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是日本千叶县面着太平洋的一个村子,离我现在住着的市川,只有三个半钟头的火车的路程。去年暑假,在那村子所属的一个海岸上的村落名叫岩和田的,住过十天。这儿摘录下的便是那几天的日记。
日本的中小学放暑假的日期不同,中学是在七月二十边,小学是八月一日。大的三个孩子都在东京的中学念书,一放暑假,他们的母亲便把他们和顶小的一个儿子带到海边去了。她的意思自然是想要他们在海岸上多锻炼几天,尤其为着顶大的和儿自八月十一号有高等学校试验班的暑中讲习,不得不提前回家的原故。但还在小学念书的四女淑子便不得不留在家里和我再住几日。
我在七月三十一号把淑子送往海边,八月十号同和儿一道回来,算在浪花前后住了十天。
1935年6月4日
三十一日
午前十时左右,淑子抱着书包由学校回来了。昨天放学回来的时候她总说明天还有课,要到后天才放假,但她那小心地推断却是错了。既是今天放假,那今天是应该把她送到海岸上去的。离开了母亲的孩子,尤其女儿,总要失掉些她们的明朗性,带起淡淡的凄寂的调子来,有点怪可怜见。就早半天也好,早一个钟头也好,我定要赶着把她送到她母亲那儿去。这样一下了决心,我便让女儿守着家,一个人到外边去做些出发的准备。
在下着微雨。穿着长统的橡皮靴到邻近的森老人家里向他告诉了动身的话,叫他当天下午便移到我家里来住。又在一家饮食店里为淑子订了一碗“亲子井”(Oyakodomburi——有烹熟了的鸡肉“亲”和鸡蛋“子”盖在上面的一斗碗饭),叫正午时送去充她的午餐。
在市川的背街上F面包店买了一块钱的盐饼干和其他杂色的糖点,叫装在镔铁罐里送到我家里去。接着又转上正街。在市川车站前面的一家眼镜铺里,替和儿配眼镜,他的近视眼镜有一边的镜片落下海里去了,是前天寄回来叫配的。直径约有一寸半的大而圆的镜片要切成小小的椭圆形,觉得很可惜。
利用着眼镜切制的时间,我跑到一家理发店去剪了发,又到小学校前的平和堂去替淑子买了四切的画纸八张,六切的画纸三十二张,蜡笔十二色的一匣,四年生夏季练习簿二册——是她要拿到海岸上去用功的。
回到眼镜铺时,眼镜已经配好,店里的挂钟已经十二点过了。
肚子本来不怎么饿,只是觉得早迟总有在哪儿吃顿中饭的义务,便顺便折进了街头的一家鳗鱼食堂里去。食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放送着消息的“雷曲”(收音机)在那里喧嚣。报道的像是关于满洲的事情,在我这重听的耳里,只听见有些“支那”和“满洲”的字样。我拣着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了。一个下女端了一杯茶,走来打着招呼。我先叫她把那“雷曲”关了,回头又才叫了一碗鳗鱼饭和一杯鳗脏汤。下女说鳗脏汤要多费些时刻,我便索性叫她替我煮两合日本酒来,想多少来浇一下和那阴雨一样浸润着我这身内身外的苍凉的感觉。
下女把酒煮来了,配了一小碟下酒的盐豌豆,她替我斟了一杯,便毫不客气地坐在我对面的椅上。用不着一口便可以干的小酒杯,只要一干,她便替你斟上,弄得我有点怪烦腻起来。我请她不要管我,让我自斟自饮,她看了我一眼也就立起身走了。眼睛的意思是说:“你公然看不起我。”
把茶杯来代替酒杯,喝了几杯之后,饭也送来了。带着有几分烦躁性的无聊更受了酒的鼓舞,把饭胡乱吃着,又叫了两合酒来,一面吃饭一面喝。
那位下女似乎有意思向我报仇,她没得到我的同意,又把那收音机打开了。
“……满洲……支那……膺惩……不逞……非常时……帝国……”
一批轰轰烈烈的散弹向我的破了的鼓膜打来,显然是一位军人的讲演。
饭只吃得一半,第二壶酒也只喝得一半,我实在没有本领再吃喝下去了。并不是我这已经年逾不惑的人还感着了青年时代的爱国义愤,我实在恨我这耳朵的半聋,听又听不清晰,只是一些断残的电码打进我的脑筋,使我这够烦乱的脑筋愈见化成为了一些杂乱的观念的漩涡。
叫会账。结果是吃了一块六毛钱,心里不免叫了一声冤枉。进面馆里吃两碗馄饨,不也一样可以充饥吗?无聊,无聊,万分的无聊。
在三分醉意、七分懊恼的情怀中出了食堂,到了一家肉店去买了三斤猪油,又想到黄油也是海岸上写信来要买的,折回F面包店去买了两包。问得刚才的饼干还没有送去,便把猪油包子一并交给了店主,托他一并送。因为我又想到在正街上还有一样东西好买,是海岸上写信来要的照面镜。跑到正街上的一家店里去买了一面,费了七毛钱。
我的记忆力怎灭裂到了这样呢?简直像一匹阿美巴,向东放出一只假足出去,缩回来了,又向西放出一只。
回家时已是午后二时,屋后的无花果树熟了两颗,如拳头大,摘来与淑子分而食之,味甚美。把家中收拾了一回,留守的森老人也来了,但是托F店送来的东西却还没有送来。乘自转车送来,是费不上五分钟的。等吧,等得焦躁起来了,又在焦躁中尽等。等到了四点钟都还不见送来,只得把长统靴拖着跑出去催。原来是那店主人忘了。
五时顷在市川驿搭电车,不上十分钟便到船桥。在船桥改乘火车,五点半钟出发,六时至千叶。换车等了半个钟头,六时二十九分又由千叶出发,九时半抵御宿。
在淡淡的电灯光中的御宿车站外的空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托车站上的人向汽车行打电话,隔了一会来了一部可以坐三十个人的公共汽车。我自己心里惊愕着,不知道这样大一部车送我父女两人到浪花村的岩和田去究竟要多少钱。原来车子虽大,却只要六毛,自然使我放了心。不上十分钟我们便被送到了目的地点。
儿子们都已经就寝,只有他们的母亲起床来迎接了我们。因为晕车,一上车便把眼睛闭着的淑子,这时候见了她的母亲,就像开了拴的电灯。
我顶关心小的一个儿子。在家时,我是时常抱他,看守他的。我猜想他到这海岸上,十天没有我,一定不惯。我问他的母亲:
——“我不在,鸿儿没有什么不惯吗?”
我所期待着的答语是:“是的,他不惯,他想到你便罗唣。”然而,却不然。
——“没有。我们问他‘爸爸呢’?他说‘逃走了’。”
八月一日
五时顷起床。在市川时日日苦雨,至此始见晨曦。
屋小,南向,屋前有山如屏立,树甚蓊郁。左侧有连峰耸立,在最高峰之将近山腹处有神社一座,据云是大宫神社。高峰和东侧的窗口正对着,由窗口所界画出的一幅山景,俨如嵌在镜框里的一幅油画。峰头的天宇好像伸手可攀,有白云点散,瞬复融成一片。
到处都有的是苍蝇,是猫,是蚊子。蚊子白昼噬人。
屋前有一片空庭,周遭有无花果树,碧实在枝头累累,但仅大如鸽卵。无花果该是早熟的时候,闻因今年多雨,故未成熟。
安娜一早便到海岸去买了一篮生鱼回来,同时又买了些蝾螺和鲍鱼。
以蝾螺作“壶烧”。所谓“壶烧”者即将活的蝾螺,连壳在火上炮烙之。蝾螺遇热,即涌出多量水液于其介口停积,如壶之盛浆然。待其水液将干则蝾螺已死,其肉即易取出,拌酱油而食之,脆爽可口。唯其所附着之外套膜则须除净,如不除净,其味颇苦。
早饭吃鲜鱼味噌汤,生鲍鱼片,蝾螺壶烧,大有原始的风味。
早饭后负鸿儿出,步至前山下。山下有一曲池塘,有小鱼在水面喋呷,长可二寸许。池边有大树一株,依山而立,罩临池上,叶色浓碧,堆砌如云。初不知为何树,就视始知是银杏。
佛儿与淑子跑来,先跑上大宫神社去了。我也折向那儿。有莺在树丛深处啼。佛儿说:“是‘薮莺’(yabu-uguisu)啦,在叫。”他跟着便ho-ho-gekkio的学了一声。莺声便中止了。儿辈走后,山境复归沉寂,莺复缓缓作声。初仅ho-ho地略作尝试,试啭二三遍后始见调匀。
在神社前站着向西南展望,左侧的海湾和海岸,右侧的御宿街市,远远呈示着。日光颇类秋阳,无盛暑意。空气中有乳糜晕。
下山由屋前通过,左转折下海岸。浴客甚寥寥。
遵海而行,东手有浆岩的石山直达至岸。穴山为隧道者二,一稍浅,一深十余丈。深者甚阴湿,顶上有泉水滴下。通过隧道后有一面狭窄的沙岸,渔人们在岸上勤于补网。路径渐与海岸离别,爬上邻比的小山顶上蜿蜒去了。但离开正道,在对面临海的山脚处又现出一个洞口。我便横过沙岸,向那洞口走去。洞道曲折,前方不可透见。步入后,鸿儿生畏。一面宽慰之,强负之而行。洞中幽暗,几不辨道路,稍一转折,始透见前光。海声轰隆如雷鸣。原来这是渔业公司的养畜池。所谓养畜者,乃购买渔人所捞获,暂时寄养着,凑足,始运至东京等地推销者也。山石因是浆岩,容易贯凿,洞中临海一面凿成无数龛形,复有甬道相联,俨如画廊。海水涌至,因洞穴之共鸣与反响,其声音增大至数倍。海浪声中亦杂有人声,宏大如留声片中之黑头。盖洞中有办公室,公司执事人之对话也。洞口前有堤防一道,海水掩蔽其上可寸许,意当退潮时水必陡落。堤防之内为一深池,盖即所谓养畜池。沿堤防而行,又可至对岸山脚。欲行,方踏出数步,鸿儿即大啼,只得折返。
鸿儿说:“海,可怕。”
这的确是一个实感,连我自己也都觉得可怕。凡是过于伟大了的东西,总是要令人生畏的。希腊的海神Poseidon并没有带着美人的面孔。
午饭后骤雨片时,译《生命之科学》四页。
晚餐用得特别早,安娜叫儿们准备做木钓竿。大的两个儿子各有一套钓竿,长可七八尺,是两截木棍斗成的,下截粗,上截细。但与其说是钓鱼竿,宁可说是打狗棍。我起初不知道是作甚么用。到了海岸,看见他们各把一大卷钓缗解开来盘旋在沙岸上。钓缗极长,缗端着钩处系一重实的铅环,这尤其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但疑团立刻冰释了。他们把那铅环来套在那木竿上,铅环的孔能够自由地通过上截的细棍,但不能够通过下截的粗棍。他们举起棍,由离海岸四五丈远处跑向海边去,将竿上的铅环乘势抛向海中,铅环便如铅弹一样飞去,将钓缗曳出可至十余丈远。随手便将竿抛去,理岸上钓缗。
看着这样的情形,我自己也不免破颜一笑,觉得这种钓法,很是别致。据安娜说,儿子们前天在岸上看见有人做这样的钓法,钓到一两尺长的大鱼。他们是昨晚才去把钓具买了来的。我的更进一步的快乐,不用说便是要看到他们钓上一两尺长的大鱼来了。
和儿的钓缗挽上了一次,但只挽上得那个铅环和空的钓钩。在他换上钓饵,准备作第二次投钓的时候,有一位老人领了两位十岁上下的女孩子到海岸上来。她们也为好奇,立在旁近观看。和一准备停当,又照样作势投去的时候,铅环飞得不得力,只飘飘地落进了离岸五六丈远的海中。原来岸上的钓缗被一位女孩子踏着,一投便把钓缗振断了。一场高兴和落进了海中的铅环一样,成了一个空。带领着女孩子的老人告了罪,扫兴地走了。博儿的钓缗也没有收获,便把来收拾了起来。
儿辈都在沙岸上跳跃,凿穴,做种种的游戏。小小的鸿儿也跟着在沙中游戏。他的母亲说:“这孩子只要有沙玩,他是整天都不倦的,连脚也不晓得痛。”
坐在沙上,受着当面的海风,在凉意之中挟着温暖的感觉。海水和岸沙昼间所吸收了的太阳热,在这时候正在发散。那发散着的潜热和海风的凉度调和了,刚好到了适人的程度。
岸上的远村和近村都上了灯火。西手的灯火稠密处,有四盏灯一直线地由上而下排列在一座山上。
——“那四盏灯在登山啦。”我莫名其妙地说着。
——“那是神社,”安娜说,“你看这边也有一串。”
回头看到岩和田的一座小山上果真也有一串,但只三盏。
西手的那灯火稠密处在放花炮,岩和田也遥遥相应。
临海的山影渐渐转浓,终竟和星影全无的暗空融成了一片,登山的电灯们成为了登上天的星宿。
二日
天气快晴。
晨五时安娜便督促着儿们起床,叫他们开始用功,说在午后同到波都奇去。我也起了床又开始翻译。
午饭用后往波都奇。博儿背着鸿,他们兄弟五人先走着,安娜和我在后面跟随。
走到海岸,穿过了东手的两条隧道之后,又翻过了一匹山,山虽不高而径颇陡峭。山下现出了一片海湾来,有几个儿童在海中沐浴。走下海边时,儿们却不在。
安娜说:“是到大波都奇去了。这儿是小波都奇,再往前面一个湾是大波都奇。那儿要更清静些。”
沙岸上仍然晒着网,一位渔夫在坐着补缀。又有一位十六七岁的童子,用橡胶线套在一些竹片上做成了一枝弩枪,像埃及人的跪法一样,跪在岩脚下用砂粒来打一匹伏在岩壁上的蚂蜋。我伫立着看他,但瞧准尚未定,蚂娘飞了。飞不远又伏着时,童子又瞧准。打了一发,却没打中。我笑了,他也回过头来,向着我发了一笑。牙齿分外的白。
又翻过了一匹小山,这次的路,愈见倾斜,愈见狭隘了。烈日在头上燃烧,汗水不断地浸出。
——“走这样多的路来洗海水澡,未免太吃苦啦。”
——“去年是每天都来的,我还背着鸿儿。”
——“何苦呢?”
——“这边的海水清洁的多,又有岩阴,可以让鸿儿睡午觉。”
——“隔得几天来一次倒还有意思。”
——“凡是天晴是每天都来的。”
我觉得她的母**未免太浓厚了,一天的吃食浆洗已够劬劳,还要为着海水的清洁和地方的幽静,在烈日光中背着儿子跑这种陡峭的山路。
由山谷步下海边,海湾的面比小波都奇更狭,但的确更加幽邃。远远看见儿女们都在右手的岩礁上坐着。
——“哦,的确有翻过两匹山来的价值!”我赞叹了一句,又大声地向着儿们叫了一声。小小的鸿儿在岩礁上站立起来,也在叫着,表示欢迎。
我们也走到岩礁上坐下了。
安娜一面拂着自己额下的汗珠,一面说:“这儿简直是自己的世界!”
两侧的岩臂向海中伸出,把海湾抱着。中段陡峭的沙岸上堆着些篼篮和破旧的衣服,有两三个小儿在那儿坐着。
儿们都下海去了。我也想下海去,但我没准备浴衣,穿着湿裤回去是不舒服的。安娜劝我索性脱了下去。我照着她的说法,在沙岸上把短裤脱了,就和才生下地来的一样,一丝不挂地跳进了海中。
岸边因有岩壁环抱,岸沙堆砌得陡峭,碧绿的湾水便形容得很深。但跳下海去却也平常。
在海中凫不一会,有一只渔船向着湾子回来了,船上都是**的海女。原来岸上的篼篮和破衣服都是海女们留下的,我起初疑心是乞丐的几位小儿才是等着他们的母亲的渔家的儿女。
我赶快跑上海岸把短裤穿上了。
海女们在船上大笑了起来,笑的声音和海浪一样清脆,牙齿和浪头一样的白。
船要抵岸时,大多数的海女都各人抱了一个鼓形的小木桶跳下了海,凫上岸来,只让一二人在船上掌桡。
她们凫上了岸,把船也帮着拖上了岸来时,我走向船去,想看她们所捕获的是什么。
她们一看见我走拢去,又爽脆地哄笑了起来。
——“你怕我们女娘子,你把来藏着了。哈哈哈……”
——“你怕什么啦,连我们都不怕啦。啊哈哈哈哈哈哈……”
——“檀那,你真白净啦!”
——“你又白又嫩啦。”
——“有点像鳗鱼啦。”
——“像海参咯,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我真有点害臊了。
她们所抱的鼓形小桶原来是浮标,是中空的,下边系着一个网袋。网袋里面都装着蝾螺和鲍鱼。
那些海女多是三四十岁的人,年轻的只有二十来往的。头上勒着印蓝花的白布帕,项上挂着一副潜水眼镜,下身套着极紧扎的红色短裤。除掉这点短裤之外完全是**。皮肤是平匀的赤铜色,全身分外呈着流线型而富于弹性,大有腽肭兽般的美感。
一群雌的腽肭兽正笑个不止的时候,独有一位最年轻的,她却没有笑。她听见别人说“又白又嫩啦”,把她那黝黑的眼睛举起来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埋下去了。眼睛黑得比海水还要深。
安娜已经带着鸿儿到左手的岩阴下去了,儿女们都聚集在那儿附近,我把海女们的笑声留在背后,向那边跑去。
——“那些海女们大笑了我一场。”
——“为什么呢?”
——“因为我看见了她们回来,赶快上岸穿上了裤子。”
安娜也笑了。她又说:“这儿的海女们,性欲是很强的。一两个男子遇着了她们的一群,只好逃走。中年的海女假使成了寡妇,没法满足时,听说在夜深都得跑到海里来浸。”
——“她们提的鲍鱼和蝾螺是可以买的吗?”
——“那是不能明买的,除非是私下偷卖。海产的权利是官厅所有,公司把那权利购买了。凡所采获的虾、鲍鱼和蝾螺之类都要送到公司,由公司给与规定的采获工钱。譬如给了五毛钱的工钱和五毛钱的权利金,本钱算只花了一块钱的鲍鱼,我们向公司里买,便须得费四五块钱。”
——“她们抱的那个桶子,潜下海时是系在身上作救生带用的吗?”
——“不是那样的。那桶下有网袋,是装鲍鱼和蝾螺的。鲍鱼在海底,很深,通常大抵是男子取。海女只在二三寻深处捉那凫着的蝾螺。她们潜下去,停一下又凫上来,抱着桶子休息。一个大汉要取一个鲍鱼,有时要潜水三两次。”
——“一次可经得多久?”
——“至多怕只得五分钟吧。”
听见了这席话,顿时感觉着那些嬉笑着的海女们的天真,只是在苦海里浮沉着的愚昧。人是的确为一部分垄断的人所腽肭兽化了。
腽肭兽们上了岸,在岸上烧了柴火来取暖;隔不一阵又纷纷上船,划到湾外去了。
我们也从左侧的岩礁折回右侧的来。这右侧的岩礁是坦平的,呈着五层的阶段。在第三层上有一个一寻见方的方池,只有几寸深,中间安置了一个大的天然石。我觉得这是人为的,安娜以为是天成的。但天成的那有那样的规整呢?那或者是原始时代的渔民所崇拜的生殖神吧?
坐在天然石上,想到这两天来似乎把这浪花村附近的好处已经领略完了,打算明天便回市川去。
——“我打算明天回市川去。”我对安娜说。
——“你何不多休养几天呢?”安娜劝着说,“到十号同和儿一道回去吧。”
——“这儿的好处都看完了,但多住下去,刑士会来麻烦你们。”
——“等来了之后再说吧。”
博在右侧岩腰处画水彩画。画好了走转来时,不注意地踏上石礁上的青苔滑了一跤,仰倒在岩石上,后头很受了跌打,一时竟站不起来。画匣子也跌破了。赶快下去把他扶起来,一场高兴扫去了一半。我担心博是起了轻微的脑震**,把一张手绢蘸湿,顶在他的头上。
安娜把儿女们都招呼了拢来,准备回去。她背着鸿儿,和佛儿、淑子先走了。我与和儿扶着博,让他慢慢地走。
太阳还是灼灼的,隔着刨花帽晒得头痛。
三日
晴。
五时顷起床,在庭内劈柴。长段的木柴横在地面上,用长柄斧头当腰纵劈之。虽然用尽了力气,但十斧有九斧是打在地面上,不要说运斤成风要斫鼻上的泥翳,竟连劈这样大的柴头,我都赶不上我的老婆。
午饭前负鸿儿到海滨,在港堤上走了一回。有两个男子携着小叉往海里去叉鱼。腰上各有一条长绳系着一个小竹筒在末梢,在背后的水面上浮着。我问堤上的一位渔夫那小竹筒是什么用意。据说那是用来穿鱼。
回寓后看见有两个穿黑羽纱洋服的人在垣外探头探脑地窥伺,一个肥黑而多髯,一个苍白而尖削。一眼便知其为刑士,心中颇不快。
少顷,肥黑者走进来求见,果然是地方上的刑士。口称他们是来“保护名士”的。
我告诉了他,说在此只短住三五天,便回市川,不必大惊小怪地惹得邻近的人都不安宁。
刑士先生也还客气,坐不五分钟,也就走了。
译得《生命之科学》十二页。
五日
午前译《生命之科学》十页。
午后全家又赴小波都奇。今日浪头甚高,海水不能入浴。我一个人往大波都奇,想证实我那个生殖神崇拜的观念。在右手的巨石上坐着,又遇着那一批海女凫水回来了,真像一群海豹。但我没有再去惹她们的勇气了。
岩礁约略形成五段,如王庭,半是天成,半由人力,处处有钻凿痕可见。中段坦平,正中的一个正方形的洼陷亦由人力而成,其中立一巨石。这无论怎么是人为的一种东西,要说是系船用的,但那附近都是岩石,不好泊船。船如泊上,被浪头冲打,会在石上碰破的。我始终相信这一定是原始时代的**神。
在巨石上站立起来,望见左手那股岩石上像虾蟆张口的一个洼岩框,昨天在那下面捕过蟹的,和巨石正遥遥相对。顿然悟到这一定是一雌一雄。
六日
昨夜做一奇梦,梦见在南昌的东湖边上受死刑,执枪行刑者为我的一位朋友。
醒来,头真如着铅弹。盖以洋装书做枕头而睡,故生此幻觉。
午前徐耀辰来信,说岂明先生欲一见,问我几时可回市川。以十号前后回去的消息答复了他。岂明先生的生活觉得很可羡慕。岂明先生是黄帝子孙,我也是黄帝子孙。岂明夫人是天孙人种,我的夫人也是天孙人种。而岂明先生的交游是骚人墨客,我的朋友却是刑士宪兵。岂明此时小寓江户,江户文士礼遇甚殷,报上时有燕会招待之记事。
意趣很郁塞,十时顷负鸿儿出交信,淑子相随。在街头遇着前天来寓的那位刑士,他说了一声“今天天气好”。
淑子要采集海藻标本,同到海岸上去帮她采集。
因为睡眠不足,头脑异常的沉闷。我让淑子在岸头看着鸿儿,跑下海里去浸了一下,今日浪头仍未平。大约是不曾见过海的古人所造出来的谣言,爱说“无风不起浪”,其实在海里是惯爱无风起浪的。忽然间在昏聩的脑中浮出了两句诗样的文字:
举世浮沉浑似海,
了无风处浪头高。
七日
午饭时分从海上回来,淑子远远跑来迎接着我说是有客。是三位中国学生。一个L君我认识的,其他的两位却是初见。
L君说他们一早到了市川,那位森老人把地址告诉了他们。他们是在御宿前一站的浪花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跑来的。我觉得他们这一错也错得妙,没有从御宿下车,正好免掉了或许会有的麻烦。
他们的来意是要出一种文学杂志,托我在上海替他们介绍出版处。我答应了他们,叫他们把条件等等商议好,我在十号回市川,到那时便替他们办理。
今早安娜烹了一只鸡,预备午饭时吃的,恰好供了客菜。
八日
今晨起来,安娜说“今日大潮”——所谓“大潮”乃大退潮也。早饭后把淑子和鸿儿带着到海岸上去。海水真是退得很远,显出了很多浅浅的岩礁来。有许多大人和孩子在那浅水处捡拾一些来不及退却的鳞介。但我们来迟了,只见一些水**里有些小小的沙鱼(日本叫着dabo)。淑子也热心地用两手来捞沙鱼。捞了一阵,有一位浴客把自己的葛巾中包着的一条小章鱼给了她,没说一句话便走了。仔细看去,很像是中国人,或者怕是台湾的黄帝子孙吧?
一条小小的章鱼添上了无限的情谊。
淑子得到了章鱼,她便想连忙拿回去夸示。她对我说:“回去不要说是人家给的。”
她这点无邪气的要求,我费了小小的踌躇,但也应允了。
拿回家去,她说是她自己捉的。她的三个哥哥听了都欢天喜地,连她的母亲也在面孔上呈出了一段光彩。
但在我自己的心中却不免生着苛责,我觉得是误了女儿,欺了妻子,辜负了那位送鱼的人。不该,真是不该。
九日
午前安娜携着儿女出海岸,我一人留在寓里译书。她说,打算到近村的大东去,看好地址预备明年好来,明年是不再到岩和田来了。但她们出去仅仅两个钟头的光景便转来了。大东太远,没有去成。今天仍然是“大潮”,他们也捡了些鱼介回来。有一条章鱼比昨天的还大。
午饭后大的三个儿子出去画画去了。乘着鸿儿在午睡,我把淑子携着去看“日、墨、西交通纪念碑”。这碑立在临海的一座山头,是这座小村上唯一的史迹。据说一六〇九年(三二五年前),当时还是西班牙领地的菲律宾总督Don Robrigobe V乘船到墨西哥去,在海上遇了暴风,飘流到这岩和田来被人搭救了,碑是纪念这件事情的。我来的时候便想去凭吊,但因为几天来的注意都集中在海里,没有工夫去爬山。但已经决定明天离开这儿了,明年乃至永远怕没有再来这儿的机会了,今天是非去不可的。
碑是白色大理石所嵌成的方尖锥形,约有四五丈高。有铜牌用日本文与西班牙文刊载着建碑的原故,是五六年前由日、墨、西三国所合建的。
碑的地位颇占形势,岩和田、御宿一带的山海都在一望之中。爽适的凉风不断地吹来,在碑下不禁引起了流连的情趣。
和、博二子远远在更高一层的山边上写生。佛似乎是看见了我们,从那儿跑了来。他和淑子两个便催促着去登那更高一层的山,我在碑下低徊了好一会,才又跟着他们走去。
步到和、博所在处时,他们是在番薯地中对着纪念碑一带画水彩。和说已经画完,他把画来藏起了。其实他是怕我看他的画。
佛儿说:“我们到雀岛去!”
淑子立地赞成了。
据说,雀岛还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个湾子里面,是一座像石笋一样的岛子,头上有些草木,有很多的瓦雀在那儿结巢。就沿着那山路可以走下去的。
他们都很踊跃,我也就跟着他们。
在山路上走着,俯瞰着小波都奇、大波都奇,都从眼底呈出而又走过。果然在大波都奇前面的一个湾子里现出了那座石笋形的雀岛来。要说是岛,其实最好是说为石笋。那岛依傍着湾右的岩股,显然是从那岩股切离出来的东西。岩和田附近的岩石大都是柔脆的浆岩,切离是很不费事的。或者怕又和大波都奇的那个方池中的巨石一样,同是一种古代宗教的偶像吧?我又起了一番好奇的心,想跑到那岛下面去观察。
佛儿说他识路,便让他在前面做向导。拣着向那雀岛所在的两山之间的谷道里走去,下了峡谷起初还有一些田畴。在田埂上弯转地走,把田一走尽,便是一望的荒草,有些地方将近有一人深的光景。路是连痕迹也没有的。我冒险把木屣去践踏,仅踏得两三丈远,手足便有好几处受了伤。
淑子说:“怕有蛇呢!”
天又不凑巧地突然严重地阴晦下来,看看便有猛烈的暴风雨袭来的模样,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只好赶快跑回头路。
在山道上拼命地跑,跑得前气不接后气地怕有三十分钟的光景。天,黑得逐渐严重,看看便要崩溃下来。幸好,在天还未崩溃下来之前,我们赶到了寓里。
不一会,起了猛烈的旋风。好像鼓尽了全宇宙的力量一样,倾倒了一批骤雨。之后,天又愕然清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