挺”。在这之上,希夷夫人用红丝线来订上了佩绶,还用红墨水来加上了边沿。
这样一个宝贵的礼物,实在是使我怀着深厚的谢意和感激。我感激得噙着了眼泪。
不久我们从乡下搬进了城,又从希夷夫人手里得到希夷给我的一封信,这里面还附有一首诗。
沫若兄:
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彻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别后自思,不如改为下二句为佳:
寿比萧伯纳
功追高尔基
叶挺 卅一,十一,十四,
在渝郊红炉厂囚室中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着自己,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
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
得到永生。
六面碰壁居士卅一,十一,廿一
这里燃烧着无限的愤激,但也辐射着明澈的光辉,要这才是真正的诗。假使有青年朋友要学写诗的话,我希望他就从这样的诗里学。我敬仰希夷,事实上他就是我的一位精神上的老师。他有峻烈的正义感,使他对于横逆永不屈服;而同时又有透辟的人生观,使他自己超越在一切的苦难之上,五年的囚禁生活;假使没有这样的精神是不能够忍耐的。假使没有这样的精神,一个人不被软化,成为性格破产者,也要被瘫化,成为精神病患者。然而希夷征服了这一切,现在果真是“地下的火冲腾,把活棺材烧掉”,而他“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了。
他的诗是用生命和血写成的,他的诗就是他自己。
一九四六年三月四日,希夷在五年囚禁之后恢复自由,晚上在中共代表团看了他回来,又在电火光中反复读着他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