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帚集与游学家书》是迄今最完备的作者早年诗文、家书集。除《敝帚集》外,还收录了集外旧诗67首、对联19副。另有求学期间寄给父母、兄弟的书信68封,同时对全部作品作了研究、考证、校订、汰去重复及注释等工作,弥补了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郭沫若少年诗稿》、1981年出版的《樱花书简》的缺失与不足。所有作品按写作时间先后编排,给读者和研究者提供最贴近本来面目的第一手资料和尽可能精准可靠的注释文本。
一 文本整理与校订问题缘起
《敝帚集外》的旧诗与对联是在乐山市文管所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郭沫若少年诗稿》(简称《诗稿》)的基础上,汰去重复编辑的。由于编辑《诗稿》时间仓促,存在不少缺失和不足。出版后,各方陆续提出不少意见,或进行商榷。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继权、姚国华、徐培均编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简称《系年注释》),不仅对字、词作了较详细的注解,还对整句和整首诗词、对联的内容作了解说。该书得到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先生的指导并“审阅了部分稿件”。以后,湖南师范大学教授卜庆华,在多年从事郭沫若研究的同时,对《诗稿》中的一些问题,发表了数篇考证、商榷文章,先后收入《郭沫若研究札记》和《郭沫若研究新论》。例如对《寄先夫愚八首》之七:“励节无心事五楼”中的“五楼”,《诗稿》和《系年注释》都解为“五凤楼”,“五凤楼手”。“五凤楼”喻高,“五凤楼手”喻自己的文章写得好,二者均无贬义。卜庆华认为,这是“增字解诗,并无实据”,应采用《晋·载记》公孙五楼权贵的典故。五楼,即公孙五楼。又如《寄先夫愚八首》之三:“新诗好续浙江潮”中的“浙江潮”,《诗稿》注为浙江杭州的钱塘江潮;《系年注释》注为“心潮难平,又要写出**澎湃的新诗”。伍家伦在《漫话郭沫若少年时代》中则认为是指新杂志《浙江潮》。他在《“新诗好续浙江潮”诠释》中认为,“郭沫若在诗中是以先夫愚比骆宾王”,亦以骆宾王自况。出典为骆宾王诗“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意即一起唱和,写出像骆宾王那样的好诗。以上例证说明,这些旧体诗虽为郭沫若的少年之作,但由于他自幼博闻强记,涉猎传统古籍和古典诗词甚广,研究者在词句注释和内容理解上见仁见智或者产生错误,是在所难免的。个别误注误解,既有《诗稿》先入为主的误导,也有客观条件限制的缘故。
关于作品的文本、写作年代,《系年注释》作者和其他研究者由于没有机会接触原稿,只能依据《诗稿》,造成《诗稿》的差错被长期沿袭。因此,重新细审原稿和作品内容,是再度进行整理、校注的关键。
二 文本校定与注释问题
《敝帚集外》中的旧诗与对联,是乐山文管所在作者逝世以后,从生活在乐山沙湾的作者亲属保存的遗物中整理编辑出来的。这些旧诗和对联写在作者出川以前的作业本上,既无写作时间,又无先后次序;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边抄边改,甚至修改尚未完成,留下空缺。由于在结集出版以前,无法再由作者过目,因而给注释工作带来很大难度。对于乐山文管所的“开创首功”,大家都给以充分肯定,但同时又确有不少缺失和问题需要进一步探讨。《系年注释》在注释工作方面前进了一大步,使许多问题得到解决。但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在文本考订、注释、释义和写作年代等方面,仍有疑点尚待排除。我们的目标是,在现有成果的基础上,力求给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一个可靠的文本。首先,依照原稿对《诗稿》的文本,包括注释和释义加以校正。
《早起》
《诗稿》释义:“1904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作者“临窗远眺二峨山、三峨山(又名女儿山、美女峰)雪景,即兴咏成此诗,抒发了他惜春的情怀”。此诗明显系即景感怀抒情之作。时为冬日,为何“抒发了他惜春的情怀”?于理不通。
冬日初雪,少年作者在廊檐下,看着被冻僵的草木愁容,听着寒雀的叫声,眺望远山上的白雪,借蛾眉这个双关词,用拟人手法,对远近景象作了生动形象的描写。感慨风雪狠心,无缘无故地在一夜之间让隽秀貌美的峨眉姑娘生出满头白发。
诗的写作时间当在绥山山馆读书后期,但明确判定为1904年冬,似有粗疏之嫌,不如改为1904年间,或1904年至1905年间。
《苏溪弄筏口占》
文本:“披襟恣**推”。“披襟”原稿作“乘风”,又在“乘风”旁写“披襟”二字,宜二者并存,《诗稿》应予注明。
注释:“方”。《诗稿》注:“有”。方,应解为驾,或小舟。或解为两船并行。
《九月九日赏菊咏怀》
文本:“青眼故人殊”。《诗稿》从原稿作“清眼”,应校改为“青眼”。
《咏佛手柑》
释义:《诗稿》以为“通过对佛手柑的咏颂,对母亲唱出了深情的赞歌”,缺乏依据,有臆测之嫌。仔细品读全诗,不仅咏叹佛手柑的果实色香俱佳,形态各异,妙趣叠出,还称道佛手柑的叶片经霜更绿,堪与松柏的高洁比美。因此,此诗应为咏物寓志之作,与《九月九日赏菊咏怀》相类。
注释:“手经天女散琼葩”,应注出《维摩诘经·观众生品》天女散花典故。
《咏蜡梅》
文本:“风飘片片黄金鳞”。原稿作“黄金麟”,应注明“鳞”为编者校改。
《泛舟谣》
文本:“长风鼓波澜”。《诗稿》作“长夜”,应从原稿作“长风”。
注释:“社”,多少家为一社,历来说法不一,此处并不涉及,《诗稿》不必引“二十五家为一社”。社,土神,转义为村落。此指村落。
《商业场竹枝词三首》
释义:《诗稿》多不准确,如“写刻意妖娆的妇女”,“对发展科学文化的那种向往心情”,“幽默地讽刺小轿碧纱内的依稀花貌”等,所谓“向往”、“讽刺”过于牵强。这三首诗意在写当年成都劝业场闹市,商业兴盛,市面繁华,游人如织,争看电厂发电,灯火通明的盛况。这正是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初期的写照,不含讽刺褒贬。
《有怀》
文本:“犬疑形影吠狺狺”。《诗稿》作“形体”,原稿作“形影”,应从原稿。
注释:《诗稿》注:“狗的叫声影响了诗绪”。不确。此处写的是一种真假莫辨、迷离恍惚的爱情思念心理。
《咏秋海棠》
文本:“猩点罗衿泪似烟”。“似烟”,原稿又作“有痕”。《诗稿》未注出。
《寄吴君尚之二首》之二
文本:“莫笑翟公门有雀”。《诗稿》作“瞿公”。原稿为“翟公”,应校改为“翟公”。《史记·汲郑列传》:“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邦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门有雀,即门可罗雀,形容门庭冷落。亦见《前汉书·卷五十》:《张冯汲郑传》。
《诗稿》此诗最大的问题在释义和写作时间,为方便叙述,留待下一个问题中集中论述。
《舟中闻雁哭吴君耦逖八首》
文本:其六,“小儿真梦梦”。《诗稿》作“少儿”,原稿作“小儿”,应从原稿。
注释:小儿,典出《列子·汤问》《两小儿辩日》:“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日:‘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小儿真梦梦,寿促谁能争?两句意谓世间万物,即便智者也并非事事皆知其所以然,人生的长短,两小儿又何尝能争辩得出究竟?《诗稿》另有解释,以为典出钱易《洞微志》:宋太平兴国中,李守忠奉使南方,“至琼州界,道逢一翁,自称杨遐举,年八十一,邀守忠诣所居。见其父曰叔连,年一百二十二;又见其祖,曰宋卿,年一百九十五。语次,见梁上一鸡窠,中有一小儿。宋卿曰:‘此吾九代祖也,不语不食,不知其年。朔望取下,子孙列拜而已。’”有成语九世鸡窠源于此,以小儿喻长寿。但是,此典与末句“寿促谁能争”的“谁能争”三字全无关联,未见妥帖。
梦梦,《诗稿》解为“不明,形容无知。”不确切。应作昏乱,懵懂解。《诗·小雅·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文本:其七,“挥涕诵君诗”。《诗稿》作“涌”,原稿作“诵”。应从原稿,辨识为“诵”。
又“夕虚迟”注在下一问题中讨论。
注释:其八,“楚些”,些,为楚辞中语助词。应注明。
《述怀和周二之作三首》
注释:其二,“我亦无特操”的“无特操”,是随机而行,随遇而安之意。《庄子·齐物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王安石《酬王濬贤良松泉》之一:“赤松复自无特操,上下随烟何慅慅。”
“形同身外影”,喻影与形既不相离,又因光而变,影随物移。《管子·任法》:“臣之事主也,如影之从形也。”刘向《说苑·君道》:“故天之应人,如影之随形,响之效声者也。”
全诗意谓,信念要坚定,情怀要炙热,外在形态可以千变万化,内在规律却不会改变。表现出作者青少年时期所受的庄子相对主义的影响。《诗稿》未释其意。
《和王大九日登城之作原韵二首》
注释:其二,“故园菊应好”的“故园”。《诗稿》注引杜甫《复愁》:“万国尚防寇,故园今若何?”吟咏此诗,以为此联乃暗用杜甫《秋兴八首》之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更切合诗意。
《感时八首》
文本:其六,“豪华定远居投笔”。《诗稿》作“志达”,原稿作“志远”。据上下文应校改为“定远”。即班超,因平定西域封“定远侯”。见班超传(《后汉书·卷四七》:《班梁列传,第三十七》)
注释:其三,“罗掘民膏鼠角生”。《诗稿》用鼠牙释鼠角,不确。卜庆华引闻一多《古典新义》,谓角,即噣,喙。形容权贵们像老鼠打洞一样搜刮民财,无所不用其极。(《郭沫若研究新论》)“鼠角”,即鼠牙雀角。《诗·召南·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陈负传疏:“鼠、雀,喻强暴之男也;穿屋、穿墉,喻无礼也。”后因以鼠牙、雀角为强暴侵凌,引起争颂之辞。比喻权贵们搜刮民财,手段无用其极。《系年注释》亦采此说。
“争传娄护五侯鲭”。《诗稿》注:鲭,鱼名。误。鲭,是鱼和肉合烹成的食物。五侯鲭,喻指珍贵佳肴。又“五侯”注为“王谭、王根、王立、王商、王逢”,将王逢时误注为王逢。“五侯”应为:“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此五人为汉成帝母舅,同日封侯,名“五侯”。
其四,“极望疮痍千井满”。“千井”,《诗稿》注为“社会”,应为千村万落。
《感李大和鄙作感时八章赋诗以赠之》
注释:“仙舟往事今如昨”。仙舟:船之美称。江总《洛阳道》:“仙舟李膺棹,小马王戎镳”。这里巧用典故“仙侣同舟”、“郭李同舟”。典出《后汉书·郭太传》:郭太,家贫早孤,为河南尹李膺器重,遂相友善,名震京师。还乡,郭太与李膺同舟,众人皆以为神仙。后以“仙侣同舟”喻知己相处,不分贵贱,亲密无间。孟浩然《同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亭》:“华省曾联事,仙舟复与俱。”岑参《送郭司马赴伊吾郡请示李明府》:“江上舟中月,遥想李郭仙。”典故中的人物姓氏恰与现实生活相对应,遣词用典的精准可见一斑,《诗稿》未能注出。
“兰蕙相悬愧我生”。
兰、蕙,皆香草,喻品德高尚,亦喻贤者,但二者又有高低之别。黄庭坚《书幽芳亭记》:“兰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离骚》曰:‘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是以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诗稿》不解兰蕙相悬一层含义,故未能释出作者以兰喻友,以蕙自比的虚怀自谦。
《寄先夫愚八首》
文本:其一,“怕闻淚鹤夜悲风”。《诗稿》改作“唳鹤”,应注明原稿为“淚鹤”。
注释:其二,“混入污泥沙不染,蓬心终觉赖依麻。”《诗稿》只引《大戴礼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虽全句大意是对的,但未将“蓬心”典故注出,易误会为“蓬心”即“蓬生”。《庄子·逍遥游》:“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乎!”“蓬心”,如有蓬草敝塞的心,犹说“茅塞”。形容见识短浅。全句谓我依靠大家帮助扶持得以长进。这两句宜分开注释,再一起串讲,可能会清楚些。
文本:其三,“杯酒难将磈磊浇”。《诗稿》作“隗磊”,应依原稿作“磈磊”。
注释:其五,“对榻当年谈剑夕,出囊今日脱锥时。”《诗稿》只注了后一句的“脱锥”为脱颖而出。语出《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乃脱颖而出,非特其未见而已。’”未能注出与之严格对仗的前一句的“谈剑”即说剑。《庄子·杂篇·说剑》载: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日夜相击。如是三年,国衰。庄子遂为说剑,分剑为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说“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喻治国需安坐定气,无为而治。
“蒙泉剥果增多福,笑倒迂儒章句师。”后一句较易理解,是对学堂里那些寻章摘句,并无真才实学的迂腐之师的嘲讽。前一句则值得商榷。作者《我的童年》回忆,当时乐山中学堂的教育颇不尽如人意。校长完全没有办学的经验和知识,课程讲授笑话百出。一位教习曾演说:“学问之道,得于师者半,得于友者半,得于己者半……”同学称其为“三半先生”。教习却辩解:“一个橘柑不是有十好几半吗?”成为笑谈。“剥果”似指此事。“蒙泉”何所指?《方舆胜览》载:蒙泉在永嘉城内,今汲以酿酒。又荆门军城西蒙山南有蒙泉,世传水溢时出玉。但此处不好硬作词语解释,其中定有类似当年迂腐教习的笑话。
文本:其八,“鸾笺和(写)断笔头尖”。原稿“和断”,一作“写断”。《诗稿》未注出。
《无题》
文本:“驴鸣厖吠争相诮”。《诗稿》作“狗吠”,应依原稿作“厖吠”。厖,大犬。
注释:“党人碑勒澄千秋”。《诗稿》拘泥字面的古事。此指革命党人。
《无题五首》
文本:其一,“筹边岂仗和戎策”。《诗稿》为“直仗”,应从原稿作“岂仗”。
其四,“淮阴约作陈豨质”。《诗稿》为“传作”,原稿为“约作”,应从原搞。“质”,《诗稿》释为古代酷刑“椹质”,此处应作“盟”解。见《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得陈豨造反故实。
注释:其五,“萑苻”,《诗稿》无注。春秋时郑国盗匪出没处,后代指盗匪。见《左传·昭公二十年》杜预注:“萑苻,泽名。于泽中劫人。”
《对联九副》
注释:其三,“枪棓已动”。《诗稿》注:“棓,大仗,亦作棒。”误。枪、棓,星名。即天枪星、天棓星。《汉书·天文志》第六:“紫宫左三星名天枪,又四星名天棓。”又,“天一枪棓,矛盾动摇角,大兵起。”借天道变化喻社会变动,符合自然规律。意谓国内局势动**,将有革命战争发生。
《挽联十副》
文本:其二,“艰难到此”。原稿缺字,校添。
注释:其一,“又教商战殒健儿”。“商战”,《诗稿》理解为一般商业竞争,因此无注。此处实指抵制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故称吴耦逖为“商战健儿”。见卜庆华《郭沫若研究札记》。
其四,“处仲酒鑪”。《诗稿》无注。《晋书·王戎传》,王戎,字濬冲;其族弟王敦,字处仲。用黄公酒垆典,唯“处仲”应为濬冲;“鑪”,应规范作“垆〔罏、壚〕”。《世说新语·伤逝》:“(王濬冲)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于此垆……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王戎,竹林七贤之一。垆,酒肆放置酒坛的土台,借指酒店。意谓重又见到与嵇康、阮籍一起把酒共饮的那家黄公开的酒店,触物生情,伤怀亡友。
其五,“登床琴弄不成声”。“琴弄”,《诗稿》注:“春秋之善琴者伯牙,与钟子期友好。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痛世无知音。”误。“登床琴弄”,《世说新语·伤逝》: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张秀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日: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见卜庆华《郭沫若研究札记》。
文本:其九,“叹蕙兰香渺”。原稿圈去“蕙兰香渺”,改为“叹潇湘□□”。《诗稿》用改稿,缺字。经斟酌,“潇湘”不如“蕙兰”贴切。“蕙兰”,香花香草,喻君子,正好与上联“松柏”对仗。缺字,疑为“无情”。潇湘,为湖南二水。
注释:其九,“黄鹄”,即《黄鹄歌》。《诗稿》无注。《列女传》:“陶婴少寡,养幼孤,无疆兄弟,纺织为产,鲁人闻其义,将求焉。婴乃作《黄鹄歌》以鸣志。”
三 写作年代与内容考证
《诗稿》有时过于注意字意句意的解释,未能从作品的时代背景和思想内容上研判,轻率得出结论,造成作品年代和内容阐释的错误;有时又因在字意句意的解释上不够严谨,形成对写作时间的误判;有时则因先入为主的成见,妨碍得出符合客观实际的结论。
《夜泊嘉州作》
《诗稿》以为此诗作于1907年秋,其时作者在沙湾度完暑假乘船去乐山,进入嘉定府(今乐山市)中学堂。此说难以成立。
诗的标题“夜泊嘉州”四字可作两种解释,一为留宿嘉州,作短暂停留;一为行船至嘉州,靠岸停泊过夜。嘉州即乐山,在岷江与大渡河交汇处。诗的首句“乘风剪浪下嘉州”的“下”字,谓顺水而行;反之,曰“上”。所谓“下嘉州”,可指从沙湾沿大渡河顺流而下,至嘉州;也可指从成都由岷江顺流而下,往嘉州。倘若此诗写于1907年,作者升入嘉定府官立中学堂时,那么作者由沙湾行船至目的地乐山后,作者应靠岸下船,入住嘉州城内,与“夜泊嘉州”的两种解释均不合。因此,这首诗只能写在自成都乘船,沿岷江下行至乐山时,时间应为1910年暑假。半年以后的成都即掀起四川保路运动风潮,其时作者的思想情绪已和此诗明显不同。1910年2月,作者初上省城,插入成都名校四川省立高等学堂的分设中学丙班(三年级)。暑假中由成都回沙湾,船到嘉州靠岸夜泊,次日(或择日)再继续前途。作者在暮色中与分别半年之久的家乡山水重逢,胸中涌起追步苏东坡的诗情:“借此扁舟宜载酒,明朝当作凌云游。”
《晨发嘉州返乡舟中赋此》
《诗稿》以为此诗作于1907年秋。作者从嘉州高等小学堂毕业后,乘舟返回沙湾的途中咏成此诗。与诗意不通。
乐山离沙湾并不远,作者在乐山读书时,凡过节放假都会离校回家。走陆路,即便没有汽车和柏油路,只靠马车或肩舆,也只要半天多时间,“呜咽诉予久别情”的咏叹从何而来?再者,首句“睡起忽闻欸乃声”,是说清晨被船舷外的流水声唤醒,表明前一晚作者夜宿船上。假若此诗作于1907年从乐山返回沙湾时,理应清早登船,朝发夕至,何必提前一晚到船上去过夜?
从成都到乐山则不然,要费时费事得多。按照作者记述的一百年前四川内地的水陆交通状况,成都到乐山,陆路要花四天半时间;走水路更费周折,经过滩涂时,大小船只要依次等候纤夫拉船,全程至少要十天半月的工夫。作者对大渡河有着极深的情感牵连,这在其日后的作品中屡处可见。因此,诗中“可怜还是故乡水”的“故乡水”特指大渡河,而非泛指,是合乎情理的。1910年初,作者考入省城名校分设中学,半年以后放暑假回家,作者初次体验了游子归来的情绪。当由岷江转入大渡河,听到大渡河水呜咽流淌时,久别之情自在心中如歌如诉。写作时间应与《夜泊嘉州作》前后同时,在1910年7月由成都返乡,途经嘉州时。
《寄吴君尚之二首》
《诗稿》说:1910年,作者“在成都读书期间,与小学笃友吴尚之相逢,作此二诗”,表达了“对诚挚友谊无限珍惜和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假如不仔细阅读文本,对诗的内容的理解大体没有错。但若依文本认真研判,即发现《诗稿》对诗中的重要事件和关键内容未及分析。如其一:“相逢锦里悲萍梗,欲划龟山缺斧柯。一着错成天大错,心如磨蚁总无何。”对诗中“一着铸成天大错”,《诗稿》无任何解释。既然说“天大错”,就不是一般问题或事件。若对此不甚了了,就无从理解何以“悲”,何以“心如磨蚁”,无可奈何。第一首诗未弄懂,第二首诗对世俗愤嫉之情亦无从深入了解。诗的写作时间因内容未弄清,也只能凭主观论定。
查作者1910年至1911年在成都读书期间,于1911年发生过一次重大事件。1911年初,四川因僻居西南一隅,加之清廷严密封锁消息,以致1910年立宪派在北京、上海、天津连续发动三次速开国会仿行宪政的斗争,直到风潮平息后的1911年初才传到四川(《反正前后》)。四川响应请愿斗争,由省立高等学堂发起,召集各校代表在四川教育总会开会,作者以分设中学丙班代表参加。会议要求明年开设国会,由四川总督代奏,各校一律罢课,不达目的不复课。次日,在举行第二次大会时遭军警包围。会议临时派代表找咨议局正副局长,去质问当局为何派兵弹压学生。由于缺乏组织训练,请愿风潮归于失败。作者及好友张伯安因拒绝带头复课,遭学校斥退,后因作者大哥回省任职并应聘到分设中学兼课,学校才收回成命。这是作者步入社会生活后遭遇的第一次挫折,使他对庸俗世风深恶痛绝,所以才有上述的情感抒发,有对诚挚友谊的珍惜和愤世嫉俗的思想表达。由此可以看出,注释、释义工作不只是字词注释,典故查找,严密考订等,更要立足宏观,统观全局,联系作者的人生经历,才能“踪迹”作者的思想情绪,接近诗的本义。
与这两首诗作同期的有《敝帚集·答某君书》。文中说:“降生不辰,遭国阽危,奋飞高举,以蕲去患,吾辈之职也,日暮路远,古人用以兴悲,故我与足下,分道扬镳,各有所怀,敢抚心自问,总皆有蕲裨益。”这篇书信体的文章不仅细致地叙说了此次打击在他心理和感情上造成的伤害,还进一步表明了他的交友之道,表现了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有为青年立志奋飞,参加革命斗争,为国分忧,去乱除患的爱国情怀。
《舟中闻雁哭吴君耦逖八首》之七
诗曰:“智者多夭折,从来已若斯。颜回天丧早,贾谊夕虚迟。”颜回因贫病早夭,所以留给后人的遗恨是“天丧”;贾谊受孝文帝器重,他的夭折留给后人的遗恨是什么?“夕虚迟”,《诗稿》注引《尚书大传·五行传》郑玄注:一月的最后一句为“月之夕”,一年的最后一季为“岁之夕”。说:“夕字在这里指一个人的晚年。虚迟,犹不迟。‘贾谊夕虚迟’是说,贾谊晚年不长,才三十三岁便夭折而死了。”《诗稿》没有摸着诗的内容边际,望文生义,释义不当。
理解此诗的内容,必须先弄清“虚前席”的典故。李商隐曾就贾谊的人生际遇及其留给后人的遗恨,写过一首诗《贾生》,曰:“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首诗既是对贾谊才华的赞美,更是对贾谊人生遭遇痛感遗恨,为西汉孝文帝只知求仙而不能识贤用贤发出历史的喟叹。“虚前席”,虚,枉自、徒然。前席,古时席地而坐,此指在座席上移向对方。《史记·贾谊列传》:“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贾谊一生怀才不遇,政治抱负无由实现,抱憾终生,年仅三十三岁。其历史悲剧令人扼腕。虽然“虚前席”只三个字,却包含有丰富内容,以及贾谊人生中的一个大事件。
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传统和写作技巧、艺术造诣,亦可从恰当贴切的用典中表现出来。作者少年时代所作旧诗在用典方面堪称代表。“夕虚迟”用“虚前席”的典故,谓孝文帝只知求仙,不能真正识贤用贤,贾谊抱负未及实现,才华未能施展。
《感时八首》之二
《诗稿》对“瓜分”、“波兰遗事”未予注释。少年作者关心国家大事、国际风云,对国家民族的内忧外患十分关注,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爱国主义精神。诗中“瓜分”,实有所指。辛亥革命前后,帝国主义侵略势力阴谋加紧瓜分中国。1911年底至1913年间,俄国先后策动内外蒙独立,出兵新疆伊犁、喀什、阿尔泰等地。1912年英国派兵送叛国的十三世达赖回拉萨,宣布“西藏独立”,等等。所以诗云:“敢是瓜分非惨祸”。波兰在18世纪曾惨遭俄、普、奥三国三次瓜分,“波兰遗事”就是历史的镜子,因此作者忧心如焚。如果不将这些历史大事件和背景揭示出来,读者是无法理解诗意和作者的思想情绪的,对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性的评价也将大打折扣。像这样的词句无论如何都要加以注释,而不能回避。
《对联九副》
《诗稿》原收对联十副,因其九与《敝帚集》重复,本书汰去,对联十副改作对联九副。《诗稿》编者认为全部作品“赞扬了辛亥革命”,写作时间为1912年春节。这两个结论都不对。首先,从内容看,没有一副对联是正面歌颂辛亥革命的,《诗稿》也没有提供有力佐证。相反,对联六、七、八、九、十等五副对联,都直白地歌颂了立宪派的国会请愿斗争,并庆贺清宣统皇帝颁诏,将召开国会的期限缩短三年。作者在《反正前后》中回忆:1910年1月、6月、10月立宪派在北京、上海、天津发动了三次国会请愿斗争。清政府一面镇压,一面又颁诏缩短三年召开国会时间。1911年初,四川成都学潮响应全国的国会请愿斗争亦遭镇压,作者作为成都高等学堂分设中学丙班代表参加了这一斗争,并因拒绝带头复课被学校斥退。其次,对联二、三,甚至对联一,也间接地反映了立宪派的斗争以及当时的形势。对联四、五,字面看来似与之无涉,实际在情绪上也受其影响。以下分别论之。
对联一,国会请愿斗争迫使清政府提前三年召开国会,实行君主立宪制度。所以作者感到的和看到的是:“酒兴洶浓春色饱”,“仙人风物此间多”,抒发了兴奋喜悦心情。
对联二,“击筑且高歌,英雄意洽三杯酒”;“弹琴复长啸,壮士胸罗八万兵”。歌颂的是国会请愿斗争中的英雄、志士。
对联三,说明国内形势已变。“枪棓已动”,预示将有革命发生;“正当时势造英雄”,正是青年有为之时。
对联四、五,从字面上看,是说佛救众生与医生的治病救人,大同小异;地位卑贱的埋狗屠猪者同佛的普度众生,同出于仁爱之心。这是否也在暗喻革命,暗喻拯救人民大众于水火,亦与之相似?
对联六:“诏书颁下九重来,国会缩短三年,要与列强争优胜。”谁居九重之上?只能是皇帝。“国会缩短三年”:清政府于1906年宣布预备立宪,1908年颁布《钦定宪法大纲》,预备立宪,期限为9年,1917年召开国会,实行君主立宪制。“短三年”,指经过立宪派在1910年发动三次国会请愿运动的斗争,迫使清政府宣布提前三年召开国会。
对联七,直接称颂颁诏提前三年召开国会,实行君主立宪的宣统皇帝;“新主业”即指提前召开国会、实行宪政这件大事。所以上联说:“力挽狂澜,旰食宵衣新主业”;下联说:“忧先天下,江湖廊庙小臣心”。范仲淹《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对联八:“国会短三年,流尽多少英雄泪。奋榷过一载,怕闻月夜子规啼。”1910年11月,天津爆发国会请愿运动,参加群众三四千人。清政府一面答应缩短三年召开国会,实行君主立宪,一面又将同志会领袖温世霖等逮捕充边。1911年初四川成都响应全国,各校罢课。但请愿斗争失败,发起者刘子通被捕下落不明,作者等学生遭斥退。“流尽多少英雄泪”即指此。“奋榷过一载”,奋击,喻敌我斗争尖锐激烈。过一载,指1910年至1911年,正好一年。据此,作品写作年代只能是1911年春节,而非1912年春节。
对联九:下联“今日竞行新政,私祝圣朝前路,雄长万邦”。“新政”、“圣朝”,不可能是1912年1月1日成立的中华民国政府,而是指应允实行君主立宪新政的清王朝。此联为称颂立宪派斗争确定无疑,希望年青一代奋进图强,去实现远大前途;同时企盼清廷实行立宪新政,使中国走上富国强兵之路,称雄万邦。表现了作者对中国前途的过于乐观、幼稚,近乎幻想。
作者在《反正前后》中描写了四川保路同志会发出命令,四川人在争路权期间一律要供奉光绪帝牌位的事实,正可以引来作为对联中那些时代局限性的注脚:
这使运动带着了一种宗教的色彩,利用着封建时代的迷信,无形之间把群众在一个目标之下统一了起来,团结了起来。在封建社会的教条之下束缚久了的人,最怕的是‘犯上作乱,不忠不义’的罪名。假使你硬直莽撞地要教他起来造反,要教他起来革命,那怕你就要杀他的头,剿他的家,他也不敢担负这个罪名。……好了,现在大家都供的是光绪皇,大家的行动是对于皇帝的忠义。这无论怎样都不能说是造反。有了这样一个保障,不期然而然地大家竟造起反来了。
辛亥革命是百年前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一场划时代的伟大革命。既然发生在中国的大地上,就不可能不带着中国社会所固有的基因,不可能不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蜕变。《敝帚集外》和《敝帚集》一样,如实记录了大至整个中国社会,小至一个时代青年,在20世纪之初至辛亥革命前后所经历过的种种曲折迂回的思想蜕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