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发蒙,读过《三字经》,早就接触到“蔡文姬能辨琴”的故事。没有想到隔了六十多年,我却把蔡文姬戏剧化了。我不想否认,我写这个剧本是把我自己的经验融化了在里面的。
法国作家福楼拜,是有名的小说《波娃丽夫人》的作者,他曾经说:“波娃丽夫人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我也可以照样说一句:“蔡文姬就是我!——是照着我写的。”
但我和福楼拜却又不同。福楼拜说波娃丽夫人就是他,那是说那部小说是照着他的想象写出的。所以他又曾经这样说过:“《波娃丽夫人》没有一点是真的。这完全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其中没有一点关于我的感情的东西,也没有一点关于我的生活的东西。”
《蔡文姬》却恰恰相反,它有一大半是真的。其中有不少关于我的感情的东西,也有不少关于我的生活的东西。不说,想来读者也一定觉察到。在我的生活中,同蔡文姬有过类似的经历,相近的感情。但是这些东西的注入,我是特别注意到时代性的。蔡文姬的时代和今天的时代是完全不同了。我在写作中是尽可能着重了历史的真实性,除掉我自己的经历使我能够体会到蔡文姬的一段生活感情之外,我没有丝毫意识,企图把蔡文姬的时代和现代联系起来。那样就是反历史主义,违背历史真实性了。
当然,人体和猿体总有相似的地方。马克思也说过:“人体解剖对于猿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因此在《蔡文姬》剧本与现代之间,读者或观众可能发生某些联想,是在所难免的。我在时代性的区别上是尽可能采取了客观的态度,我也希望读者或观众也尽可能采取客观的态度。
再有一点我要声明,我写《蔡文姬》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替曹操翻案。曹操对于我们民族的发展、文化的发展,确实是有过贡献的人。在封建时代,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历史人物。但以前我们受到宋以来的正统观念的束缚,对于他的评价是太不公平了。特别经过《三国演义》和舞台艺术的形容化,把曹操固定成为了一个奸臣的典型——一个大白脸的大坏蛋。连三岁的小孩子都在痛恨曹操。
我们今天的时代不同了,我们对于曹操应该有一种公平的看法。因此,我写了一篇《替曹操翻案》,这是我在《蔡文姬》中所塑造的曹操形象的基础。尽管在目前对于曹操的看法还有分歧,但我相信那些分歧是会逐渐接近或者消灭的。
从旧有的正统观念来看曹操,那是已经过时了。那样的分歧是不足道的。今天的主要分歧是从新的观点来的,便是对于曹操打过黄巾的看法问题。关于这一层,明白地说,凡是多少有一些新的历史观点的人,谁也没有说过曹操打了黄巾是应该。不同的只是对于打了黄巾之后曹操的一些设施,应当作如何评价。
我们今天研究历史或者评判历史人物,总得根据历史唯物主义,实事求是地来进行。我们不能把今天的标准来衡量曹操,也不能把今天的标准来衡量黄巾农民义军。例如,有人说黄巾义军的政治纲领是“耕者有其田”,俨然在一千七八百年前,还在封建制度上行阶段的农民,就在进行土地革命了。那是把历史课题提早了一千年。那样的说法是不合历史事实的。
在中国的长期封建统治中,历代农民起义有它本身的历史发展过程。在封建制度的上行阶段,农民起义如陈涉吴广、赤眉铜马、黄巾、李密、黄巢以及其他,都不曾提出过土地问题。简切地说,他们都是“取而代之”主义者,是学统治者的办法来打统治者的,即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受着历史条件的规约,不能超脱出封建时代的意识。到了封建制度的下行阶段,自北宋以后的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北宋初年的李顺、王小波,明末的李自成,清代的太平天国,就提出了“均财富”、“均田”、“均产”等号召,而且有的还一时见诸实施。这在事实上是反映了农民的平均主义,然而由于无产阶级还没有登上舞台,这些号召结果只是空头支票,即是一时兑现也没有可能维持长远。孙中山的“平均地权”和“耕者有其田”,也只是停止在号召的阶段而已。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有它一定的历史发展过程,我们应该明确地掌握,然后才能对历史事实和历史人物给予正确的评价。要这样从全面发展上有分析地来看问题,才能合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不然是会走到它的反面的。
东汉末年的义军领袖们,很多人一起兵就称帝称王,并没有提出过“均产”、“均田”之类的政治纲领,像北宋以后的历次农民起义那样。他们的起义目的,看来只是要保证当时可能有的物质生活,要如曹操《对酒》一诗所歌咏的那样,“对酒歌,太平时,王者贤且明”,即是要以新的真命天子来代替旧的假命天子,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所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正宜作这样解释。我是在这样的认识之下,说“曹操虽然打了黄巾,并没有违背黄巾起义的目的”。
人是可以转变的。曹操尽管打过了黄巾义军,不能否认他也受到农民起义的影响,逼着他不能不走上比较为人民所喜悦的道路。曹操在《述志令》中叙述过他的主观愿望,说他曾经想做一个隐居的学者,后来又想立功封侯,做征西将军,而结果却为时势所迫,做到锄豪强,抑兼并,身为宰相,贵极人臣,成就了统一中国北部的霸业。这就表明客观条件逼着他在不断改变。他又曾经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然而他到后来毕竟还是称了王,而让他的儿子曹丕称了帝。曹丕称帝后建元“黄初”,这当然有五行说的含义,和谯县出现过所谓黄龙有关,但和“黄天当立”不也有一脉相通的气息吗?因此,我说“曹操虽然是攻打黄巾起家的,但我们可以说他是承继了黄巾运动。”
我是肯定曹操的功绩的。他使汉末崩溃了的社会逐步安定了下来,使黄河流域的生产秩序得到恢复和发展,使流离失所的人民得到安居乐业。他虽然打过黄巾,而黄巾农民确是拥护他。由黄巾义军收编成的青州兵,开始时的作战力也并不强,有时纪律性也并不高,然而后来不同了,不能否认是经过了组织化。青州兵在曹操率领下转战了二十七八年,打了不少次的硬战,但等曹操一死(建安二十五年),他们以为天下会大乱,都击鼓整队离去,经过慰抚,大约是回魏归了队。这一史实不是很鲜明地表示着:曹操生前对青州兵的宽厚和青州兵对曹操个人的悦服吗?总之,曹操对当时的人民是有过贡献的,对民族的发展和民族文化的发展也是有过贡献的。除在郡国广泛开立屯田之外,在他的统治下还兴修了好些水利,不仅有利于当时,而且有利于后代。在文学方面的贡献,就是痛恨曹操的人也无法否定。人民是最公正的。凡是有功于人民的人,人民是会纪念他的。谯县旧有魏武帝庙,就在北宋,也还受着民间和王室的崇敬。这些,在讨论中,有不少的朋友已经说得很详细,我就不准备再多说了。
其实曹操的为人,他的才、学、识,他的生活态度,作为一千七八百年前的人来看,已经就够特出一头地了。例如,他曾经和工人一道打刀,在当时是被人讥笑过的,在今天也有人认为无足重轻,据说和古代帝王亲耕籍田一样,是一种形式。我看不能那样看问题。曹操和工人一道打刀,是为想起兵打董卓,他当时还是一个在逃的将校,怎么能够和亲耕籍田相比呢?如果是一种仪式,那别人也就不会讥诮他了。我是特别重视这件事的。因为在一千七八百年前的知识分子就能够重视体力劳动,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请想想看吧,我们今天有些比较进步的知识分子,就在一年七八个月以前,不是都还在轻视体力劳动,看不起劳动人民吗?
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虽然肯定了曹操的功绩,但并没有否定曹操的罪过。我不仅说过打过黄巾义军是曹操生活中最不光彩的一页,不仅说过他的缺点很不少,还在剧本里面通过他判处董祀死罪的情节,把曹操由于偏信几乎错杀了好人形象化了。剧中的情节虽然是出于我的想象,但曹操由于性急,有时误杀过好人,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过分美化曹操,和曹操同时代的人倒有过这个倾向。例如,他的儿子曹植的《七启》,那最后一启就在歌颂他的父亲。我不妨把那节文字摘录一些在下边,以供读者参考:
世有圣宰,翼帝霸世。同量乾坤,等曜日月。玄化参神,与灵合契。惠泽播于黎苗,威灵振乎无外。超隆平于殷周,踵羲皇而齐泰。显朝维清,王道遐均。民望如草,我泽如春。河滨无洗耳之士,乔岳无巢居之民。
又如《魏德论》中称颂曹操的几句是这样:
武皇之兴也,以道陵残,义气风发。神戈退指则妖氛顺制,灵旗一举则朝阳播越。
还有《武帝诔》,说曹操“九德光备,万国作师”;“怒过雷霆,喜逾春日”。又说“群杰扇动,我王服之;喁喁黎庶,我王育之”;还说他死了都还“下君百灵”。
这些歌功颂德的文字简直把曹操说得来天上有、地下无。特别是“同量乾坤,等曜日月”,“民望如草,我泽如春”等句,是值得欣赏的辞藻,但也似乎特别夸大。但是,我们根据这些,却可以看出建安时代的人对于曹操的一种看法。曹植是曹操的儿子,他要歌颂父亲,当然不足为奇。但如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之一的张鲁,是被曹操打败了的人,他也竟说“宁为魏公奴,不为刘备上客”。这不表明着:曹操在当时的确是颇得人心的吗?
蔡文姬归汉后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除掉《后汉书》的本传中说她凭记忆记录出了她父亲蔡邕的作品四百余篇之外,别无资料可考。四百余篇的内容到底是些什么,也是一个无法解答的疑问。在剧本中,我说曹操要她帮助撰修《续汉书》,这虽然也是出于虚构,而在我却是有所依据的。
《后汉书》的撰述,除现传范晔的著作外,有谢承的《后汉书》,薛莹的《后汉书》,二书均已失传。谢和薛都是吴人,与蔡文姬自然无关。晋人司马彪有《续汉书》,虽也同样失传,但据古籍所载,其《礼仪志》、《天文志》都采取了蔡邕的著作。蔡邕曾续撰《前汉书》十志,在他的文集中还保存有《上汉书十志疏》,可以为证。这些著作,由于流离散失,可能是包含在蔡文姬所追录的四百余篇的遗文中的。因此,我在剧本中说蔡文姬“在《续汉书》的撰述上提供了很宝贵的材料”,并不完全是无稽之谈。
剧本的初稿是二月初旬在广州写出的。二月三日动笔,九日写完,费了七天工夫。但其后在上海,在济南,在北京,都修改过多少次。特别在最近,为了适应演出上的方便,还作了相当大的压缩。我感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同志们和广州、上海、济南的同志们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帮助。我感谢各地的同志们对我提出了很多宝贵的意见。我感谢王戎笙同志,他的《谈〈蔡文姬〉中曹操形象的真实性》一文对于剧本是比较详细的注释,我征得了他的同意,收入了本书。我相信这对于读者是会有所帮助的。
我感谢文物出版社的同志们,他们本来打算把明人的《胡笳十八拍》画卷单独出版,由于知道我写了剧本,中途改变了计划,愿把画卷和剧本一道印出,并还把宋人陈居中的《文姬归汉图》作为封面。这真使我的剧本增光不少了。
有关蔡文姬的史料,为了读者的方便,我尽可能地收集了起来作为附录。骚体的一首《悲愤诗》,在我看来是假托的,但也假托于魏晋文人,仍不失为重要的史料。
同被收录的几篇文章中,如《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如《替曹操翻案》,都和在报刊上发表时略有删改。特别是《替曹操翻案》中有一处我把史事弄混淆了。那就是把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庐江一带的农民因怕迁徙而集体渡江东逃一事,和《魏志·袁涣传》“新开屯田,民不乐,多逃亡”一事等同了起来,那确是错误。新开屯田是在建安初年,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好几位朋友在讨论中都指责到这一点,我要向他们表示感谢。这个错误,我在文章中已经把它改正了,这是应该声明的。
因此,这部《蔡文姬》应该说是一部集体创作。当然,其中一定还有不少不妥当的地方,那当得由我个人负责。我诚恳地请求同志们、朋友们予以严厉的批评。
郭沫若
1959年5月1日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8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