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初,摩根家族从伊丽莎白·德雷克塞尔手中买下了华尔街23号及其地产,这块黄金宝地每平方英尺的售价创造了有史以来房地产交易的最高记录。皮尔庞特去世后一个月,施工队便拆除了这座古老的灰褐色德雷克塞尔大厦,以便在原地重新建造一座宏伟的大理石大厦。为了保证得到高质量的建筑材料,向来毫不吝惜的摩根合伙人把田纳西州的一个大理石采石场买了下来。
皮尔庞特一直坚持,新大楼的入口处应形成一对角线,这样公司可同时面向百老汇街和华尔街。在最后一次去罗马时,他曾打算把几个凯旋门式的圆柱带回家,作为新建筑入口处的框架。尽管他生前未能亲眼目睹这幢由特罗布里奇和利文斯顿设计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但这幢大厦却保留了他的精神。1913年12月30日,杰克为新大厦奠基,奠基石中装有一个特殊的铜盒子。像圣洁的遗物一样,铜盒子里封存着皮尔庞特的遗嘱、一份普约听证会证词、合伙章程,以及作为商人银行最恰当的标志——用于信用证的表格。这是公司在向前发展的过程中对往昔的缅怀。
说来也怪,这座1914年完工的三角形大厦比原来的建筑还小。特迪·格伦费尔狡黠地对拉蒙特说:“我真不知道300年以后,或者不用那么久,人们对摩根财团的成员们在此前35年的时间里所取得的进展会有何感想。”大厦的建筑面积缩小以后,公司赶走了其他承租人,独自占据了这一“街角”。这座建筑处于林立的高楼之中,显得格外矮小,这低矮的建筑物大大地浪费了这块宝地,似乎摩根银行希望向人们炫耀,日常操心费用这种事与它毫不相干。
这座新建筑结构紧凑,房间的窗帘总是遮盖着深深向里伸进的窗户,给人一种神秘感,这反映出摩根公司对隐私讳莫如深。如《泰晤士报》所说:“摩根财团的人们总是尽量远地退居幕后,他们躲避舆论的注意就像躲避瘟疫一样。”(1)老德雷克塞尔大厦将其公司的名字高挂在门上,而摩根银行现在却回归伦敦传统,门口没有挂公司名牌。
新大楼的内部结构反映了伦敦商人银行的布局特点,临街的一层设一个开放式的金融交易厅。沿百老汇街一侧摆放着两排拉盖式写字桌和黄铜制痰盂,两排写字桌之间由一个大理石玻璃制作的隔板分隔开,黑色的木质墙壁上镶嵌着几幅油画。合伙人的房间里悬挂着皮尔庞特的画像,画像下面炉火熠熠。在楼上,每一个合伙人都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墙壁上镶着英国橡木板。办公室里都有一个壁炉。楼上还开设了一间专用餐厅以及杰克·摩根的理发室。
杰克就任新总裁的那一天,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玫瑰花。此时他46岁,接管这摊工作肯定心里没有多大把握。杰克较温和,不像他父亲那样粗暴。他父亲为之大喊大叫的事情,他只是嘀咕和抱怨几声。一位记者写道,杰克“外柔内刚……这一点在他父亲身上是找不到的”,而华尔街上的闲言碎语却说他比不上皮尔庞特。(2)我们已经知道,他的信心从未得到过父亲的鼓励。作为一个摩根合伙人,他曾令人吃惊地屡遭败绩,其中包括航运托拉斯事件。1907年经济大恐慌期间,他在巴黎申请一笔黄金贷款,结果遭到法兰西银行的断然拒绝——这对朱尼厄斯·摩根的孙子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华尔街的智者说,杰克1905年回到纽约以后做的首要革新,就是将“英国下午茶”引进了这个“街角”。人们认为他举止文雅,待人友善,但属于二流人物。
杰克执掌摩根后采取明智的自我保护方式,他做了皮尔庞特绝不可能做的事——将权力下放给戴维森、拉蒙特和其他人,而以一种潇洒的姿态掌管全局。他没有受到他父亲那样的火爆脾气或个性的影响,也没感觉到来自那些有才干的同龄人的威胁,他为自己稳固的主角地位感到骄傲。他改革银行的措施适应了当时外交时代的需要,即需要有一支强有力的、有主见的合伙人队伍去执行政府的使命。在杰克的指导下,合伙人整体素质得到了很大提高。
银行作的所有决定都需一致通过。1907年经济大恐慌以前,皮尔庞特从不定期召开会议,而杰克则每天安排一次合伙人会议。会议以一种英国商人银行非正式的形式进行,无需速记员在场,也不做会议纪要,只保留与会合伙人的名单。皮尔庞特喜欢合伙人唯命是从,而杰克要营造的是一家具有天赋的高级管理人员云集的银行。或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或许是由于精明老练,或许完全是因为懒散,他组成的银行就像一支交响乐队,不过一旦需要,这支乐队可以无需指挥而进行演奏。
虽然杰克在管理上采取较宽松的方式,但他仍然可以拉紧缰绳,控制局面。他掌握着3230万美元的摩根资本,这是银行的主要储备。他还保留着他父亲所享有的特别权力,包括有权分配合伙人利润,仲裁纠纷,解雇合伙人,以及决定被解雇合伙人带走的股份数量。这些权力是私人合伙制中的王牌。杰克在他的一生中一直坚持奉行某些主要的摩根价值观——比如保守管理,避免投机,忠诚于大不列颠——这在他与他的助手们之间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然而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屏障。
金融合伙制就像易燃易爆物品,常常因个性冲突和金钱纠纷而燃爆。然而,摩根公司的合伙人之间却总保持着和谐融洽的关系。如果说杰克没有不良的利己主义,或者因作出错误的决定而羞怯,那么也可以说,他的助手哈里·戴维森和汤姆·拉蒙特对他是友好而恭敬的。他们达成了互谅互让的默契:他们会对杰克毕恭毕敬,在重要问题上遵从他的意愿,爱护摩根的名誉。作为回报,他们便可以充分行使日常管理的权力。假如那个时代有管理咨询业务的话,咨询专家们也不会发明出比这更好的或更聪明的妥协办法了。
这些合伙人对他们的老板并不是阳奉阴违,他们的确喜欢杰克,许多年以后,摩根合伙人、当时的董事长乔治·惠特尼说过:
我总是觉得我必须保护自己,因为我担心我的话既没有力量又愚蠢,然而杰克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你懂我的意思吧?……如果他听到我对别人说这些,他会极力否认的。他不仅单纯,而且还同你所见到的所有人一样可爱。……要我说,功劳从来没有归于他,因为他腼腆,但他却能调动那些自命不凡的人、那些合伙人。他是一个公认的老板,这一点无可争议。……他不是他父亲那样的冒险家,但他这个人确实是了不起。(3)
假如杰克的骨子里存有叛逆性的话,那么在皮尔庞特死后就会表现出来。然而相反,杰克继承了摩根的特性——父性崇拜。甚至在他伴护母亲度过那段糟糕的婚姻之后,他还在关心皮尔庞特原配夫人咪咪·斯特奇斯·摩根在哈特福德的墓址。杰克怀有一种新英格兰式的自立意识。他认为,因自己的遭遇而去抱怨父母,既不光明正大,也不公平。他和皮尔庞特一样不是内向型的人。1916年,他在评论查尔斯·亚当斯的自传时说:“悲观压抑的观点,以及因为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成功,而迁怒于每一个与他的成长有瓜葛的人,这些实在令人感到不安。”(4)他自觉地接受了商业金融界世代相传的本性,而且正像皮尔庞特当年逼迫他进入银行界一样,他也把他自己的长子朱尼厄斯拽进了银行。他告诉一个朋友:“朱尼厄斯并不打算进入公司,但他来办公室看看将来是否适合进入公司,而我希望并相信他是适合干这份工作的。”(5)
杰克试图使自己变成他的父亲,因而他的生活演化成怪异的效忠行为。一些心理学家认为,儿童仿效父亲是为了排遣对他们父亲的恐惧。如果是这样的话,杰克肯定对父亲怀有较深的恐惧,因为他极力模仿父亲。正如一位《纽约客》专栏作家所说:“他和他父亲在思想上和外形上的相似简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6)为了让人摸不清究竟谁是谁,在皮尔庞特死后,杰克去掉了他名字前面的“小”字——这是一个惯常的作法——并且喜欢别人称他为老摩根,这个名字原来是皮尔庞特的。只有汤姆·拉蒙特和后来的拉塞尔·莱芬韦尔叫他杰克。
杰克成功地模仿皮尔庞特得益于他们俩酷似的外貌。当然他们的外貌也有区别:皮尔庞特嘴唇上的小胡子像海象胡子一样长,而杰克的胡须小而整齐;杰克的眼神比较温柔,不像他父亲那样咄咄逼人。杰克的背驼得很特别,两肩向前耸起,好像肌肉因运动过度而变得僵硬了,看上去像在弯腰曲背通过一个低矮的过道。然而他们外貌的相似之处更令人吃惊:他们俩的身高都是6英尺2英寸,而且都肩宽体壮——漫画家们几乎无需作任何设计,就可将这头戴礼帽、体似鸭梨的企业巨头形象入画。杰克甚至把皮尔庞特的绿宝石戴在他的表链上——这正是激进的漫画家所喜爱的格调,他们早已把这种格调加入到大腹便便的富豪的肖像画中去了。杰克继承了摩根坚实的鼻子,但没有皮尔庞特所患的皮肤病。
据与摩根同时代的人们讲,两个J.P.摩根甚至走路和说话都很相像。如果人们第一次看到一张“J.P.摩根”正在挥舞手杖恐吓记者的快照,恐怕一时还难以分辨这是哪个摩根。两个摩根都非常敏感,容易激动,喜怒无常,而且动辄顾影自怜。他们极易感情冲动,对自己难以控制的情感感到害怕。两人都会用粗暴急躁的方式去消除紧张,对待失望。
当杰克披戴上他父亲的服饰时,会让人感到十分有意思。举个例子,1915年,他写信给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帽店,请他们再做“一顶(毡制的)帽子,要和他们为已故的皮尔庞特·摩根先生做的那些帽子形状一样”。同他父亲一样,他的伦敦式服装都是从塞维尔街的亨利·普尔服装店和纽约的布鲁克斯兄弟服装店订做的。他继承了他父亲爱吸大号雪茄的嗜好,一次订货就是5000支。他一直雇用路易斯·谢里作为他的饮食主管,谢里给自己喜欢的合伙人一次就发50瓶白兰地、100瓶莫塞尼酒、100瓶马德拉岛葡萄酒。他保持了皮尔庞特的传统,每逢圣诞节,便给朋友们送成箱的包装精美的中国茶。这些特别的摩根产品——中国配方茶,产自中国内陆一个庄园里的小花园。圣诞之夜,杰克给孩子们朗读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使用作者的原手稿,这已成为坚持不懈的仪式。
在宗教方面,杰克虽虔诚但缺乏皮尔庞特的神秘感。他也加入了圣乔治教堂教区会,同主教们一道登上“海盗三号”船去航海。他恢复了摩根对圣公会教会的捐助,为修订《美国祈祷书》提供赞助。纽约游艇俱乐部有了一位新会长——J.P.摩根,同时哈佛大学监理委员会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迎来了一个新J.P.摩根。纽约城的孤儿们没有因摩根家族一代人的更替而遭受损失。杰克为纽约产科医院弥补了每年10万美元的赤字(由于杰克的美满婚姻,他躲过了皮尔庞特因慷慨大方而曾遭受到的某些猛烈抨击)。作为一个慈善家,杰克允许小小的变化,只要摩根的主旨仍被保留。皮尔庞特赞助挖掘埃及文物,而杰克则专注于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进行阿兹特克的考古挖掘。作为比其父更胜一筹的亲英派人物,杰克参加了拉蒙特为英国国家信托公司的匿名捐款活动,以购买英国的巨石阵周围的土地,使其保持原状。
在皮尔庞特去世之前,杰克对图书馆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但很快他便养成了父亲那样每天早晨浏览群书的习惯。杰克缺乏足够的资金效仿皮尔庞特去广泛涉猎欧洲文化——皮尔庞特的收藏之丰足以使杰克不可能再去效仿——所以他只集中精力搜集书籍和手稿,他特别钟情于1500年以前出版的古版书。
在皮尔庞特的严厉命令下,杰克留下了图书馆管理员贝勒·达科斯塔·格林,而格林一直未能从皮尔庞特去世给她留下的影响中恢复过来。格林机智而善意的逗笑曾给父亲带来了欢乐,而在以后的时间里,这种欢乐也同样带给了儿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代人之间的另一个可笑的相似之处变得愈加明显——摩根家族的人都以倔强的劲头对一个接一个的艺术家的作品囤积居奇。1905年,杰克送给他父亲一本萨克雷的《名利场》的手稿,后来又将在市场销售的萨克雷的所有作品购买一空。随后,他又向丁尼生的作品进军,使得格林为此发表了一通令人难忘的议论:“就个人而言,我并不喜欢丁尼生的作品,但是,你已经收藏了一大堆愚蠢的作品。现在的问题是要使收藏更加完善。”(7)杰克感到这个图书馆管理员的话泼辣尖刻,无所顾忌,这种感觉跟皮尔庞特一样。他回答道:“我勉强地确认我们应该收藏丁尼生那些拙劣的作品。”(8)
杰克很少有皮尔庞特那种吉普赛人的特性,他致力于建造高贵雄伟的住宅。1909年,他花1万美元买下了离长岛北滩不远、靠近格伦科夫的荒芜东岛。为了增加岛上土壤的肥力,他使用驳船将肥料运上岛。他先架起了一座通向本土的石桥,然后根据白金汉郡的德纳姆大宅院的式样,耗资250万美元修建了一座红砖别墅,并取名为“马蒂尼科克角”(有时也写为马蒂内科克)。圆柱门、大天窗以及高耸的烟囱,使这座占地250英亩的别墅显得光彩夺目。别墅总共设有45个房间,包括12间卧室、13间卫生间,另外还有18个大理石壁炉、一个可容纳16辆车的车库,甚至还有一个小型体育馆。(9)1911年,杰克和杰西搬到这座别墅后(他们仍保留着麦迪逊大街上的褐色沙石房子),皮尔庞特曾对其子与特迪·罗斯福的住宅比邻而颇有微辞。但杰克在回电中说:“我对靠近牡蛎湾也感到后悔。但我可望比这些讨厌的邻居活得更长。”(10)杰克每天早晨由水路到华尔街,将船停靠在东十二街上的纽约游艇俱乐部码头。
杰克是个狩猎老手,他喜欢有英式乡村房屋的环境。他和他的朋友埃里克·汉布罗买下了甘诺奇狩猎场。这个狩猎场位于苏格兰中东部,包括一处供狩猎时居住的山庄别墅及1.7万英亩荒野高地。这是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场所,石南遍地,沟壑纵横,潺潺溪流中大马哈鱼缓缓游动。每年的8月份,杰克便邀上一些银行家及达官显贵奔赴苏格兰北部去捕猎松鸡。有时他的客人们的袋子里一天可以装上上千只松鸡,而杰克的女儿们却远远地透过山庄别墅楼上的窗子看他射击,他每次虚发一枪,她们就欢呼一次。英王乔治六世后来也到甘诺奇狩猎,在这里的活动进一步加深了英格兰与摩根财团之间的亲密关系。
杰克和杰西每年有近6个月的时间住在英格兰。《财富》杂志对他们融入英国式的生活(从1898年第一次住在英格兰直到1905年)有过生动的描述:“他们在英格兰生活了8年,在那里,他们不像离乡背井的美国人,倒完全像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摩根夫人的背景和所受的教育使她很容易地喜欢上了英式乡村小路、英式房屋、英式花园……以及英式家庭生活中的各个方面,以至于她在波士顿的生活仅仅是那些英式生活的不完全的翻版。而且她的丈夫还发现……有身份的人和圣公会教会成员在伦敦过的生活比在纽约华尔街上的生活要悠闲得多、自然得多。”(11)
在社交方面,杰克和他父亲一样势利,对喧闹的美国式生活不屑一顾。他从不试图去拓展他的社交领域,或扩大他的同情心。他也许会从联合俱乐部转到联合同盟俱乐部,但这已是他社会实践的最大限度。他对暴发户特别厌恶。到纽波特避暑对其他人可能再好不过,而对杰克来讲,这个地方“到处是令人厌恶、鄙俗不堪的家伙,他们与其说使这个地方声名大振,还不如说毁掉了这地方的声誉”。(12)
杰克和他父亲之间最明显的差异在于他们在两性问题上的态度。虽然他们俩都不赞成合伙人或雇员离婚,并且更喜欢在银行里使用男秘书(直到40年代前后,结了婚的妇女都要离开银行,这条规定导致了几桩秘密婚姻)。但杰克的私生活却是清教徒式的,很难想象他会宣讲黄色故事。有一次他给孩子们讲有关生命的来龙去脉时竟羞红了脸。也许是作为对其父亲好色的反应,杰克对女人总是彬彬有礼,对美丽而略带主妇威严的杰西始终忠贞不二。
杰克和杰西的婚姻近乎天造地设,如影随形。杰西消除了她丈夫心理上的小小疑虑。杰西自信而果断,她支撑着他的自我。在许多事情上,他不言而喻地服从她的判断。杰西对其4个子女极为严格,并以扎实的专业才能照管着家业房产。她冷静得像个商人,乃至她的儿女们发现,有问题时去找他们的父亲反倒更容易些。但对杰克来说,杰西的存在是他的支撑,补偿了他一生中所存在的不安全感,确保他避免其父亲那种没有爱的命运。
作为摩根财团新的主宰,杰克马上便面临着他父亲遗留下来的两个危机。普约听证会之后,这些危机使他对公众更加没有好感,并进一步使他感到国民对摩根的慷慨忘恩负义。第一个危机与他父亲的艺术品收藏有关,皮尔庞特在遗嘱中表明,由杰克处理这些收藏品。
最初,大部分绘画和摆设都存放在王子门街。皮尔庞特本打算将那里改建成博物馆,但由于场地有限而放弃了这个念头(书籍和手稿一直存放在纽约,由贝勒·格林管理)。在1909年之前,美国进口关税之高,使摩根财团要把这些“外籍”收藏品运回国内极其昂贵。然而,皮尔庞特的力量之大足以搬运国会山。在他的鼓动下,一条关于100年以上的艺术品免征关税的法令获得通过。皮尔庞特之所以决定尽快将这些收藏品运回国内也是出于另一个考虑:如果皮尔庞特死时这些收藏品还在伦敦,他的继承人将不得不缴纳高额的遗产税。因此,在1912年,成千上万的艺术品被打成包,装进大板条箱运到了纽约。为了讨好摩根,美国海关甚至派检查人员到了伦敦,以便加速检查程序。
皮尔庞特曾表示,希望将他的收藏品都集中在一起,因此这些收藏品最后落脚何处便成了颇费思量的事情。起初,他将这些收藏品遗赠给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他是这家博物馆的馆长。然而他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纽约市拨款,专为摩根修一个展厅。这是一个富人想要得到尊敬和感激的表达方式。然而这却招致了一片责难。首先发难的是《赫斯特报》和一些政府官员,他们指责皮尔庞特自己不提供这笔经费。
在这一年的货币托拉斯大战中,纳税人准备对摩根展开进攻,他们相信摩根银行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这场责难激怒了皮尔庞特。1912年底,他告诉市政府官员们,他们再也得不到这些收藏品了,这使他们惊奇得目瞪口呆。皮尔庞特是受不了一点伤害的,一旦他的自尊心受到挫伤,他便会像孩子般地发怒。因此,他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杰克。这是他儿子在他死后要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根据一项新的州法律,如果杰克希望豁免遗产税,那么从皮尔庞特死后算起,他可以在两年之内捐赠艺术品。
在考虑如何做决定期间,杰克允许暂时在大都会博物馆展览那些收藏品。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事件,人们有机会在一次展览会上一睹摩根的全部收藏品。总共有4100件来自伦敦和纽约的收藏品参展。美国还从未见识过如此丰富的艺术财富。“展览”一词已难以概括它的范围:它好像是一个庞大的博物馆在展示一切,将艺术史上最疯狂的狂购乱买所带来的成果公之于众。展品中包括550件珐琅制品、260件文艺复兴时期的青铜器、近700件18世纪的瓷器、39件挂毯、900幅袖珍画、50多幅欧洲绘画。浏览这些宝藏,公众心中不仅感受到它们的全部价值,而且一种占为己有的欲望也油然而生。
现在,杰克必须在银行与美国文化两者各自的需要之间进行权衡。他和其他摩根合伙人还记得,每年当大量的账单潮水般地从伦敦和巴黎涌来时,他们都会因担心总裁能否平账而感到焦虑不安。而现在杰克怀疑他是否有能力付清300万美元的遗产税和皮尔庞特遗嘱中规定的2000万美元的个人遗赠。财产中大约价值2000万美元的变现财产已不能完全应付皮尔庞特的慷慨大方。杰克需要现金去支付遗赠,缴纳财产税,开展业务,而他手里所掌握的大都是不能变现的艺术品。怎么办?
1915年2月,解决办法终于产生了,而艺术界却为之感到愤慨:杰克决定分散处理收藏品。首先他将中国瓷器以300万美元的价格卖给了杜维恩兄弟,杜维恩兄弟又将这些瓷器转卖给亨利·克莱·弗里克。然后弗拉格纳尔的杰作——为杜巴里夫人而作的四组系列作品“爱的历程”,也以125万美元的价格转到了弗里克的名下。弗里克用它们装饰了他在第五大道的别墅。继皮尔庞特之后,弗里克脱颖而出,成为美国第一流的收藏家。显然,这一点使杰克感到高兴。他说,在皮尔庞特的生意合伙人中,弗里克对他最为友好。这以后,糖业大王哈夫迈耶买下了曾使皮尔庞特神魂颠倒的弗美尔的作品。“看来我们确实需要钱。”贝勒·格林叹息道。(13)
到这次铺天盖地的销售结束时,价值800万美元的艺术品以高价易手。这期间,格林为争取更高的价格而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努力。艺术市场并没有因皮尔庞特的死亡而衰败——军火制造商们在世界大战中积累起来的新的财富又弥补了这个空缺,而这些财富往往是由摩根银行自己经手给他们的。格林的朋友伯纳德·贝伦森评论说,皮尔庞特人虽死了,“但他的灵魂还在游**”。(14)
鉴赏家们对这次大规模出售感到震惊,他们形容这是一次对世界杰出的艺术收藏品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尽管约瑟夫·杜维恩从这次销售中获了利,但他把这次出售称之为“艺术领域的大悲剧,一如当年共和政体分发英王查理一世精心挑选的艺术宝藏”。(15)作为对受到感情挫伤的大都会博物馆的安慰,杰克把40%的收藏品送给了他们。这一纪念性的遗赠包括7000件作品,其中有拉斐尔的《科隆纳·圣母》。皮尔庞特花10万英镑买的这幅画在当时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画。尽管大都会博物馆感到非常失望,但这幅画却是博物馆有史以来得到的最大的意外收获,它成为博物馆中世纪收藏品中的极品。
皮尔庞特的文学收藏品约有20000册,包括《古登堡圣经》、纸纱草纸手稿、济慈、雪莱、斯威夫特和约翰逊博士的手稿等,都保存在图书馆,完好无损。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没动,其中有一件是法王路易十六的夫人,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1925年,杰克把这把扇子送给了法国政府。另外一个受益者是哈特福德市瓦兹瓦斯博物馆的摩根纪念馆。这座纪念馆是皮尔庞特为纪念朱尼厄斯而建造的(在皮尔庞特的坚持下,他和朱尼厄斯的画像被并排悬挂在纪念馆豪华楼梯的顶部)。1917年,杰克把一大批古青铜器和欧洲装饰艺术品捐赠给这家博物馆——共13000多件,这使瓦兹瓦斯博物馆一跃而成为美国第五大博物馆。
杰克在没有作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就突然出人意料地向公众宣布了他的决定。之后,他便退避三舍,保持缄默,并遵从皮尔庞特在世时的教诲,对报界的攻击一概置之不理。这使人们觉得是他因为感到内疚而采取的一种守势。人们只能从他自拆台脚的沉默背后去揣测其中的原因了。作为一个私人银行家,他本不应该有任何需要支撑其银行资本的暗示——商人银行家最需要严格保密的莫过于其资本状况。直到此时,摩根财团还从没有被管理人员检查过,也没有披露过一张资产负债表,杰克此时也并不打算对外公开摩根的资本问题。很难解释杰克为什么这么急需要钱,而又不间接地批评他的父亲挥霍无度。如果真有什么怪罪的话,也许应该针对皮尔庞特,他的收藏品之多远远超过了他的储藏和陈列能力。没能做到既增加银行资本又丰富艺术收藏品的是皮尔庞特,而不是杰克。尽管杰克的做法有些粗鲁,而且藐视公众,但他这样做也许只是在纠正失误。
使杰克执掌摩根之舵初期蒙上阴影的第二个危机,则是纽约—纽黑文—哈特福德铁路公司。皮尔庞特的祖父约瑟夫·摩根曾资助过这家铁路公司的前身,并在铁路家族中给予其特殊的地位。1892年以后,皮尔庞特进入并开始统管铁路公司董事会。他盲目自负,有时多愁善感,有时暴跳如雷,这在摩根财团的历史记载中绝无仅有。1903年,他请来查尔斯·梅林——人称“铁路末代沙皇”——经营纽黑文铁路公司。梅林头顶圆滑,留着胡须,态度冷淡而爱挖苦人,这使他成为波士顿最遭人痛恨的人。纽黑文铁路公司是摩根和梅林的病态感应,使他们表现出了对公众的极大的藐视。
摩根和梅林计划接管新英格兰的所有运输业,并蛮横地夺取水路航线、市内有轨电车线、高速运输系统——凡是威胁他们实施垄断的东西皆在夺取之列。纽黑文公司吞并了康涅狄格州、罗德艾兰州和马萨诸塞州南部的每一条铁路。1907年,他们买下了波士顿—缅因州铁路公司,这是他们的计划的核心部分。这次收购引起了极大争议,这使得皮尔庞特和梅林前去会见了罗斯福总统,以防止出现反托拉斯问题。虽然总统默许了他们的收购,但后来总统也承认对纽黑文铁路公司的“所犯罪过给予宽恕实为不妥”。(16)
纽黑文铁路公司的扩张既不明智也不审慎。当它支付高价吞并竞争对手时,它背在自己身上的债务负担也使其喘不过气来。铁路公司膨胀成了一个庞大的控股公司,它的子公司多达336个,雇员达12.5万。为了掩盖公司财务方面的诡计,它又成立了几百家挂名公司,一些不知内情的职员当了这些公司的头目,他们定期被叫来签订合同。摩根财团通过这种设立“公司迷宫”的方式赚取了大量利润,并从频繁的股票和债券交易中获得了近100万美元的佣金。与此同时,纽黑文铁路公司未来真正的竞争对手——汽车——却从皮尔庞特在新英格兰运输业撒下的天罗地网下逃之夭夭。
鲜为人知的是,摩根财团本身对梅林的经营管理也感到局促不安。1908年5月,乔治·珀金斯写信给皮尔庞特:“我仍然觉得,就像我过去两年的感觉一样,梅林先生正在用他的财务手段把纽黑文铁路公司引入一片混乱,我想这一点正在或多或少地成为大家的共识。”(17)银行开始悄悄地将铁路公司的证券卖掉。
梅林是一个言语坦率的皮尔庞特崇拜者,这一点对皮尔庞特的形象很不利。他曾说,在没有征求皮尔庞特的意见之前,他从未敢自行其是。他向记者们吹嘘:“我戴着摩根给我系的脖套,但我为此而感到骄傲。如果摩根先生命令我明天为他去一趟中国或西伯利亚,我会拿着行李就走。”(18)他使人们头脑中形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形象:皮尔庞特是一个独断专行的董事会成员。梅林说:“这是摩根先生的行为方式。当他不想再听反对意见或想结束讨论时,他会扔掉火柴盒,然后把拳头向下一挥,说‘我们表决,看看这些先生们站在哪一边!’”(19)梅林说,这时其他董事会成员会噤若寒蝉,向他屈服。
摩根财团的资助使铁路公司获益匪浅。纽黑文铁路公司的股票被认为是最保险最赚钱的投资,红利很高。查尔斯·梅林具有从事铁路行业的天赋,他第一次使旅客不必换车便可以从纽约直达波士顿。问题是梅林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威廉·艾伦·怀特给他下了这样的结论:“梅林在自由经济派人士的眼里,是马萨诸塞州和新英格兰州财团统治集团中的头号魔鬼……在政治上,梅林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可以凭着财阀的意识心安理得、直截了当地行事,根本不把民主的道德原则放在眼里。”(20)
据国会调查人员后来透露,梅林为了一条郊区铁路线就行贿约100万美元,他甚至厚颜无耻地买通一名哈佛大学教授发表演讲,支持对火车和有轨电车采取宽松政策。纽黑文铁路公司的权力在新英格兰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被人们称为“无形政府”。(21)梅林的慷慨馈赠惠及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后来当他被免于起诉时,他几乎为自己的肮脏邪恶勾当得意洋洋,全无一点行业道德的顾忌。在回答纽黑文铁路公司在同对手竞争时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时,他说:“任何你可以想象出来的形式——比如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心挖出来,只不过这是两个铁路公司而已。”(22)
有关纽黑文铁路公司的丑闻公开后,引起了路易斯·布兰代斯的注意,他当时还是个“人民律师”,但后来成了最高法院的法官。他狡猾而足智多谋,是摩根财团将要面对的最难对付的敌手。布兰代斯是一个东欧移民的后裔,他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律系。1907年他以公众利益为理由,开始同纽黑文铁路公司较量,那时他已是一位拥有百万家财的律师。这一年,他的斗争焦点是反对纽黑文铁路公司收购波士顿和缅因州铁路公司。
布兰代斯尖锐地抨击了绅士银行家准则——这是制约银行界精英财团互相竞争的规矩。他提出了关于银行家影响过多的论点,这一论点在普约听证会上得到了进一步发挥,并且被反映在新政原则之中,后来又成为了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政策。他主张银行家和公司之间应有一定的距离。在布兰代斯看来,银行家进入公司董事会形成了一种利益冲突。这些银行家绝非是中立的密友,他们企图让客户大量购买根本不需要的债券,或向客户收取高额佣金。他说摩根财团就是最好的实证,它象征着“对国家财政和工业资源的垄断性和掠夺性的控制”。(23)布兰代斯抨击的立足点不是政府对垄断的规章制度,而是要彻底打破垄断,恢复小规模的竞争经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观点对摩根财团构成的威胁远远大于特迪·罗斯福的反托拉斯和其他大型工业的支持者所构成的威胁。
1911年,纽黑文铁路公司的末日到来了,它由于债台高筑而被迫解雇员工、降低工资、推迟维修关键的铁路轨道。火车事故连续不断,创下了可怕的记录——这一年共发生4次事故,第二年发生了7次,而且造成数十人死亡。1912年,随着火车事故的不断增加,布兰代斯发现他对纽黑文铁路公司的攻击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广泛支持,州际商业委员会开始就此事举行听证会。那年夏天,布兰代斯到新泽西州西格特去咨询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伍德罗·威尔逊。他就经济问题向威尔逊提供建议,撰写发言稿,在货币托拉斯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促使威尔逊支持终止银行和工业公司之间的相互参加董事会的连锁制。对布兰代斯来说,与纽黑文铁路公司的这桩公案是“人民”与“利益”之间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的一次典型的战斗。
面对布兰代斯的威胁,梅林以极其肮脏的手段进行了反击。波士顿的一家受纽黑文铁路公司资助的出版物《真理》杂志把布兰代斯描绘成雅各布·希夫的代理人,并形容布兰代斯发动的这场论战是“犹太教徒与异教徒之间历史悠久的战斗”(24)的一部分。1912年12月,梅林和摩根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尖刻的文章,指控布兰代斯试图毁掉人们对纽黑文铁路公司的信心。但布兰代斯正在赢得人们的支持,而梅林却因反托拉斯罪受到一个联邦大陪审团的控告。梅林放弃了豁免权,他这样做显然是希望能使皮尔庞特在普约事件调查期间免除被传唤的压力。普约调查报告进一步支持了布兰代斯反对摩根和纽黑文铁路公司的观点。皮尔庞特死时,事态就发展到这一步。
皮尔庞特的“罪孽”所带来的后果将由杰克承担,这一点在1913年6月12日变得显而易见。这一天纽黑文铁路公司的火车在斯坦福车站发生了撞车事故,造成7名乘客死亡。威尔逊的新任司法部长詹姆斯·麦克雷诺兹对纽黑文铁路公司作出民事和刑事起诉,反托拉斯的人加强进攻的时机已经成熟。7月9日,州际商业委员会发表了一份报告,对纽黑文铁路公司的财务管理状况提出了批评,并建议剥夺该公司在有轨电车公司和轮船公司中的股份。摩根财团正处于一个关键的历史分水岭。作为一个领主时代的银行家,皮尔庞特肯定会顽固地站在梅林一边,勃然大怒。然而,杰克已取代了他父亲在铁路公司董事会中的位子。他听从了州际商业委员会的警告,驱逐了梅林,并迫使董事会的其他成员同意这样做。这并不意味着杰克在思想意识上对政府的规定有任何同情。相反,在这个问题上他同他父亲一样偏激。但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他表现出了更加温和的姿态——外交时代中一个银行家的姿态。纽黑文铁路公司请来了北方太平洋公司的霍华德·埃利奥特替代了梅林。
纽黑文铁路公司事件对摩根财团的成员一直都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他们认为自己是新英格兰的恩人。皮尔庞特曾骄傲地成为新英格兰社团的主席。他的孙子哈里·摩根后来说,皮尔庞特“对这个地区如此忠诚,但是一旦涉及新英格兰以及纽黑文在其中的地位问题,他就有一个盲点”。(25)面对异口同声的批评,杰克试图为已故的父亲辩护,声称他父亲在最后几年里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国外度过的,因此不应对铁路公司的不良行为负责。然而杰克的电报却表明皮尔庞特同纽黑文铁路公司保持着联系。他也许会在里维耶尔寻欢作乐,或在尼罗河上随波**漾,但他一直关注着铁路公司的事务。1910年,梅林想把纽黑文铁路公司的区域扩大到曼哈顿岛上刚刚完工的宾夕法尼亚车站。皮尔庞特感到这会威胁到他的另一个被监护者——纽约中央铁路。因此他扬言如果梅林仍然坚持,他就辞职。他在遥远的罗马城大声吼叫道:“你可以向梅林转达我的问候,如果他坚持他的政策,我认为他将铸成终身大错。”(26)皮尔庞特虽然身在异乡,但却心系故里。
霍华德·埃利奥特上任以后,可怕的消息仍不断地从纽黑文公司传来。1913年9月,纽黑文公司又发生了一起火车事故,21名乘客死亡,40名从夏令营返回的孩子被困。州际商业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指责摩根和梅林。接着又让摩根银行下不了台的是,纽黑文铁路公司在12月份没有分发红利,这是公司40年历史中的头一次。这是一种典型的孤寡股[22],成千上万的小投资者在圣诞节前失去了他们的收入。也许是出于羞愧,也许是出于愤怒,或者是出于避免遭受谴责的愿望,杰克·摩根和乔治·贝克都没有出席发生那次历史性投票的会议。司法部长麦克雷诺兹仍然紧盯着纽黑文铁路公司董事会不放,因为他认为这个董事会是由银行家操纵的。摩根财团的人们知道,他们被包围了。哈里·戴维森发电给杰克,说:“整个形势令人恶心。必须认识到总统和司法部长刚刚接受了布兰代斯及其他人的意见。”(27)杰克告诉戴维林他将辞去在纽黑文铁路公司董事会中的职务,但这很可能被认为是肯定了布兰代斯对他和他父亲的攻击。
在有关纽黑文铁路公司的争议中,还有一段从不为人所知的重要插曲。1913年秋,布兰代斯在《哈泼斯周刊》上发表了一篇有影响的文章,题为《他人的金钱——银行家们是如何使用的》。文章抨击了绅士银行家准则,指出银行家进入公司董事会带进了裙带关系和两面派做法。由于这篇文章,汤姆·拉蒙特决定把他的新的公共关系政策付诸实施——去私下会见银行批评家。1913年12月,在《哈泼斯周刊》编辑诺曼·哈普古德的安排下,他在第五大道俱乐部同布兰代斯进行了一次私人谈话,这次会谈的原始记录被保存了下来。
趁两位对手在沙发里坐下时,让我们把他们描述一下。年轻的布兰代斯宽脸膛,煽风耳,双肩强壮有力,两眼炯炯放光。他讲起话来带着肯塔基州的长音。拉蒙特短小精悍,轻松中透着机敏谨慎,可爱中藏着坚定顽强。他对自己的说服力充满信心,他对待陌生人的老练与杰克对陌生人的笨拙形成鲜明对比。在同布兰代斯的谈话中,他俨然成了摩根财团的主要形象塑造者和思想家。
拉蒙特把皮尔庞特对查尔斯·梅林的信任看成是一种美德:“摩根先生有着宽宏大量的品质,一旦他对某人建立了信任感,他就会几乎盲目地去信任他。”(28)他重申摩根的信条:银行家对投资者负责,并在董事会上保护他们的利益。布兰代斯反驳道:“不在董事会上同在董事会上一样,你们也可以保持充分的联系,并得到准确的信息。”(29)拉蒙特似乎毫无防备。布兰代斯主张通过公开竞争的招标方式出售证券,而不能让银行家与客户进行私下交易。拉蒙特说,如果境况良好,投资者愿意购买新证券时,这种方法是可以行得通的;但当境况不佳,投资者忧心忡忡的时候,这种方法就会使公司不知所措。这场争论持续了40年。
拉蒙特和布兰代斯都尽量表现得友好,但布兰代斯更顽固,能有机会同对手进行面对面的交锋,他心中喜不自胜。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两人都发现他们在围绕着某些未予启口的问题兜圈子——即摩根神话般的权力。华尔街相信,如果董事会上有一个银行家董事,他将支配其他的董事。在提到这种权力时拉蒙特被激怒了,但最后他还是直接面对了这个问题。
拉蒙特:你把我们的公司描绘成……具有控制人和事的巨大权力。
布兰代斯:然而你们的公司有这样的权力,拉蒙特先生。你可能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别人害怕你。但我相信你们的影响将会消失,而不会扩大。
拉蒙特:你使我感到非常惊讶。你到底根据什么相信人们害怕我们?根据什么相信我们拥有这么了不起的权力?
布兰代斯:根据我的经验。(30)
布兰代斯讲到他是怎样预见到纽黑文铁路公司将要垮台,怎样找到波士顿的银行家们,向他们抱怨铁路公司的管理。他还讲到银行家们告诉他,铁路是“摩根先生的宠儿”,他们害怕一旦提出反对意见,将来就会被置于摩根债券辛迪加之外。这很可能是事实,任何银行如果拒绝参加摩根的债券发售活动,那么将来它很可能会受到惩罚。
结果,布兰代斯在论战中占了上风——可以感觉到,拉蒙特对这位律师的犀利和睿智没有充分准备——但双方都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然而,这次谈话,特别是布兰代斯对华尔街小规模的行业不感兴趣的指控,却一直在拉蒙特的头脑中回响。多年以后,当拉蒙特在凡尔赛给威尔逊总统当顾问时,他曾问总统,能否举出一个例子,说明一个应该得到信贷的公司却遭到了华尔街的拒绝。据拉蒙特讲,总统举不出这样的例子。同布兰代斯的一次见面,开始了拉蒙特一生的努力,去为摩根的权力据理力争。他需要使别人相信该银行的长处。通过他,华尔街这家最沉默寡言的银行有了新的声音,形成了明确的思想体系。
在外交时代,虽然各家公司仍然同他们在华尔街上的银行紧紧地束缚在一起,但这种束缚正在开始松动。领主时代是建立在不成熟工业的基础之上的。而现在各家大公司都在积累现金储备,并利用获得的利润扩大、发展业务。私人银行比受其资助的公司的知名度要高得多,在这种情况下,银行同其客户排他性的特殊关系可以保证客户公司获得稀缺的资金。但摩根公司的后代们,如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美国钢铁公司和国际收割机公司,正在发展成为全国性的乃至全球性的大型公司,它们羽翼已丰,不再需要银行的保护。
对皮尔庞特那一代的银行家们来说,参加客户公司的董事会是一种信条。然而1914年1月,为了安抚威尔逊政府,摩根合伙人采取了一个震惊华尔街的行动,他们决定辞去在银行、铁路公司和工业公司等30家公司中的董事职务。杰克不仅辞去了纽黑文铁路公司的董事之职,还从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国民城市银行、第一国民银行以及国民商人银行的董事会中退了出来(为了不让布兰代斯如愿看到杰克一个人孤独的辞职,杰克与合伙人们共同退出了纽黑文铁路公司和其它的董事会)。他希望以此来阻止宣布银行和公司连锁关系为非法的立法程序,而这一法案得到了威尔逊的支持。1914年的克莱顿反托拉斯法案禁止相互竞争的公司相互参加对方的董事会,但没有禁止银行家们参加其公司客户的董事会。
政府和企业之间的平衡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变化。1913年,第16修正案获得批准,第二年所得税大大提高,接着成立了联邦贸易委员会。杰克苦涩地承受了这些变化。像皮尔庞特一样,他将把愤怒默默地深埋在心里,直到忍无可忍时才会爆发。现在,他心如乱麻,沉浸在悲哀之中,内心充满了对新政的敌视。他痛骂,自特迪·罗斯福以来,那些“破坏因素”恐怕已经控制了整个国家。1914年6月,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杰克写到:“据我所知,从来没有这么一大群十足的庸才和地地道道的骗子管理过,或试图管理过任何一个一流的国家。墨西哥人的境况较好,这是因为他们的各个老板只不过从事杀人和强奸,而我们的老板们却管理着国家,因而使更多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31)
特别应该提到在进步党改革的最后的辉煌阶段中发生的一个小插曲。1913年12月23日,威尔逊总统签署了联邦储备法案。当然,威尔逊坚持在华盛顿成立一个受控于政治而不是银行家的联邦储备委员会。“只有两个选择,”他说,“把中央控制权要么给银行家们,要么给政府。”(32)这年年初,杰克曾去了一趟华盛顿,带着一份有关成立由私人控制的中央银行的摩根计划。摩根公司不仅制定了计划,而且印刷得很漂亮。威尔逊的亲密顾问豪斯专员看到杰克带来的东西后,急忙告诉他把它们打印在普通纸上呈送给总统,免得布莱恩和进步党成员们认为摩根财团正在散发一个事先安排好的计划。
从许多方面来说,1914年11月开始运行的联邦储备系统对摩根都是一个天赐之物,它使银行减轻了一些政治压力。正如联储历史学家威廉·格雷德所述:“作为一个经济机构,联储继承了摩根公司再也不能承担的位高而权重的作用——以及一些怨恨。”(33)表面上看来,摩根权力受到很大削弱,其实并不如此。在许多方面,华盛顿的联邦储备委员会虽然监督着12家地方银行,但软弱无力。相比之下,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却脱颖而出,成为与欧洲各中央银行和外汇市场业务往来的中心。因此,真正的金融权力仍然保留在它的永久的栖身之地——华尔街。
新制度至关重要的职位是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第一位登上这一宝座的是本杰明·斯特朗,他的全部简历上尽是与摩根有关的经历。他是哈里·戴维森的门徒。哈里·戴维森让他担任银行家信托公司的干事。1907年金融大恐慌期间,戴维森还介绍他当了皮尔庞特的私人审计师。戴维森和斯特朗之间存在着一段情谊。斯特朗的妻子生下一个孩子后自杀身亡,一年以后,他的一个女儿也死了。此时,戴维森将斯特朗的3个遗孤接到了自己家中。之后斯特朗娶了银行家信托公司总裁的女儿凯瑟琳·康弗丝。1914年他自己当上了总裁。
那年,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行长的职位摆在面前,但斯特朗在是否担任这个职位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因为他不仅支持过银行家们的奥尔德里奇计划,而且还反对过联邦储备法案。直到他同哈里·戴维森和保罗·沃伯格一起到乡下度过了一个长周末之后,他才接受了这个职位。斯特朗想赋予纽约联邦储备银行以英格兰银行那样的尊贵和声望。摩根财团指点他到特迪·格伦费尔那里去学习,了解那家银行的管理方式。在斯特朗的影响下,后来证明,联邦储备银行对摩根大有裨益,而绝非是一个威胁。纽约联邦储备银行和摩根公司志同道合,以至于摩根财团后来被视为华尔街上的联邦储备银行。所以,结果同改革者们的期望恰恰相反,1913年以后灰心丧气的改革者眼巴巴地看着摩根的权力不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