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
我思慕着丁东——
可是并不是那环佩的丁东,铁马的丁东,而是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的那种丁东。
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让你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有节奏的一点一滴,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古时候深宫里的铜壶滴漏在那夜境的森严中必然曾引起过同样的感觉,可我不曾领略过。
在深山里,崖壑幽静的泉水边,或许也更有一番逸韵沁人心脾,但我小时并未生在山中,也从不曾想过要在深山里当一个隐者。
因此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想到井水,更不免要想到嘉定的一眼井水。
住在嘉定城里的人,怕谁都知道月儿塘前面有一眼丁东井的吧。井旁有榕树罩荫,清冽的水不断地在井里丁东。
诗人王渔洋曾经到过嘉定,似乎便是他把它改为了方响洞的。是因为井眼呈方形?还是因为井水的声音有类古代的乐器“方响”?或许是双关二意吧?
但那样的名称,哪有丁东来得动人呢?
我一思慕着丁东,便不免要回想着这丁东井。
小时候我在嘉定城外的草堂寺读过小学。我有一位极亲密的学友就住在丁东井近旁的丁东巷内。每逢星期六,城里的学生是照例回家过夜的,傍晚我送学友回家,他必然要转送我一程;待我再转送他,他必然又要转送。像这样的辗转相送,在那昏黄的街道上也可以听得出那丁东的声音。
那是多么隽永的回忆呀,但不知不觉地也就快满四十年了。相送的友人已在三十年前去世,自己的听觉也在三十年前早就半聋了。
无昼无夜地我只听见有苍蝇在我耳畔嗡营,无昼无夜地我只感觉有风车在我脑中旋转,丁东的清彻已经被友人带进坟墓里去了。
四年前我曾经回过嘉定,却失悔不应该也到过月儿塘,那儿是完全变了。方响洞依然还存在,但已阴晦得不堪。我不敢挨近它去,我相信它是已经死了。
我愿意谁在我的两耳里注进铁汁,让这无昼无夜嗡营着的苍蝇,无昼无夜旋转着的风车都一道死去。
然而清冽的泉水滴下深邃的井里,井上有大树罩荫;你能在那树下盘旋,倾听着那一点一滴的声音,那是多么清永的凉味呀!
我永远思慕着丁东。
1942年10月30日
白鹭
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
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
白鹤太大而嫌生硬,即如粉红的朱鹭或灰色的苍鹭也觉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寻常了。
然而白鹭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了它的美。
那雪白的蓑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像是有心人为白鹭设计出的镜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小树的绝顶,看来不像是安稳,而它却很悠然。这是别的鸟很难表现的一种嗜好。人们说它是在望哨,可它真是在望哨吗?
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许有人会感着美中的不足,白鹭不会唱歌。但是白鹭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不,歌未免太铿锵了。
白鹭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
1942年10月31日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多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那对于炎阳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红色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就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你用怎样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样的匀称,可是谁用红玛瑙琢成了那样多的花瓶儿,而且还精巧地插上了花?
单瓣的花虽没有双瓣者的豪华,但它却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艺,红玛瑙的花瓶儿由希腊式的安普剌变为中国式的金罍,殷、周时古味盎然的一种青铜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种锈彩,它都是具备着的。
你以为它真是盛酒的金罍吗?它会笑你呢。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有朋友从昆明回来,说昆明石榴特别大,子粒特别丰腴,有酸甜两种,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
1942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