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再霸道的皇帝,说起来,也是要在乎民意的。因为中国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样,不能躲在幕后假装自己是神的后代,对前台的政治纷争不闻不问,维持千年不改姓换代,万世一系。中国的皇帝诞生之初,原也打算传之万世来着,可是任谁也传不了那么久,短的二世而亡,长的也不过十几代,天下就改了姓氏。改姓换代的原因,多半是民意闹的,载舟之水,沸腾起来,把船搞翻了。因此,皇帝都要关心一点民意,不仅有御史下去打听着,而且有的朝代还设有专门的机构,负责采风,说是收集民歌民谣,随便着也采一点“群众意见”上来。
可惜,皇帝老百姓距离太大,天高皇帝远,想要从皇宫里出来一次,动静太大,微服私行,当小说讲讲解闷行,真的操作起来,难如上青天。我们的电视剧导演,经常把他们所喜爱的好皇帝,说成跟老百姓心连心,其实,即使真有这样模范皇帝雷锋皇帝,而且老百姓也特想亲近一下他们,有如当今追星粉丝们的狂热,两下也互相够不着。
事实上,皇帝基本上是碰不到民意的,眼见、手摸,鼻子闻到的,无非是官意。这一点,在用人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说起来,用人当官,尤其是当大官,除了某些时候大权旁落,被女主、宦官、外戚或者权臣反客为主当了家的,理所应当,是皇帝说了算,乾纲独断。一般来说,依皇帝的性格不同,往往呈现出两种面目,一种是不大容易受外界的影响,皇帝自己说了算,说谁行,就是行,不行也行。一种比较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也就是说,要征询大一点的官员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其实,所谓不受外界影响的皇帝,也会受周围人的影响,只是这种影响不那么直截了当而已。说白了,皇帝用人决策的信息来源,只能是官意。来自《晏子春秋》的一个故事,很有意思。说是齐景公用晏子做东阿的地方官,三年之后,齐景公将晏子召来数落一顿,说,我原以为你有本事,才让你治理东阿,结果你治得乱七八糟,你赶快反省,否则我要处罚于你。晏子说,这样吧,臣恳请改道行之,再给臣三年机会,如果主公还不能满意,可以杀了我。不想,第二年晏子回国都汇报,齐景公非常高兴,亲自前来迎接,连说好哇好哇,你干得好。晏子说,其实,我前三年治理东阿,一秉大公,贿赂不行,贫民得以救济,境内没有人挨饿,然而,主公却要治我的罪。而今年我反其道而行之,贿赂公行,重加赋税,杀富济贫,打点上下左右,尤其重点贿赂君王的身边人,境内饥民过半,但是主公您却夸我。
小人不可得罪,有权者身边的小人尤其不可得罪,这是跟“为政不得罪巨室”一样的做官铁律。反过来,不得罪,就意味着要讨好,不是两不相涉,互不侵犯。因为如果你不讨好,别人讨好,你的不讨好,就变成了得罪。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个朝代,无论皇帝贤与不肖,皇帝身边的人,男的女的,包括没了关键零件的宦官,大家都要拍他们的马屁,至少得给面子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使皇帝周围的人,不是史书上说的那样都是嗜利小人,为官者在多数情况下想要升上去,而且升得快点,有一个条件还是得具备,那就是人缘,不,官缘得好。为官时,不仅要打点好皇帝周围的人,而且上下左右都得八面玲珑,弄个清爽。官缘好,首先脾气得好,个性是不能要的,脾气得收起来。想要干点事,又不大惹人怨恨,就得有唐朝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好性子,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像林则徐那样,在卧室里挂上“制怒”条幅,时刻提醒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什么也别干,一味模棱,多磕头少说话,口中不臧否人物。历史证明,虽然史书上不多见这类人的事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这类人,一般来说,升得快,上去的多,越是高层,越是堆积这样的有人缘的高手。
古往今来,靠官意,命里注定,选不出好官、能官、贤德之官。芸芸众官里,即使有个把明白人,也架不住大伙都喜欢油光水滑的琉璃蛋,或者老实巴交的窝囊蛋。真正为民作主的好官,民意倒是不错,可惜,民意何如官意,为民难免得罪官,得罪了官,上下左右,官缘不佳,多半免不了被淘汰。拖到最后的最后,民意只好在造反中表达,待到上达天听的时候,什么都晚了,大家一起,没死的话,推倒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