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黄运基 见证华裔移民的“金山梦”
15岁漂洋过海冒牌来到美国,被投进移民局拘留所,见证了华裔移民的心路历程。在美国入伍期间提出中美应当建交的想法,被当作“非美”行为勒令“不荣誉退伍”。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坦白”运动中,父亲被迫在法庭指控亲生儿子,他被投进监狱,取消国籍。他在苦海中奋斗不息,成为著名的翻译家、作家,创办了《时代报》、《美华文化人报》和《美华文学》,在旧金山首位报道尼克松访华,三次采访邓小平。
美国政府通过会议决议:1998年2月1日为旧金山“黄运基日”,这在美国华侨移民史上,是一个具有历史性的事件。
他的爱情更为传奇,他与父亲雇佣主的女儿相爱,却失之交臂。
旧金山不留痕迹
黄运基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故事在我心中已烂熟,但我走进他家的一瞬间,还是对他有一种新鲜的陌生感。在黄先生大厅的最显眼处悬挂著一幅旅美著名华人画家丁绍光的巨幅画作。大厅另一醒目处摆放的则是黄先生父亲的巨幅遗照。儿子是父亲生命的继续。正因为此,每对父子的相貌都有几分酷肖之处。较之儿子,父亲多了几分清瘦,多了几分谦恭,更多了几分沉静。
“……在这里,我感到最亲切的还是这间书房。”他说。当我来到他的书房,从他的落地书柜里,我拿起巴金签名的《随想录》、白桦签名的《白桦的诗》、王安忆签名的《小鲍庄》、程乃珊签名的《金融家》。书架上摆着我的一套拙作,我自己的书架还没有他收藏我的书齐全。
黄运基有着一代代华人“金山梦”的一切内涵,他深埋在心底的那句话依然是:我爱中华。这句听起来如此平凡的口号或用语,在美国老一代的华人心中,是那样的亲切如母亲的初乳。
我离开旧金山的那天夜里,是在他家里等候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因为时间还早,吃过晚饭,夫妻坐在客厅里看一出中国古装连续剧,大概是金庸的作品,冷飕飕的海风从窗外扑面而来,他把一张毛毯盖在夫人的双膝上,吻了吻她的脸颊,夫人握着他手说:该去机场了。
前往机场的路上,我们没有太多言语,隐约闪烁的路灯像一朵朵梅花一样打在他的脸上,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对旧金山的印象,我直到现在也说不出旧金山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是大海边的狗与老人?是山顶公园一片金黄的芦苇地?是世界上最弯曲的小路?是脏兮兮的唐人街?是繁华街景的“当汤”?是旧金山的魂让我着了迷?
我对自己说:如果再来美国,第一站应是旧金山。
肝胆文章
1948年,15岁的黄运基跟随父亲从广东斗门县来到旧金山定居。父亲是儿子的源头,儿子是父亲的河流。父亲是儿子的题目,儿子是父亲的注释。父子每人都用自己的脚去走自己的路,各自的路形成各自的句子,但父子人生的句子总有不同的内涵。看见和自己同龄的青少年都在求学,黄运基也希望父亲能给他上学的机会。谁知父亲不同意,对他说:“你是华人的子弟,要先学会做工,赚钱养活自己,才是上策。”这番话像当头淋下的一盆冷水,把黄运基想读书的火样热情浇熄了。没有文化知识怎么在社会上谋生?他既伤心又着急。第二年,他终于想到了另外一条出路,到报馆当排字工人。他没想到,一家报社的排字部门果真聘用了他。从此,他天天和这传达智慧的文字打交道,心里感到特别美妙。看着别人写的文章,他下定决心,将来自己一定要办一张报纸出来。
黄运基的父亲黄植鸿大半生做佣工,在一个白人医生的家里。一天,那医生宴客,父亲不慎把酒洒在一个女宾身上,女宾立即侮辱了他,女宾的丈夫当众打了黄植鸿一个嘴巴!羞耻又委屈的黄植鸿不敢反抗也不敢申辩,只是躲进厨房哭泣……看到父亲这样子,刚从中国来到旧金山,年仅15岁的黄运基不但不安慰父亲,反而十分反感父亲的懦弱无能,他一面斥责父亲“你只会哭”!一面毅然离开那医生家。
严酷的生活告诉他:美国不需要眼泪。一个人要想站直地活着,一刻也不能屈服于那污浊时世。从那时起,他一面打工糊口,一面系统学习历史、地理、文学。他常去的那个旧金山“绿原”书店成了他的书房;他开始恋爱,那个白人医生的女儿成了他初恋情人。她是茱莉,非常善解人意,她看到她的长辈打黄植鸿耳光而跑过来向黄植鸿道歉,安慰因此而生气的黄运基。她对着比她大两岁的黄运基嫣然一笑,竟差点笑出一段姻缘来。这样她就和黄运基相识了。她喜欢上了黄运基,为了他,她可以跟自己的白人朋友翻脸。可父亲对他说——不要和白人老板的女儿在一起,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卑贱。父亲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于是,他和她在1949年新年之夜,在倾听对方心脏的跳动声中完成了最亲密的一吻。18年后,他和她再次相遇,并有过短暂的交往,尔后天各一方——据说女的去了法国。
“每当我想起她时,总是既甜蜜又伤感!”他对我说。
1953年,正想在华文报纸一展拳脚的黄运基却被应征入伍。
他血气方刚,敢于同不良思潮斗争。他在军队里,一有空闲,就执笔写文章,坦率地表达自己对时局的看法。那时正值麦卡锡主义横行,民主和进步力量大受打压,他就利用报纸这一阵地,不断发表文章予以抨击。他认为美国不应无视占世界人口近四分之一的中国的存在,呼吁美国政府承认新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地位。孰料不久,文章给他惹来灾祸。一日,军事法庭突然传讯他,怀疑他是“共党分子”,将他正在撰写反映华侨移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奔流》手稿没收,最后勒令退役。他背着这个“不光荣退伍”的黑锅,在旧金山很难找到工作。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移民局以他利用“别人姓氏文件入境”为由,把他关进牢房三个月。幸而一个“公民权利联会”代为出面主持正义,为他鸣不平,当局最终纠正以前错误的结论,给他恢复了公民权及一切名誉。
因文章惹祸和挫折并没有吓倒黄运基。20世纪60年代中期,他和妻子勤俭积下一笔钱,便到全美各地旅游。他写成一系列很有深度的文章寄给当时的《东西报》,受到总编辑的欣赏,虽然没有稿费。“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该报老板聘请他出任编辑。在《东西报》任职一年多,获得了经验,为了更上一层楼,又转入大型的《世界日报》当编辑,开始他漫长的新闻工作者生涯。
在《世界日报》任编辑一个时期后,黄运基觉得这样工作下去毕竟是受雇于人,发展空间有所局限。心想,如果能够自办一份报纸该多好!要在美国办报,谈何容易?金钱、人力、地方,并不是拍拍心胸就可解决。况且这时候他也在商场大展拳脚,开设一间餐馆。后经和妻子商量,决定先办周报,夫妻拍档上阵。1972年,中美关系正常化的前景越来越明朗,实在需要一份大量、客观报道中国大陆情况的报纸,让华侨在海外真正了解中国。黄运基选择这一难得的时机,24个版面的《时代报》终于创刊了。说来难以置信,所谓报馆,只有一间办公室,一台打字机,社长、编辑、记者、发行,全由自己一人担任;妻子负责打字和杂工。因此,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值得欣喜的是,《时代报》创刊号正与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同一时间,其他报纸都休周末,不出版,而《时代报》偏偏这天出报,报道尼克松访华,这一特大新闻经报纸详细报道后,引起了很大轰动,《时代报》在旧金山打响了第一炮。
以报道中国大陆消息为主要方向的《时代报》,吸引着不少有正义感的华侨青年愿意为它服务,或写稿,或半工,都是无偿的。六七名职工整整义务工作8年,直至后来报社经济状况改善,才正常发放工资。1983年,《时代报》从周报改为日报,黄运基夫妇更将多年积蓄投入经营,购置了照排机房、编辑室、印刷车间等厂房设备,报纸的内容也不断拓宽,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医疗卫生、体育娱乐和文艺副刊,一应俱全,甚得华侨读者好评。当年的重大国际事件,如邓小平等中国领导人访问美国、里根总统访问中国,黄运基都以《时代报》记者身份采访并作了深度报道,为历史见证。
不管人生如何坎坷,肝胆文章在继续,在弘扬。为保钓运动,他写下了正义凛然的《中国主权不容践踏》;为反对越战,他写下义正辞严的《美国扩大越战的危险》;针对当时苏联的霸权行径,他写下《在中国找不到对帝国主义者的恐惧》等评论。他的文墨笔迹几乎紧促紧催中美关系的进程。《银球传友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实践上海公报的时候到了》、《美中建交不容拖延》等等评论,都是促进中美建交的“战鼓”、“号角”。他以庆祝美中关系正常化委员会主席名义发表《美中建交庆祝大会的讲话》,豪情满怀:“在差不多30年来我们日盼夜望、努力争取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任何言语都不能表达我们内心的欢欣之情。”
有道是“花无常好,月无常圆”。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发展,旧金山的华文报纸越来越多,竞争日愈激烈,《时代报》独家报道中国大陆消息的黄金时代逐渐淡去,报纸的销售量和广告客户下降,以致月月亏损。黄运基面对现实,1986年11月15日忍痛宣布发行14年的《时代报》停止出版。
《时代报》停刊后,当年《时代报》的一群来自中国大陆的编辑和作者,如今已经成为活跃在旧金山的诗人作家。1995年他创办《美华文化人报》。有人形容他“不到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美华文化人报》是《时代报》的另一种延续,是他从“肝胆政论”跨进“肝胆文学”的新时期。这份报纸现已改为《美华文学》,内涵更宽、文化性更强。与此同时,他还积几十年所思所历开始了他的长篇巨作《异乡曲》三部曲的创作。三部曲的第一部《奔流》列入他出任主编的《美国华侨文艺丛书》由中国沈阳出版社出版。
圆了三十年的梦
在《时代报》事业如日中天时,华侨乡亲都说,黄运基功成名就,可他还是摇头。妻子最了解他,知道他心里有个愿望,那就是完成夭折在20世纪50年代的那部长篇小说。为完成这部巨作,在1983年,黄运基埋头书案,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天仅睡四五个小时,周末则关起门不见人,写作到天明。那10个月,黄运基的脸拉长了,嘴阔了,皱纹纵横其上,如大病初愈。一个清朗的黎明,黄运基终于将奔流了30年的长篇小说《奔流》写毕,升起窗帘,见蓝色太平洋上冉冉升起一轮红日。每当他透过窗户看到蓝色的海洋时,他知道对面就是自己的祖国。他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不愿再住到别的地方,理由很简单:因为从窗户看过去就是故乡。夫妻俩相拥而立,黄运基不觉泪如泉涌,禁不住对着太平洋吼出一声:“三十年的梦,我今天实现了!”
黄先生虽已年届七旬,衣食无忧;但他永不言休,继续在文坛、商海奋战,其长篇小说《异乡曲》第一部《奔流》问世后,第二部《狂潮》又刊出,并引起文艺界关注。
“成功男士的背后必有一个好女人”,黄运基的夫人梁坚女士是一位贤妻良母,以淑德著称,夫妇感情笃深,相濡以沫。黄先生写作,她成了第一个读者,并且负责抄稿。有了电脑植字以后,梁女士就天天对着键盘,甘于寂寞,帮助丈夫完成一篇又一篇的作品。《美华文化人报》和《美华文学》创刊以来,也是全由她一人植字,数年如一日,工作量之艰巨,可以想象。
黄运基的每一字都具有岁月的重量,时光的长度,由心灵的脚印走成。他的《奔流》奔流了30年,他的梦像岁月的长河奔流了30年,而帮他圆梦的夫人梁坚是他同甘共苦、支撑梦想,挡风挡雨的人!
父与子是一幅对联
20世纪60年代初期,美国移民局发起一场所谓“坦白运动”,要求冒籍的华人移民自愿到移民局交出籍民证件,向政府“坦白”本人的真实身份和冒籍虚报资料的情况,然后由移民局酌情办理调整身份手续,重新办理入籍手续。
这样做一方面澄清了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很多华人移民可以恢复原来的姓氏,无须在美国社会提心吊胆地过双重身份的生活。但另一方面,由于“坦白方案”不是国公正式通过的法令,移民局也没有被法律规定保证冒籍者在坦白之后一定能够恢复居留权或移民身份,因此又带有一定的冒险性。如果一个人去坦白,往往牵涉到一个家族或一大帮亲戚朋友的冒籍问题。所以,去不去移民局“坦白”,往往令父子兄弟反目,亲戚朋友失和。
1962年,黄植鸿被移民局传讯,在审问官的威胁引诱之下,“坦白”了自己是冒籍移民,原本姓黄,而不是姓卓。既然父亲是冒籍移民,儿子当然也是了。不久,黄运基收到移民局的一封公函,命令他把籍民证交回移民局,否则要承担一切后果。黄运基拒绝交出证件,也拒绝到移民局去“坦白”。他认为所谓“坦白”运动是个大阴谋,其实是要受到牵连的华人自己承认犯了非法入境罪。“坦白”后能否获得重新调整身份,是没有保障的。何况华人冒籍移民完全是美国长期排华逼出来的结果,是几代华人移民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移民局借此大做文章,一个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华人社会的进步人士定罪,铲除华人中的所谓异己分子。
旧金山警察局以“非法入境罪”逮捕了黄运基和另外三个人。他们被抓进监狱,登记姓名,打指模,淋浴,穿上囚衣照相。
黄运基被捕后保释出狱便遭解雇。他面临经济和政治的双重压力。幸好天无绝人之路,经朋友介绍,他和妻子带着小女儿到旧金山郊外景城的一个**园里,靠种**为生。**的芳香成为他人生的芳香,**的高洁成为他生命的高洁。**养活了他,他也养活了**。
由于黄运基是1954年在太空马市路易斯军营服役时申请入籍领取公民身份证的,所以他的这个案件仍由太空马市法院审理。
一辆巴士高速行驶,窗外的景物像电影一晃而过。黄运基和父亲坐在同一排座位上。他是被移民局控告“非法入境”去法庭受审,而父亲却是控方的证人,将出庭指证儿子犯罪。两人一路上毫无言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黄运基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他和夫人梁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一房一厅狭小却温馨的家。
黄运基紧紧搂住妻子,有几分悲悯地对夫人说:“这些年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别说这种话。”梁坚偎在丈夫的肩膀上,善解人意地说,“这几年我们的日子是不太稳定,可还是很充实的。”
“这场官司可能凶多吉少,我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黄运基忧心忡忡地说。
“你父亲近来心情很不好,打了几次电话来,说他到移民局坦白,害了你。”
提到父亲,他就心烦意乱,黄运基埋怨说:“哪有爸爸这样对自己儿子的?”
“世上没有哪个亲爹存心陷害自己的儿子的。”妻子安慰丈夫说,“你千万不要让这件事折磨你自己了,你父亲也已经够难受的了……”
巴士停下了,有人下车。黄运基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父亲。父亲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偶尔叹气。他忽然发现父亲这一段时间老了许多,两鬓增添了一些白发,显得很憔悴,是坐在车上就老了么?
在旅馆,父亲心情沉重地对他说:“这些年来,我们父子俩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你总是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觉得好像面对儿子就是面对着一座冰山。
“你不了解我。”黄运基冷冷地说。
“我是不了解你,”父亲说,“那你又了解我吗?”
“你没给机会我了解你。”黄运基说,“我两岁的时候,你就走了,妹妹出世的时候,你不在妈妈的身边。我5岁、妹妹3岁时,妈就病死了,你也不在我们身边!我们自小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我们没有妈,也没有爹。直到我15岁,才再次见到你,你说我有机会了解你吗?”儿子越说越激动,有点哽咽了。
“这我都知道,但我没办法。”黄运基父亲说,“你伯父一家7口,你妈和你们兄妹3口,就靠我一个人在美国打一份牛工来养活两家10口人,你说我有选择吗?”
儿子心里震了一下,默不作声了:“是啊,有谁能真切地了解父亲?”
仿佛几十年的时空,一下子浓缩在这个旅社狭小的房间里了。为了这场官司,父子俩被迫来到太空马市,一起挤在这房间,谁也躲避不了谁。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我被抓去当兵,”父亲说,“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国半壁河山,音信和侨汇都断了,你们生死下落不明,直到抗战胜利了我才向亲友借了一笔钱回乡寻找你们兄妹的下落。你说我没给机会让你了解我,那么我又找谁给机会我呢?你来了美国,第二年就一声不响地搬出去住了,我们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你给机会我去了解你吗?”几十年积压在父亲内心深处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黄运基默默地倾听父亲的泣诉,望着他那密布皱纹的老脸,自己感到阵阵揪心的痛。
“这些年你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从来没管过你。即使我反对你、责骂你,我承认那是因为我胆小,我害怕,但我也是为你好呀。”父亲继续说下去,“你责怪我不支持你,就以为我不关心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黄运基听着听着,再也无法沉默了。母亲弥留时那痛苦无援的眼神,童年那段苦涩的饥寒交迫的岁月,像电影般一幕一幕地映现在脑际,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父亲倾诉。他挽起右腿裤脚,对父亲说:“爸,你看我这小腿上的伤疤,是日本鬼子用刺刀捅的,那一年我才10岁,日本鬼子到我们村,强奸抢掠,来不及躲避的村民都遭了殃……”
黄植鸿第一次听着儿子说当年的苦难,他几乎不相信他们兄妹俩能熬过来。此刻,他不期然想起还留在老家的女儿。他无法把她带来美国是因为她没有“出生纸”。
天快亮了,黄运基仍毫无睡意,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看着半躺在床头的父亲,第一次感到父亲原来并不陌生。
最后,黄运基被判有罪,入狱3个月,出狱后监视行为5年。
庭警把黄运基带走时,黄植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冲上前去,抓住儿子的手悲痛欲绝地说:“对不住,是爸害了你!”望着儿子被抓走,父亲伤心地哭了。
父亲回到旅馆,发现桌子上有一封短信,是黄运基的笔迹:
爸:我不恨你!我是爱你的。昨天晚上我们父子俩第一次谈心,你让我了解了你。但愿你也了解我。万一我被判入狱,请你照顾梁坚和你的孙女。
儿运基即日晨
黄运基与父亲之间的问题,是美国历史强加在他们身上的重担,他们用命运去承受,是迫不得已的。父与子是一幅对联,血肉心灵相联,但残酷的现实使他们几乎窒息。在美国社会中生存,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运系美国,基在中华
“走遍美国,我的家离中国最近。”黄运基反反复复对我这样说。
黄运基对故乡尽管“梦里寻他千百度”,还是难于跨过太平洋一步!直到1974年,他才“少小离家老大回”。当时,他任《时代报》社长兼总编辑,创刊号头条新闻就是尼克松访华震撼寰宇的重大事件。他要了结一个心愿,就是回家,回到那生于斯长于斯的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什么是故乡?什么是家园?为什么每个人从出生到逝去都苦苦地怀恋着自己的家园?就我看来,家园除了实实在在物化了的故乡的树木、河流、泥土、祖屋之外,更重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们的精神旷野里越来越蓬勃的关于父母的温馨、儿时的幻梦和少年伙伴的爱恋……也许正因为如此,离开祖国二十多年的黄运基日夜兼程赶回他的故乡广东省斗门县。他在故乡已经一无所有,可他踏着故乡的小路、趟着故乡的小河、望着故乡的天空……还是处处感知到他渺远又亲切的遗迹,闻到了那久违又温馨的气息……他找到儿时朦昧地爱恋过的小伙伴的妈妈。那时仅仅因为小伙伴偷吃了地主家一条番薯,小姑娘就被活埋地下……他同她妈妈祭奠了冤死的亡灵,来到当年小姑娘被活埋的地方,他们拨开周围的一片禾稻,他似乎看见她又从远处朝他走来,那姣好的面容,那凄苦的微笑,那纯情的呼唤……他哭了,扶着同样痛哭着的她的年迈的妈妈……
他说人生最大的充实就是与故乡心心相连。
人们说离开故乡越远,怀恋之情越绵长,黄先生本身更验证了这点。
运,是命运、运气的意思。基,是根基,基本的意思,与根的联系是顺其自然的。黄运基的名字也折射出一种汉语思想文化的哲学,与他的一生相映成辉。他的一生是围绕着“华”这个汉字进行的,奏出了强大美丽的民乐。他写下的文章写下的书都是汉语的声音,是汉语的尊严。
他的名字的确很有意思,而美国把他的名字定为一个日期,也就更有意义了。无数去美国圆一个梦的人,要的就是中国的基,美国的运。但黄运基却永远把根扎在中国,他是一颗吸取祖国大地营养、又受到美国阳光雨露的大树。
在车上,我和他有过短暂的沉默,这是一种互相理解并有一种默契的沉默。当他和我握手告别时,对我说:“下次来美国时一定要先来旧金山。”
“为什么?”
“你好好想想,总会有答案的。”
我笑了笑,是的,下次来美国一定先来旧金山。因为旧金山有一种精神力量,因为旧金山有脊梁!因为旧金山有真正的华人,旧金山才成了华人坚硬的骨头!是华人美国梦的一种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