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杨海伦 经历16年写“红军”女人(1 / 1)

26 杨海伦 经历16年写“红军”女人

历经16年追踪《红军长征的女人们》,她把这段故事告诉了世界。当这本书在美国引起轰动,她把获得的所有稿费捐献给中国青少年教育基金会。她的丈夫24岁从美国来中国“抗日”,后任史迪威将军副官。1978年任长城饭店第一任董事长。他前妻的妹夫是宋庆龄的弟弟——宋字安,他的女儿住在宋公馆成为宋家最亲密的外国亲戚。

久违的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一支震撼世界历史的中国军队完成了人类真正的奇迹。而在这支伟大的军队中,中国的女战士们创造了罕见的奇迹。红军女战士是岁月跳动中绚丽的音符。

由于某种特别的机缘,在逝去岁月的伟大事件中幸存下来的可敬的红军女战士,她们的心,她们的生命,在一个叫海伦的异国女人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影响。也许冥冥中有一种神圣的召唤,海伦拿起了笔,记下红军女战士们的心灵和故事。她写《红军长征的女人们》花了16年的时间,她生命本身也进行了一次有价值的长征!

十多年前,我曾听说北京外国语学院有位“老外”跋山涉水,踏遍穷乡僻壤,寻找红军长征时期女战士的足迹,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美国邂逅杨海伦——这位足足花了16年写完《红军长征的女人们》的作者,不禁激动得潸然泪下。

第一次见她是在夏威夷中美友好协会专为海伦举办的一次聚会上,会上她讲述了写作此书的过程和书中的故事,我坐在最前排,好奇而入神地听一个外国人用英语讲述中国红军的点点滴滴。

再见她是在斯坦福大学海伦的家中,我因为不断改变采访她的时间和行程而给海伦一家添了许多麻烦,但这一过程却让我看到了她的善良。

她的先生是华人,干练、谦逊,他曾是史迪威将军的副官,中国长城饭店第一任外资董事长。

她的家很中国式,甚至有些贵州土窑的风味,客厅的座椅是古典式红木家具,书房的摆饰有湖南装松花皮蛋的竹篮子,也有江西装醋的工艺品,适度搭配相宜的中国传统手工艺,每一个角落都是一幅精致的写意画,唯餐厅休息室墙上和壁炉上的照片才感觉这是一个多元种族的家庭。

杨先生的前妻是位上海大小姐,家族显赫,其姐夫是宋庆龄的弟弟宋子安。且有双胞胎家庭史。女儿因爱上一位伊拉克“王子”,杨先生借故就把女儿送到中国北京,住在宋公馆。可爱情没有国界疆土之分,两个有情人在父母的反对下成婚,生了一对美丽无比的双胞胎。

他们家的花园有一个巨大的“寿”字,嵌在墙壁石板上,是儿子送给父母祝寿的,花园地板的石子也有汉字图案,我看着这位“洋人”,再望望这一切,感到“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从她讲述中,我仿佛看到海伦穿着蓝布花棉袄,坐在遵义老百姓的土炕上,与乡亲们促膝聊天;海伦坐着“村巴”,因为太疲倦了,在泥土飞扬的途中睡着了;我至今不能忘记,她拿着这本沉甸了16年的书自费在各种场合做演讲,所获收益全部捐给中国青少年基金会。

我说:累吗?她答:不累。我说:苦吗?她摇头。一个外国女人能做到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她身上,我分明找到了那种久违的红军女战士的精神。

听海伦说红军

《红军长征的女人们》一书中,采访了22位红军女战士。

这本书在美国获了奖。不论是美国人,还是在美国的中国人,都对中国红军长征永远地充满好奇与探究心理。对于中国人而言,长征是革命的播种机;对于外国人而言,长征是一个古老而悠扬的神话故事,有别于他们对中国任何一个事件的理解。美国曾对影响世界进程的人和事作了一个评选,结果红军长征榜上有名。

那次在海伦的演讲会上,两鬓斑白的她站在前台。不少华侨和学者自费来参加,为的是听她讲述“红军长征的女人们”。

她先谈了红军长征的背景,然后用美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谈到了红军长征中女人的故事。

她说:“长征中有多少女人,谁也不能给我准确的数据。”海伦居然也学会了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第一部队(指第一方面军——编者注)1934年10月出发,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第二部队有贺龙等。整个长征队伍大概有8000名女人。那时的中国女人为什么参加红军呢?有些是10多岁的小女孩,为了逃离童养媳的命运,或是闹饥荒而参军。我的书中着重写了22个‘人的故事’。她们代表了8个省的红军战士,年龄大多在14~17岁,平均年龄在12~32岁,她们充满红色的憧憬,但大多数是文盲。她们在军中的工作通常是翻译电报,救护伤兵,挑东西以及到农村去找粮食,请更多的农民参军或做宣传工作。她们也给军人做衣服或跟军官结婚,他们也和男人一样在前线打仗,怀着孕还要跟着部队翻越很大的山。”

“她们只知道跟着部队走,不知道这次革命的经过叫什么,直到毛泽东在演讲中有了‘长征’这个词,她们才知道自己经历的是一次长征,才知道长征已经完成了。”

“长征这么多人,经过村庄时,老百姓一听说有部队来了,就全部躲起来或跑掉了。他们就把老百姓的门拆下来当床睡,走时就安上去,吃了饭把钱留下。有时军队留下婴儿,就写个条子,说这是红军留下的孩子,并放下一些钱。红军的女战士一般都在老百姓家中找到粮食、找到锅碗煮饭给部队吃。”

“那时男兵都不知道女人还有每月一次的月经,女兵跟男兵在河边洗衣服,男兵总问,你受伤了?我看到你的衣服里有血。起码有几个女人都讲过这个故事。”

在海伦的书中,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其中有些细节深深震撼着海伦的心。海伦说:“我在采访时有一段时间停了下来,我几乎受不了。”

当海伦以美国人能接受的方式讲述这些故事时,我发现台下观众无不惊讶、好奇、感动。他们不断插话,问话很有趣。

一位美国人一边做笔记,一边问:“长征路上打过仗吗?会死人吗?”

“第一队逃过了国民党的掌下,从江西东部到江西西部,一般都是晚上急行军,长征中确实有很多人死了,斯诺说一天死几个人。途中有些小战役,到了江西、湖南、贵州,红军想往北走,国民党把他们切断了……”

一位近90岁曾经写过南京回忆录的老教授举手问:“听说很多‘裹脚女人’也长征了,她们怎么行军?”

“有些坐驴子,有些终生残疾。”

另一位美国青年满脸狐疑地问:“长征中的女战士生下孩子后怎么办?”

“有些活下来,有些死了,后来部队强调在长征中不能生孩子,不能怀孕。第二部队也有生孩子的,贺龙的太太刚生下孩子本来想留下给一个家庭,但后来没找到,就把孩子放在马背上长征。”

有一位大胡子美国中年男子问得很认真:“那时红军没有手机,南方和北方怎么知道走到哪?怎么汇合?”

“靠发电报。”回答到这里,海伦陷入一种忧思,我发现她眼中透过一丝遥远的伤感:“有些女战士被敌人抓了,敌人酷刑逼供,但她确实没法告诉敌人她发的电文内容,因为她们是文盲,所以就算她想给敌人提供什么也提供不了。”

“我曾访问过离开长征的女人,有一个被敌人抓了放出后回到江西老家,这人现在还活着,精神很好。有一个长征的女人生了孩子交给姐夫,姐夫抽鸦片没钱,就卖掉了这孩子。一般女人生下孩子后就要跟部队跑,会有一个男战士帮忙抱婴儿,有些生下来被老百姓收养,有些生下来丢进马桶死了……长征留下多少人?很难说,谁都没有准确的数据。”

当我在美国亲历海伦的演讲,当我坐在第一排心潮澎湃地融入每一位观众的情绪中,我才发现被中国的年轻人所淡忘的这一段历史,在美国人心中是那样赋予传奇和震撼。

一路采访,一路感动

海伦现工作于斯坦福大学,她有很多来自中国的学生。这大她有一个学生专程请假来到她的家,海伦说她的中文只限于生活用语,要流畅地表达思想,就要找个“拐杖”。在她书房的一幅挂画下,我们谈到了写作此书的初衷,那是1979年,海伦在北京广播学院教书。她有一位很好的同事叫王卫华,她的母亲参加过红军长征,现在是中国青年儿童基金会的理事。有一天海伦去她家做客,看到了红军的旧照,便萌生了一种走进红军故事的冲动。于是,大家鼓励海伦写一本红军的书。因为海伦在大学学过中国历史,用口述的形式写过一本有关宋庆龄的书,她觉得可以试试。

这一试不要紧,海伦一陷就是16年。

为了配合海伦的采访,来自江西的两位红军女战士,坐着一辆吉普车从很远的地方经过长久的跋涉把海伦接到了家里。海伦穿着花布袄,盘腿坐在贵州遵义的土坑上,与乡亲们一起吃小米粥,烤芋头,粗茶淡饭。她还学会了缝针线,学会了骑驴子,还学会了用木桶在井里打水……她说:“这种苦跟红军相比,算得了什么。”

一路采访,一路感动。她说有些人与事,她一生也不能忘记。她现在还记得赛先任和赛先佛两位红军亲生姐妹的故事。赛先任是姐姐,在长征途中刚生下婴儿不到三周,妹妹就在过草地时分娩了。那时分娩没有医生,全靠姐妹们在一旁帮忙,完全靠个人力量战胜分娩的痛苦。三周前姐姐分娩时是怀孕的妹妹打碎一块瓦片将婴儿的脐带切断,血淋淋的双手抱着姐姐说:“姐姐,生孩子太可怕了!”三周后,妹妹分娩时是姐姐为她鼓气,就像打仗一样勇敢。

海伦分别采访了这一对姐妹,姐妹在不同的地方说起这事时都哭了,海伦也哭了。后来这一对姐妹分别嫁给了贺龙和萧克。

海伦的价值还在于她是中国第一个以“口述”的形式记录红军长征的女人们的真实情感和历程。

“我从一个美国人的角度来看,红军女战士们给我最大的撞击是她们很少谈自己,都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惊人的成就。她们认为要说苦,大家都苦,要说不易,大家都不易。她们都是把自己当成集体中的一分子来谈,从不把个人刻意突出来”。海伦说,“若是换作美国人,他们一般都会把个人放在第一位,他们认为自己的经历是非同寻常的,而不会像中国的那些红军女战士一样那么有集体荣誉感。美国人的出发角度是‘自我’,而中国红军女战士们的出发角度是‘集体’,这也反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价值观。”谈及此,海伦对红军女战士们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最令海伦牵挂的是两位来自江西的女战士,“她们的情况比较特殊。其中一位在贵州时就没有继续走长征,另外一位从一方面军转到四方面军。当时她被国民党抓住了,她想方设法逃跑,但没成功,最后她终于逃出来了,找到了红军。可当时红军有一个规定:如果外逃一年,就非常欢迎你的归来;如果外逃两年,就需调查后,觉得没问题才能归队。但她早就超过两年了,所以人家就让她走,她就没办法再回到红军的队伍里去了,她花了五年时间才回到江西老家。回到老家后,因为国民党知道她参加过红军长征,就强制她的兄弟不让他们收留她,她只能到附近的地方,随便找一个人嫁了。后来娶她的这个人也遇到麻烦。她的生活一直都这么苦,都是因为这些说不清楚的原因。‘**’时又把她当作汉奸抓起来。直到1980年她才找到曾经跟她一起长征过的大姐们,在她们的帮助下得以平反,日子才好了起来。”

海伦认为,虽然是通过她这样一位西方人的笔来讲述有关红军长征的事情,但都是她们亲口所述,书中写的是她们自己的故事。

她对红军女战士的采访使我对她的采访增加了生命的深度,加重了我在采访中的人性关怀和人文重量,使我的采访显得沉甸甸的。

丈夫是史迪威将军的副官

海伦的丈夫杨孟东中文比海伦好一些。我们聊起过去岁月,他有许多感怀。

大学毕业那年,他以个人名义回国参加抗日。回美国后参加了美国陆军,后调入ADC总参谋部。之后随史迪威将军来到中国,那时他是史迪威将军的副官,他说当时史迪威将军与蒋介石之间有许多矛盾,蒋介石不许红军过黄河,而史迪威将军要用红军打日本,蒋介石说这可不行,后来蒋介石暗中找到美国大使,要求美国罗斯福总统把史迪威调回去。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陪同史迪威回到美国。他本可以在美国陆军青云直上,但却因宋庆龄的力邀,再次踏入故土。

说起宋庆龄,他回忆起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杨仙逸是他的叔叔。宋庆龄说:“你叔叔还教过我开车,当时他要造一架飞机,还以我的英文名字命名。”宋庆龄同杨仙逸交情甚深,再加上杨孟东的前任太太是上海世家,姐夫是宋子安(宋庆龄的弟弟),所以常请他去家里吃饭。后来他随部队去了缅甸战区,仍与宋庆龄常通信,至今还保存了宋庆龄的几十封亲笔信。

1984年,他出任北京长城饭店第一位外方董事长。那时祖国开放的大门刚刚打开,而海伦1978年与杨先生结婚,1979年前往北京广播学院教外语,长达13年,她说那时从广播学院到长城饭店,不爱坐“董事长先生”的专车,倒喜欢挤公共汽车,332路公共汽车伴随她的记忆到今天。

杨先生深爱着海伦,谈到家庭,他们有一个很开心的事,就是双胞胎家族史,海伦开玩笑说:“对于双胞胎的儿孙们,有时我都数不过来,有些是先生前妻生的,有些是我的,好多好多。”在他们家客厅的壁炉上方,摆放着一对对双胞胎儿孙,虽然不同面孔和种族,但却极其漂亮,颇为壮观。

杨先生说:“老二跟一个阿拉伯同学恋爱,为了阻止他们发展,我把女儿送到北京上学,住在宋庆龄公馆,但距离反倒使两个年青人的心更近了,爱情愈发炽烈,回国后不到两个月就嫁给了他。”结果,这女儿又生了一对双胞胎,简直是仙一般的“金童玉女”。

跟随史迪威那么多年,当时所有的作战机密文件、地图报告、人事档案都由他管,他说史迪威虽然脾气很暴躁,但他很忠心,尤其对中国的工人是很关心的。

中国情结缘于中国历史

陷入海伦丈夫的故事里,我几乎醒不过来,犹如**漾在历史的河面上,而与海伦的交谈中,我喜欢她深深的书卷味。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书卷味不是从书本散发出来的,而是从人的骨子里喷发出来的。海伦在中国住过13年,对时光中浸润的中国已非常了解。

她写有关红军女战士的书,初衷只是想让美国人通过她的叙述更多地了解一些中国历史,可是后来她发现,除了美国人以外,在中国本土也有很多人不了解那段历史,所以她想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以期让更多的人触摸历史。

海伦告诉我,在整整16年的采访与写作中,她从来没有感到厌倦对她而言,中国红军女战士们的故事永远都是新鲜的,就算是现在抑或将来,让她再去看那些故事资料,她都一样会全身心投入,百看不厌。她说:“那些故事中的人们、细节都曾深深震撼过我的心灵。”

在那次采访中,海伦告诉我:在美国,有人专程找她洽谈过,想把她写的这本书拍成电影。她还告诉我,她打算写有关红军女战士健康文章。因为在当时恶劣的环境下,女人们的健康也是值得深究的课题。我明白,海伦一生与中国红军女战士再也分不开了,那是女人之间的一种神秘的源自生命深处的心与心的联系。她为中国女人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虽然这本书花了我16年的时间,但是我从中学到的比我付出的更值得。”说这番话时,海伦的表情依旧平淡如水。

临近中午,杨先生起身要去拔牙,海伦很想陪着去,但还得陪着我耐心地将他家的照片搬弄来搬弄去,我突然有一种歉意。面对这样一位学者型“洋作家”,我实在太打扰了,而她却因喜欢中国而喜欢中国人。她说一个人在一片热土里生活久了,留下过深深的履印,留下过汗水和泪珠,留下了生活点滴,是再也离不开这个情结了。对于中国,她心中只有一个“爱”字。而对于长征这段历史,就像一座丰碑在她心中永远濯濯生辉,她很高兴能将这段历史真实地记录下来,并传播给世界。

《红军长征中的女人们》是一本关于许多生命的书,这本书因了她的执著而具生命力,它将生生不息,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