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的烛光——记长沙铁道学院教授杨承恩(1 / 1)

那是春天。

外面,一定是一个很精彩的世界。原野里,千姿百态的野花竞相开放,给人们送来缤纷灿烂的图画,送来生活的芳香和甜蜜。公园里,一定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妈妈们的歌声……然而,此刻,我却躺在一个没有笑声、没有生气的苍白无力的病室。人生都是悲剧。我在病室里结识了一批新朋友,听到了一个一个不幸的、充满悲剧意味的人生故事。

一天,我正在翻阅家人送来的、新出版的报纸,想呼吸一点外面的新鲜空气。突然,一对男女走进我们的病室来了。走在前边的女人,五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儿,衣着虽没有刻意修饰,却十分整洁。是那种很有修养的知识女性的打扮。同她一起走来的那个汉子,是她的先生,也是本文的主人公,他患了一种让人“谈此变色”的病。

于是,我们有了第一次的交谈。他说,从一位护士那里,看到我的那本写自己人生的书,知道我是一个作家。作家是写人生的,很想和我谈谈人生的各种滋味,谈谈人生的各种感受,我们谈得很愉快,对世事人事,很有一些共识,很有一些共鸣。

我们成了朋友,我知道,他叫杨承恩,长沙铁道学院一位成就赫然的教授,著名的数学家。他夫人叫梁枢里,他读大学时的同学,如今也在铁道学院任教,副教授。祖籍涟源,真巧,我们还是同乡。他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

中学时代。

十七、八岁,人生的花季,一个个热情奔放的年轻人心里,谁没有装着一个美妙的理想呢?那阵儿,杨承恩的心里,想着的不是当一个教师。然而,在那一个时代里,尽管他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却仍然被分配到岳麓山下的师范学院里。从此决定了他以后的人生道路。

那个年月,干部犯了错误,被贬去做教师,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被发配去读师范,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我没有细问他是什么家庭成份,只在闲谈中了解到,他的祖父死得早。为了生计,年轻的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进了一家英国人的教堂里做女佣。祖母吃苦耐劳的品德,赢得了教堂教师们的好感。在教会的资助下,他的父亲被送进了一家教会办的学校,读到了中学毕业。父亲中学毕业后,成了一位中学教师。母亲是一个医生,并在益阳城里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日子过得颇红火。1949年,我们的民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精明的母亲,把自己的诊所交给了人民政府,她只身来到省城长沙,在岳麓山下一所高等学府里当了一名校医。

杨承恩在岳麓山下那美丽的校园里生活了四年,被分配到益阳市二中教书。这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她。她也是一位教授的女儿。他们是师范学院里的同学。他第一次给她写信,是请她到他那里去看书,说他买到了一本好书,他们都爱书,书成了他们的媒人。毕业后,便结伴踏上了漫漫人生旅途……

在中学一干就是十多个春秋。尽管,他最初的理想并不是做一个教师。但既然如此,就要对别人的子弟负责,对民族的未来负责,他以这样一种责任感走上讲台,开始他的教学生涯。他备课绝不马虎,讲课更是认真。他知道,名师才能出高足。要使学生学到更多的知识,就必须不断地丰富自己,充实自己。他拼命地向书本学习,向前人学习,向别人学习。很快,他成了全校最受学生欢迎的青年教师。

不久,那个惹世人诅咒、遭后人评说的年代来到我们民族的面前。他不是天才,他是一个凡人。他也有着一腔那一个年代里年轻人都有的政治热情,也有着那一种虔诚。学校成立革命委员会时,他成了“革委会”里的一名常委。当然,他绝不会动手打人,更不会去参加什么武斗。运动深入了,实践使他变得聪明。他冷静下来了,悄悄地退到一边,一头扎进了书的海洋。为了使自己获取更多的知识,他自学起英语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英语水平提高很快,不久,他不仅能看英文杂志,而且能翻译英文杂志上的文章了;他不仅能够笔译,而且能够口译了。

1977年,一股春风吹开我国大地。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了。大学里也极需充实一些确有真才实学的教师。他凭着几篇高水平的翻译文章,被长沙铁道学院录用。从此走上了大学讲台。

站在大学的讲台上,面对这些天之骄子们,他以严密的推理,富于思辨的论证,或中文或英文地讲述数学的林林总总,透露出一种旁人无法否认的尊严和清高的人格力量,传达出一种学识的渊博和胸怀的宽广……所有这些,把那些口味很高的大学生们深深地吸引住了。下课铃一响,一个女生很是感慨地对一位同学说:“大学老师就是和中学老师不一样,听他们的课,感到面前无比的开阔……”哪知,这位同学颇为了解这位和他们差不多同时来到大学校园的杨老师,他告诉她:“杨老师刚刚从中学里调到这里来。”

不久,国家有关部门准备选送一批优秀的大学教师到国外深造。公平竞争,公开招考,择优录取。杨承恩参加了。考分公布了。他各科成绩优秀,名列全院第二。他被国家派到英国伦敦大学深造去了。

正当他在创造生命的辉煌时,他的生命却遭受着一种严重的威胁。

1991年刚刚降临人间,他们这个平静的家庭里突然被一片阴云所笼罩。那是星期三,学院里对教师进行体检的结果下来了。医生告诉他,肺部有结节影,让他去医院复查胸片,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拔腿就往医务所跑。

“结节影是什么?”她劈头就问。

“可能是肺结核,也可能是癌,也可能什么都不是。”医生淡淡地说。

“癌?!”她如同触电,一下子呆住了。好一阵,她才像是和别人赌气似地说:“这决不可能,决不可能!他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不可能是。”事实却无情地向她袭来。这一年的春节,他们全家在一片惶恐之中度过了。不管是不是癌,他们都准备听从医生的话,做右上肺叶切除手术。杨承恩是一个性格要强且又内向的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他都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他依然不声不响地干着自己觉得必须尽快干完的事情。这时,美国《网络》杂志主编对他的论文《最小平均加权长度圈问题的原始对偶算法》给予高度评价并决定刊用的同时,亦提出了两点修改意见。他决定在动手术之前把论文修改、打印出来。于是,他让女儿拿来了打印机,把病房当书房,把病床当书桌,倒下方凳,伏“案”工作。医生和病友都为他这种视事业如生命、视事业胜生命的精神所深深感动。

手术终于在令人忧心忡忡的日子里做完了。病理报告上,赫然写着:“疤痕癌……”夫人梁教授看到这黑色的三个字时,几乎要昏过去了。然而,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一定要坚强。自己的坚强,就是给丈夫战胜病魔一份力量,她请求医生另写一份假报告,只是说:“疑为癌前病变……”

数学家的头脑是极其精明的。夫人这笨拙的欺骗,又哪里瞒得过他?然而,他深深地理解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人的这片良苦用心。他像是完全相信这个报告一样,显得十分的平静。6月,结束了化疗以后,他决定返回学校。他的心里,惦记着他的两名耽误了数月学习的研究生。一回到家里,马上叫来他们,撑着病体在家里对他们进行指导,检查他们的学习情况并布置他们的选读论文。他是一名严师,生怕学生只图个学位的虚名,而不在学业上下功夫。于是,他将家里小小的客厅变成了课堂,师生围着饭桌而坐,每周上课两次。而到了下半年,他竟开三门课,除了自己的研究生外,还有进修教师和旁听的研究生。他在自己热爱的讲台上又神气活现起来。

他在讲台上站了30年。他当然爱他的讲台,除了将知识传授给学生外,他又一头扎进了科研领域。1979年,他到英国伦敦大学进修了两年半,使他在自己热爱的科学领域里愈走愈深。这些年来,他在美国《科学院年刊》、《网络》杂志,在德国《欧洲运筹学》杂志,在新加坡的《亚洲太平洋运筹学》杂志等等有影响的国际刊物上发表了十余篇论文,在国内发表二十余篇论文。这些成就,在国际国内同学科领域令人瞩目。先后被新西兰、加拿大等国的一些名牌大学聘为客座教授,被美国《数学评论》聘为评论员,被录入美国马奎氏世界名人录和世界科技名人录……

病魔,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1993年10月,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这时,正是学院建院30周年的时候,院里组织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他所在的科研所,准备举办一场论文报告会。他毅然走上讲台,进行了30多分钟的演讲,赢得了与会者热烈的掌声。没有想到,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走上他心爱的讲台啊!

老杨终于走了。静悄悄地走了。他死的时候,也像他活的时候一样,生怕麻烦了别人,生怕干扰了旁人的生活,默默地去了那个终归每个人都要去的世界……

那几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常常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嘴很笨,总是找不到十分恰当的话来,安慰他心爱的夫人和儿女。直到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我才来到他工作的学院,来到他的家里,来到他的同事和学生中间,听他们讲他过去的故事。一位他不曾授过课的学生,如今在英国一座大学里任教,且在学业上取得了显赫成就,刚好回他的母校办事,谈他心里的杨先生……

在他的家里,他的夫人梁教授端来一大叠世界各地寄来的信件和书刊。有些是发表他的论文的样刊,有些是要聘任他担任编委、评委什么的,有些是通知他又被录入某一种世界名人录……

面对这一件件世界各地来的信件、书刊,我仿佛觉得,一个活脱脱的学者站立在我的面前。我突然想起了那著名的诗句:“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却还活着!”杨承恩,在他不太长的有知有形的生命里,塑造了一个无限无形的生命。这是一个永恒的精神的生命,宛如一支不灭的蜡烛,散发着永恒的光辉。

(原载《湖南教育报》1995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