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在深山古刹熏习佛法,成年后又踏入社会弘法利生,深感禅门里所谓的机锋相对,世间所讲的机缘际遇,往往发生在“一念之间”。
我闲来喜欢一书在握,神游天下,经常发现无论是古今中外反败为胜的战争,或者是各行各业出奇制胜的事例,其关键莫不是在“一念之间”。
多年来,我观察纷纭世事,研析始末究竟,时时觉得人生数十寒暑中的成败得失、缘起缘灭,都与我们的“一念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回首前程,自觉一生当中有许多事情,也都是取决于“一念之间”。
十一岁那年,母亲携我离乡,找寻在战争中失踪的父亲,途经栖霞山寺,我趁母亲礼佛之际,好奇地在寺内到处观看,遇到一位知客法师出奇不意地问我:“小朋友!你要出家吗?”我因为急于回头找母亲,就随意说了一句:“好啊!”没想到他真的为我引见监院志开上人(后来成为我的师父),为了信守承诺,我只好与母亲辞别。如今,我由衷感谢这无意间的“一念”,使我得以及早遨游在真理的大海之中,汲取无边的法味。
我原本生性羞怯,不敢面对大众,因此来到台湾以后,即隐守在寺院中,于从事苦役之余,以教书写作弘扬佛法。
一九五二年三月,我在龙山寺遇到李决和居士正四处央请法师到宜兰弘法,无奈却因宜兰地处偏僻而乏人问津。我心生不忍,故毛遂自荐。李居士闻言,万分欢喜,回去后立即来信聘请。
就因为这“一念”的不忍之心,我来到了风光明媚的兰阳平原;也为了这“一念”的慈心悲愿,我开始鼓起勇气,面对社会大众,普施法雨,广行教化。宜兰之行,又成了我一生最大的转折点之一。
习与群众接触之后,弘法邀约相续不断,山巅水湄都有我的足迹。后来,远在高雄的信徒居然也闻风前来请法,他们的热忱如同南台湾的太阳一样强猛,每次总是请了乐队到火车站隆重接送,一路上吹吹打打,经过市区,鞭炮声、鼓掌声更是不绝于耳,引来路上行人侧目围观,行车驾驶也纷纷探头,令我坐立难安。后来有好几次来去,想尽办法,悄悄地换了几班不同的火车,还是难以逃过。
有一次,我听说某位信徒生病,即前往探视,没想到附近信徒早就已经在目的地守候良久,争相邀请我去作家庭普照,每到一处,总是瓜果饼干摆满一桌,我一生不忍拒绝别人的好意,于是去了,一家又是一家,一天下来,肚皮都快要撑破了。
信徒的虔诚恭敬固然感人,但是我自觉福薄德浅,受不起信徒如此盛情供养,因而生起了不要再来高雄的念头。但是有一次当我启程北返,刚坐上车时,信徒翁陈盆老太太跑到我的车窗前,对我说道:“师父!你一定要再来喔!”这一句话,我不知听过多少人讲过多少遍,但是此刻她那种渴望的音调与诚恳的态度,深深地叩击着我的心房。正因为这“一念”的感动,我决定与高雄再续法缘,因此,才有后来的佛光山。
一九六七年,我无意间听说越南褚姓华侨全家大小陷于经济困境,正欲一死了之,我当下就决定筹钱购买他所拥有的一片荒山,为其解困。为了这“一念”的悲愍,我不知花费多少唇舌力排众议,因为这里既没有秀丽的山光水色,也没有便利的公共设施,放眼望去,有的只是满山的刺竹,遍地的芒草。
好不容易说服大家,接着就是千辛万苦的开山工程,我和徒众每天在烈日骄阳下,担石凿地,挥汗如雨。遇到狂风暴雨,我们又得不惜身命,在山崩洪水中,搬运沙包,防止灾患。经过一番艰难的奋斗过程,荒山野地才呈现出寺院的初貌。今天佛光山能有这番繁盛的景象,全都是二十八年来不断努力开发智慧、劳力的结果。
所以,“一念”固然足以形成人生的转折点,更重要的是自己必须肯用心,肯出力,去完成那最初的“一念”。
回想我这一生从俗家到出家,从大陆到台湾,从宜兰到高雄,从寿山寺到佛光山,乃至从岛内到岛外,虽然无一不是“一念”所造成的结果,但是其间不论是出自无心的“一念”、勇敢的“一念”、感动的“一念”、慈悲的“一念”,我都心甘情愿地坚持那“一念”,做好那“一念”,甚至为了“一念”,一生吃尽苦头,受尽委屈,也从无怨悔。
我的弟子满和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数年前,他以高分通过托福与GRE考试,就在申请留学时,他幡然醒悟,写了一封长信给我,诉说他的心声:“……要做一个出家人,是从发心、慈悲做起,而非从研究学问开始。我为了别人的希望、鼓励而去读博士,但是我仔细想想,我不要这些,我是来出家的……”
就在这“一念之间”,他也与留学擦身而过。目前他承办西来大学的校务,从事《西来通讯》的主编,并且为我担任英文口译,帮我笔译英文讲稿,样样工作都做得有声有色,法喜充满,我相信他也会和我一样,感谢这“一念”的转变。
我记得在刚来台湾时,目睹佛法之衰微,深感痛心,因而常思如何突破。有一天,心中忽然兴起设立佛教文物陈列馆及佛教图书馆的念头。虽然我当时一无所有,但我拥有一颗不灭的恒心。为了实践这“一念”,每当身上有一些余钱,我就拿来请购佛教典籍;每到一地弘法,我也抽空网罗佛教文物。如今,图书馆、宝藏馆遍布于各地的佛学院与别分院中,足见惟有以锲而不舍的精神为动力助缘,才能功圆果满,成就事业。
我从青年时期就非常关心佛教的动向与前途,三十多年前,我在伏案笔耕时,有感而发,在《佛教需要什么》的文章里写下:佛教需要建一个大学、需要办一份报纸、需要设一个广播电台、需要成立一个电视事业。尽管一经提出,遭人讥议,斥为天方夜谭,虽然许多年来,因缘不足,未能顺利如愿,然而这“一念”未尝稍退。
一九九○年,我终于在美国洛杉矶成立西来大学;一九九三年,被核谁佛光山在宜兰兴设佛光大学;将来我还要在别处广设大学,以佛教解行并重、悲智双运的理念教育青年,造福人群。虽然目前还有报社、电台、电视台尚未如愿设立,但是这些计划在我心中酝酿多年,相信必有实现之日。
我虽然择善固执,往往以一生的岁月来坚持“一念”的实践,但是我并不固守己见,刚愎自用,而能察纳雅言,回头转念。
一九五七年,我曾经接到日本大正大学的博士班入学通知,当我正准备负笈前往日本时,朱殿元居士对我说:“师父!在我们的心目中,您是师父,地位比博士还要崇高,为什么还要去攻读博士学位呢?”我当下汗颜,自忖所言甚是,我已弃俗出家,以弘扬真理、净化人心为己任,我的地位、我的使命的确非比寻常。我又想到:人活着,不仅是要为自己打算,更要多为别人设想,我今天既然已经是他人的师父,却还要远赴东瀛,以日人为师,让我的徒众情何以堪?
就在这“一念之间”,我放弃了深造的打算,但是我未曾感到丝毫遗憾,因为我将研究学问的心力放在弘法利生上,施设了更多的佛教事业,利济了更多的有情众生,自觉人生更富意义。
丹霞天然本欲进京赶考,因为听到一句:“选官何如选佛?”“一念之间”,将官禄前程抛诸脑后,行至湖南,于石头希迁门下参学得道;六祖惠能本为一名樵夫,由于安道诚的鼓励资助,“一念之间”,放下世俗生活,来到黄梅,在五祖弘忍座下开悟见性。
我虽不才,但徒众之中也有多人因为只字片语的启发,而在“一念之间”选择了正确的人生方向,对社会做出最大的贡献:张慈莲因为我的劝告,“一念之间”,放弃当歌星的美梦,成为佛教徒,从事幼教工作,培育菩提幼苗,功德无量;依照在听了我的开示以后,“一念之间”,改变学唱歌仔戏的初衷,剃度出家,历任典座、当家,目前是巴黎佛光寺的住持,度人无数。
经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天堂、地狱、喜乐、忧愁,乃至生、老、病、死无非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我一生中所遭遇的阻挠、伤害不知凡几,但都因为我时时持有乐观进取的念头,故能转危为安,化难为易。
我历经多劫,几次濒于死地,但是我不曾因为即将命终而形色忧惧,也未尝由于获得重生而雀跃狂喜。我以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我们能在生时妥善运用时空,多做益事,则临死何惧?如果我们能在平日为自己写下历史,为社会留下贡献,则虽死犹生。反之,如果我们多行不义,无恶不作,即使藏身密室,服食仙丹,依然常怀恐怖,生不如死。如果我们吃喝玩乐,无所事事,如同行尸走肉,则虽生又何异于死呢?
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一称南无佛,皆共成佛道”,贪嗔愚痴、邪见我慢,虽起于小小的“一念之间”,却足以毒害心灵,铸成大错。如果我们能及时到诸佛菩萨前合掌忏悔,能及时反省悔过,则“一念之间”又是另一番光风霁月的景象。
佛教说“一念三千”、“一念之间”,不但影响我们自身的行为举止,对于整个社会也有莫大的关系,所以我们应该慎于“一念”,时时在起心动念处观照反省,将自己当下的每“一念”都安住在慈悲、般若、大众、佛法之中。
(一九九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