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与佛光山合办敦煌古展,在筹备工作上十分尽心卖力的胡嘉华小姐曾对我说:“大师!您是因为慈悲才到红尘里来的!”对于她的过誉,我愧不敢当,倒是这句话引发了我的思绪,使我想起五十多年前,我刚出家不久,合尘法师曾说过一句话,自觉深得吾心,那就是:
“一个人宁可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慈悲!”
我觉得,慈悲是做人本来应该具备的条件。
我自幼就极富慈悲心,总是想尽方法补救那些不完美的人事。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讲了一个故事,主角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公公。我听完以后,竟然难过得躲在桌子下面哭了起来,并且央求家人一定要去救济他,任由大人们劝解哄骗,都没有办法阻止我的百般纠缠。直到深夜,家人拗不过我,只得买了一份礼物,陪着我去送给外公,我才肯罢休。
及至稍长,十岁那年,父亲为了维持生计而远赴他乡,经年累月都不在家,某日突见他返回家门,我想到他日夜辛苦,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此后,我便四出寻找零工,帮忙补贴家用,希望能借此减轻他的忧劳。
后来,母亲长年卧病,我为了让她欢喜,每天都在工作之余,蹲踞在她的病榻之前,为她念七字段的小书解闷。母亲不识字,但我念错时,她会纠正我。家中大小事务,我也自动打点妥当,不让她操心。乡人们都夸赞我是个孝顺的孩子,而我只觉得这是人子应尽的一点心意。
十二岁,割爱辞亲,人寺出家以后,我奉师长如父母,视同窗为兄弟,恭敬礼让,为服其劳;我以教为命,以众为我,牺牲奉献,不为己求。自觉在慈悲上有更深的体验,这才感受到慈悲并不是一个定点,而是情感的不断升华。
记得刚到台湾那年,我巧遇同参性如法师,只见他两眼深陷,气若游丝,交谈之后,才知道他已经是第三期的肺病患者。当时医药还不发达,得了肺病等于宣告绝症,大家都害怕传染,不敢亲近。只有真念法师和我无所畏惧,不时前往照料,每天还仔细地将枇杷叶上的细毛洗净后,熬成药汁,喂他服食。这时适逢道源法师开讲《大乘起信论》,在当年缺乏弘法的台湾,可谓甚难稀有。真念法师有心闻法,但又听不懂国语,我遂自告奋勇,将听讲的手抄,连同自己搜集的许多相关资料,每天整理成上万言的笔记,送来给他参考。我虽然为此忙碌了一整个月,但是看到真念法师满心欢喜,性如法师病体渐愈,我自己也感到高兴极了。
月基老和尚曾经是我就读栖霞律学院时的院长,我为了报答他当年的教导恩惠,不但将自己参与筹建好的高雄佛教堂交由他住持,并且奉养照顾,常常三更半夜送他就医,为他付费疗病,直至终老。他往生以后,道场却立即被他人占有。许多人义愤填膺,纷纷口诛笔伐,吁请我出面收回,我不但不计较,甚至交代依严法师,将老和尚生前积蓄的一千数百万元,全部交还栖霞精舍。
在佛光山开山之初,经济最为拮据的时候,斯里兰卡的法师在当地筹办大学,希望我伸出援手;一位老法师曾向我借款八十万元,我万般筹措给他,事后他却说:“我只是试试你的诚意。”在新加坡的一位法师建社会福利中心,要我认捐两间房间,我虽阮囊羞涩,但都念其是长老或是同道,设法为其筹款解困。孟加拉、锡金、尼泊尔、拉达克、印度等地的佛教机构,来函表示他们缺乏经费建设教室、兴设图书馆、修复道场精舍……我那时虽然自身困难,也都竭力捐输,以尽佛子微忱。
经常有人见我一生兴办许多佛教事业,很好奇地问我:“这些是否早就在您年轻的时候,都预先在脑子里计划好了?”其实,说来恐怕有人不信,这些事业当中,有许多是一念的悲心所成就的因缘。例如,由于不忍年事已高的阿随姑独自一人照顾佛堂,我四处筹款。在那里我成立了“佛教文化服务处”,开始着手推动佛教文化事业。
我在一九六七年购买佛光山土地时,也没有想到要建大丛林,只是听说一对越南华侨夫妇急于脱售一片二十甲的麻竹山地,以渡难关,却苦于无人肯买,全家大小坐困愁城,正欲投河一死了之。我见人命关天,心生悲悯,于是将“佛教文化服务处”变卖,以所得款项购买这块山地。当时,许多信徒认为将这么一栋坐落在闹区的房子卖了,换为荒山野地,简直是闻所未闻,因此都来劝说反对。我还是力排众议,买地救人。
探勘地形时,我望着满山的刺竹杂草,想到这么广大的地方,正好可以用来建设规模较大的佛学院,一偿培才兴教的宿愿,于是,一间间校舍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盖了起来,佛光山的教育事业就是在此地扎下深厚的根基。后来,为了因应朝山信众的需要与方便,我又筹款购地,移山填海,规划其他佛殿、讲堂、客房、斋堂等建筑。直到现在,佛光山的硬件工程从未间断,但是我们可以昂首骄傲地说:“所有的设施,都是为了利益众生;一切的建设,都是为了福利社会。”
当学生一个个毕业踏出佛学院以后,我开始在各地建设别分院,让他们得以奉献所学,广播菩提种子。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把寺院道场建得那么多,那么大呢?世界上的苦难这么多,拿这笔建寺基金去济贫不是很好吗?”
这一番话听起来似乎言之有理,然而进一步探究,并非真实,因为布施再多的金银财宝,兴建再多的慈善事业,也只能拯救肉身性命,济人燃眉之急,但是无法消灭贪嗔愚痴,拔除众生根本业障。而佛法的布施,真理的指引,则更能净化心灵,拯救法身慧命,使人断除烦恼,了生脱死,其影响及于生生世世。所以,建造多功能的佛寺,度化万千种众生,才是最彻底的慈悲啊!
建寺度众生本来是一件神圣的使命,可惜的是教界一些人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建造寺宇,不知培养僧才,到头来不但无法发挥度众功能,犹有甚者,落入神棍手中,反而形成变相的敛财工具,诚为悲矣!
因此,慈悲如果运用不当,也会沦为罪恶。纵观社会现象,其他的例子还有:纵容子女,造成社会问题;姑息恶作,导致社会失序;滥施金钱,助长贪婪心态;滥行放生,反而伤生害命……凡此种种都是源于没有正确的知见,缺乏道德的勇气,所以,真正的慈悲必须以智慧为前导,否则弄巧成拙,反失善心美意。真正的慈悲也不一定是和颜悦色的赞美鼓励,有的时候用金刚之力来降魔伏恶,更是难行能行的大慈大悲。
发展事业最为重要的条件,是人;成立事业最花费心力的资源,也是人。二十八年来,在佛光山服务的员工良莠不齐,我也一再劝慰主管们要以慈悲摄受部属。结果,一些原本贡高我慢的员工,在佛法的熏习下,渐有成长;另一些实在与本山道风不能相应者,我也不予留难,总是给他们一条路走。我只是营造一个圆满的结局,才能令双方皆大欢喜。多年来的处世经验,使我深深感到:惟有慈悲,才能化干戈为玉帛,消怨怼于无形;惟有慈悲,才能广结善缘,成就事业。
天下之事不能尽如人意,以慈悲行事也有吃亏的时候。有一些人在我承诺替他清偿债务以后,就忘了他自己的责任所在,像曾经编辑报刊的某人,多年来我每个月得为他偿付五万元的债务。另有些人利用我的慈悲敲诈钱财,如西来寺的工程,延宕多日,原先负责建筑的公司以为佛教人士善良好欺,数度索钱要胁。类似这种事,在我一生当中,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但我从来未曾灰心气馁,因为我宁可因慈悲而自己吃亏,也不愿任意·舍弃一个众生。
或许就是因为对于众生有这股与生俱来的深切感情,我从小对于动物,也是爱护有加。凡是家里养的鸡鸭狗畜,我都不准别人鞭打贩卖,或杀煮烹食。记得过去乡人都说狗只能吃一餐,但是我将心比心,不忍其饥,所以常常在吃饭时,借故端着碗,踱到院子里,与狗儿同享饭菜。即使遇上兵祸荒年,我也宁可自己枵腹,而不让狗子饿着。有时被家人发现,难免一顿责备,他们常说:“人都没得吃了,还要给狗吃。”我倒觉得,人不一定要吃,但狗还是要喂的,因为狗子不会说话叫饿啊!因此,我每天还是偷偷喂狗,至今想到狗儿欢喜摇尾的样子,依然觉得乐在其中。
九岁那年,我亲自饲养的小白鸽飞失,好几天都不见它回来。我挂念鸽子乏人照顾,握饿受苦,竟至伤心欲绝,投河自没。不知是自己命不该亡,还是从小泳艺超群,竟然顺着水势,一路浮到彼岸。我悻悻然回到家里,终日忧心如焚,食不下咽,达数天之久。
一九五六年,我在宜兰开设慈爱幼稚园时,为了培养小朋友的爱心,我养了猴子、鸟儿。畜园的老板一再劝我不能给猴子喝水,否则会很快长大,就不好玩了。但是我想到口渴的难过,于心不忍,还是每天喂它喝水。不多久,猴子长得竟然比半个人还要高大。等到养得再大一点的时候,我见它终日关在笼子里,心生悲悯,于是放它回归山林。望着它在树上攀爬跳跃、高兴无比的样子,一股生命的喜悦在心中油然而生,冲淡了原本的依依不舍。
多年前,佛光山曾经养过一只狗,叫作“来发”,徒众见我视动物如己命,自然也对它百般疼惜。有一次,客人送了一盒饼,杨慈满师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对着我说:“来发!给你吃!”我即刻伸手过去,说:“来,给我,来发欢喜吃。”在旁的人说:“弟子见了师父,怎么可以叫狗的名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其实我常常也忘了自己是谁,也许正因为拥有这般物我两忘、自他一如的性格,我的心中无时无刻都充满着慈悲的欢喜。
我回想刚来台湾时,过着四处流浪的日子,虽然无钱无缘,但是心中却不以为苦,因为只要我以慈悲待物,爱护珍惜,花草树木会酬我以繁茂青翠,昆虫飞鸟也迎我以悦耳鸣唱;只要我以慈悲应世,不冀回报,荣辱得失都是我的增上因缘,天下众生也成为我的法侣道亲。
所以,惜福是慈悲,结缘是慈悲,尊重是慈悲,包容是慈悲。如果我们能用慈悲的心灵体贴关怀,用慈悲的眼神看待万物,用慈悲的口舌随喜赞叹,用慈悲的双手常做佛事,那么我们无论走到哪里,即使是一无所有,都足以安身立命。
慈悲不仅于己有利,慈悲更是家庭幸福的动力,是社会安和乐利的基石,是国家繁荣进步的要素,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泉源。因此身为一个人,无论处在任何一个时空里,都不能没有慈悲。今天我们这个时代之所以暴戾之气甚嚣尘上,就是因为缺乏慈悲,所以我们更应该提倡慈悲的胸襟、慈悲的道德、慈悲的勇气、慈悲的行为。让我们以慈悲的法水抚慰受伤的心灵,以慈悲的良药对治嗔恨愚痴,使我们的国土成为慈悲的国土,使我们的世界成为慈悲的世界。
我们宁可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慈悲。
(一九九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