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三封信是马克·吐温(塞缪尔·L.克莱门斯)写给他的朋友,《大西洋月刊》的编辑威廉·迪恩·豪威尔斯的,末尾署名“马克”或“克莱门斯”。1875年7月3日,豪威尔斯给克莱门斯写信,希望在该杂志分期连载《汤姆·索亚历险记》一书。豪威尔斯在信中指出,“你将这本书视为自己的代表作,这让我很感兴趣,一个作家的代表作通常不会太多,所以,还是不要把
‘代表作’的宝贵头衔浪费在一个小男孩的故事上吧。”
致威廉·迪恩·豪威尔斯
1875年7月5日,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
亲爱的豪威尔斯:
我已经完成了整个故事,但其内容仅限于小男孩汤姆·索亚的童年经历。我相信,除了采用类似于《吉尔·布拉斯》[1]的那种自传体形式,其他叙事方式均不适合本书,所以,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没有采取第一人称叙事的手法创作这个故事。假如我继续写下去,一直写到汤姆·索亚成年以后,他也许会如同文学史上的那些单枪匹马、一意孤行的愚蠢主角一般,引起读者发自内心的鄙视,因为这毕竟不是一本给小孩看的书,它的读者只会是成年人,故事也是专为成年人而写的。
另外,如你所见,此书篇幅颇长,仅初稿就有大约900页,等我把那些模糊的细节充实完毕,恐怕会突破1000页大关,因此它会占据《大西洋月刊》130到150页的版面,差不多与《大局已定》[2]2旗鼓相当,不是吗?
在《大西洋月刊》看到此书固然是我的心愿,但我怀疑它能否为出版商或者我本人带来盈利。布雷特·哈特以6500美元的价格把他的小说(与我的作品篇幅相当,可能从九月份开始连载)卖给了《斯克里布纳月刊》,此书其后将由Bliss出版,届时他还能抽取7.5%的版税。此外,该作品在英国(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后,他将获得10%的利润分红,待全书出版后再抽取同等比例的版税,而且,早在此书的第一部分刊发之时,他就能拿到500英镑的预付款。假使拙作能像他的书那样广受好评,盈利想必不成问题,但我对此真的没有把握——虽然我的书可能比布雷特的作品更受英国读者欢迎,而这不过是由于他在英国的知名度还不是很高罢了。
读到这里,你恐怕会取笑我唯利是图,但我的家庭开支巨大,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不久后,我可能会构思一个十二岁男孩的故事,写他从孩童到成人的一生,但我不会选择汤姆·索亚——他不适合做这部新书的主角。
我衷心希望你能抽出时间读读《汤姆·索亚历险记》的初稿,看看你会不会在读过之后改变主意,不再坚持认为我应该将汤姆·索亚的故事继续写下去,并将此列为本书最明显的缺陷。当然,这是一个不情之请,即便被你拒绝,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倘若你欣然接受,我反倒要觉得不好意思。无论如何,这个想法已经在我的脑海中盘桓数月,于我而言,单是把它讲出来就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不晓得别人会对此书作何感想,但我完全信赖你的意见和判断。所以,请尽管提出批评,不要犹豫,因为这至少让我知道你花时间读了这本书,当然,对于你的赞扬,我也拥有脸红的权利。
奥斯古德和我正在为狂妄自大的吉尔侵犯著作权[3]一事奔走,但凡这种涉及版权的官司,只要有一两件胜诉,形成先例之后,文学界同仁的权益就能得到更好的保障。《纽约论坛报》[4]也决不可能一手遮天,希望奥斯古德毫不留情地起诉他们窃取霍姆斯诗作的罪行——怀特劳·里德因为盗窃罪受审,可以想见是一出好戏,我保证一定会为此出庭作证。我相信,假如有机会,哪怕是从盲人小贩那里偷花生这种卑鄙的事,他也干得出来。
C太太的身体好多了,苏茜[5]却在发烧。向大家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你永远的 克莱门斯
1875年11月23日于哈特福德
致威廉·迪恩·豪威尔斯
1875年11月23日,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
亲爱的豪威尔斯:
随信附上校对稿。请原谅我的笨嘴拙舌、语无伦次,原谅我总是满心戒备地随口搪塞别人提出的敏感问题。因为假如没有小心点的话,我会变成查尔斯·弗朗西斯·亚当斯那样的邋遢作家。开个玩笑,我还是不太担心自己会变得那样糟糕,我也不会真的“沦落”到他和布雷特·哈特的水平,以至于说出“更明智的做法是相信他有能力做到那件事假如他觉得自己得到了那些应有的支持……”之类的蠢话。有了布雷特·哈特的前车之鉴,我意识到自己经常谴责他故意模仿狄更斯,而这进一步让我想起自己也曾有口无心地指控查理·沃纳剽窃,想到这里,我曾以为我开始运用一种全新的巧妙方式来创作小说的开头,并且为此洋洋自得了两个星期,却突然回忆起,早在三年之前,查理·沃纳就想出过这个办法,还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啊哈!我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在我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迫不得已地把108页誊写得干净整齐的手稿丢进废纸篓,然后严格督促自己以完全原创的方式重新开始这部小说。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文学窃贼?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不敢多想。
你非常喜欢《汤姆·索亚历险记》,这绝对是个值得欢欣鼓舞的好消息。我的意思是,你的反馈是我最早收获的书评,远远早于其他评论,所以它于我而言意义重大。克莱门斯太太和你的意见一致,她也认为这部作品应该作为纯粹的童书出版,对此我表示同意,这显然是个正确的想法。至于最后一章,我决定不去动它,不再添加任何内容。写到那里的时候,某种直觉告诉我,到这里为止结束全书是最合适的,因此,尽管我非常想要详细描述哈克回到寡妇家之后的生活,但最终还是用一个简单的段落加以概括。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希望读到正式出版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了,烦请早日通过快递邮寄给我,邮费由我来出。话说回来,假如书寄丢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昨晚来了客人,所以我们今晚才大声读了你的《私人戏剧》。克莱门斯太太心情不好,但这个故事会让她发泄出来。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最适合炉边阅读的美好冬夜。
我的新故事陷入了可怕的停滞,因为我不得不从头重写,这个过程太痛苦了。
爱你们所有人。
你永远的 马克
1875年11月23日于哈特福德
致威廉·迪恩·豪威尔斯
1876年1月18日,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
亲爱的豪威尔斯:
十分感谢你对《汤姆·索亚历险记》的好评。威廉姆斯为这本书创作了大约200多张插画,其中的一些非常精致,他真是个天才,要是能少喝点朗姆酒就更好了。他只是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无需征求任何人的建议,仅凭自己的阅读体验就设计出那么多精彩的图画,灵感仿佛源源不竭。
我相信,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像我前天感激你那样感激另一个人。那天,我坐下来(我的健康状况依然非常糟糕),准备对《汤姆·索亚历险记》进行最终修订,心里对这项枯燥无聊的任务反感至极,然而打开你寄回来的誊写稿包裹之后,我发现稿件从头至尾到处都是你用铅笔写下的评注。这太了不起了,我的烦恼顿时一扫而空:无需再次通读书稿,我只要找到你的铅笔标注,根据其中的建议加以修改即可。我把孩子们打架的那部分浓缩为一个精简的段落;把主日学校的演讲删除到只留开头的两句话(这本书是给小孩子读的,原文的讽刺过于辛辣);我修正了任何可能产生猥亵歧义的词句,确保读者不会受到冒犯。就这样,短短一天之内,我事半功倍地完成了先前估计至少3-4天才能完成、以至于身心疲惫不堪的最终修订。为了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你对本书的厌恶之情,我已经煞费苦心地做出了彻底而精益求精的修改。因此,就像你说过的那样,接下来发现书中错误的人将不会是我自己,而是其他人了。
需要提到的是,你可能忽略了书中的一处表述方式。当哈克向汤姆抱怨寡妇家规矩森严、仆人们拿各种强制性的礼仪来折磨他的时候,他说:“and they comb me all to hell”(没有感叹号)。很久以前,我给克莱门斯太太读到这句时,她并没有发表评论。后来,我又找了个机会,特地把这章读给她的姨妈和母亲听(可以这么说,她们两位全都虔诚无比地相信地狱和天堂的存在,而且对这两大主题相当敏感),她们也没有提出抗议,于是我很高兴,因为“and they comb me all to hell”这句话是最符合哈克那孩子的性格、对他来说最自然不过的抱怨(况且他在书中畅所欲言的机会少得可怜)。可当我发现连你也对这句话没有异议的时候,我起先很高兴,然后又有些担心,担心你可能只是没有注意到这句话而已。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是真的没注意到它,还是并不质疑它的适切性?现在这本书既然已经成了男孩和女孩的专门读物,所以“地狱”那个该死的词有时候会让我睡不着觉,这可是我将本书视为成人专属读物时从未发生过的事。
无论如何,你不必马上费心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已经提供了太多的建议,我不忍心再给你增加负担),等我们下次见面时再告诉我吧。
我们期待下个周六、周日或者周一与你相见。老实说,我们私心希望你立刻就来,暂且把你打算修改的手稿搁到一边,回去以后再操心。暂时摆脱日常工作计划的束缚,可能获得意想不到的灵感,偶尔休息一两天,有助于舒缓那种繁忙到你经常忘记节假日的工作节奏。正因如此,每次从你家回来之后,我都能马上投入工作。假如你尽快到我家来,还能听到俱乐部的人激烈讨论各种形而上学的议题——当然,在我看来,这些问题都披着华丽丽的文学伪装,你一定会非常感兴趣。至于沃德[6],你可以下周再邀他登门。
(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竟然试图说服一个人在关键时刻放下重要的工作,但我也要诚实地指出,我的建议不会影响你的工作,也不会损害你对工作的兴趣。)克莱门斯太太有言在先:“假如豪威尔斯一家星期六来不了,那就让他们星期一来;问问他们;值得一试。”好了,你觉得怎么样?能来吗?如果可以,那就太好了。请给我寄一张明信片确认此事——如果强迫你写信,我会有点良心不安(对此我老实承认),假如真的无法拨冗前来,请至少保证你们下周六能过来,在我家待到周日再走。
你永远的 马克
1876年1月18日于哈特福德
[1]18世纪法国作家勒萨日的传奇小说《吉尔·布拉斯》,以流浪汉冒险为主题。
[2]1874年,豪威尔斯本人的作品《大局已定》于《大西洋月刊》上连载。
[3]出版商威廉·F·吉尔以未经授权的方式挪用过某些已经出版的作品,克莱门斯和奥斯古德对此非常恼火。
[4]《纽约论坛报》的编辑怀特劳·里德,他也曾因非法挪用未经授权的作品惹恼过奥斯古德。
[5]克莱门斯的女儿。
[6]美国著名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