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墅里(1 / 1)

“我爱您。您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我的一切!原谅我的直言不讳,我无法再这样痛苦下去,沉默下去。我并不企求您给我同样的爱,我只求您给我点同情。求您务必今晚八点钟到老亭子里……我以为写上我的名字是多余的,但也请您不必害怕我的隐姓埋名。我年轻、漂亮……您还希求什么呢?”

避暑客巴维尔·伊万内奇·维赫采夫,一个循规蹈矩的有妇之夫,读完这封信,耸了耸肩,疑惑不解地挠挠额头。“什么鬼名堂?”他想,“我是有妇之夫,结果来了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愚蠢至极的信!这是谁写的?”

巴维尔·伊万内奇把信纸在眼前晃动了几下,又念了一遍,啐了口吐沫。

“我爱您……”他做了个鬼脸,“把我当三岁小孩了!当我会随随便便跑到那个亭子里去跟你幽会……我,这种风流勾当早就不干了……嗯!写这信的肯定是个轻浮的女人……嗯,这个女人呀!她真是昏了头啦,居然把这样的情书写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是一个有妇之夫!简直是道德败坏!”

在八年的婚姻生活中,巴维尔·伊万内奇已经远离细腻的浪漫情怀,除了逢年过节的贺卡,他没有收到过任何信札;因此,尽管他表面做了那一番不为所动的硬汉表演,那封来信还是让他不知所措,慌了手脚,动了心思。接到来信之后过去了一个小时,他躺在沙发上,想着:“当然,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随随便便跑去跟个陌生女人幽会的。不过呢,要是能弄清写信的人究竟是谁,倒也蛮有意思。嗯……看笔迹,肯定是一位女士写的……这信写得还蛮有感情,所以不大像是在开玩笑……大概是个有点神经质的女人,再不然就是寡妇……总的来说,寡妇都有点头脑简单,行为怪异。嗯……这能是谁呢?”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也不容易,因为在这个避暑山庄里,除了自己的妻子外,巴维尔·伊万内奇不认得其他任何一个女人。

“见鬼了……”他很困惑,“‘我爱您’……她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奇怪的女人!也不认识,也不了解我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就把我爱上了……如果能这样一见钟情,想必她一定是个年轻的、生性浪漫的女子……可是她究竟会是谁呢?”

巴维尔·伊万内奇蓦地想到,昨天和前天,当他在避暑山庄周围散步的时候,好几次遇到过一个穿浅色裙子、鼻子微微翘起的金发女郎。这位金发女郎总要朝他多看几眼,当他坐到一张长椅上时,她也坐到了他旁边……“是她?”巴维尔·伊万内奇在想,“不可能!像她那样一个娇小姐能爱上我这么个糟老头?不,这不可能!”

吃午饭的时候,巴维尔·伊万内奇呆呆地瞅着妻子,想自己的心事:

“她说她年轻、漂亮……这说明她不是个老太婆……嗯……说良心话,我也不算老,我也还能招人爱……我老婆就很爱我!更何况,俗话说得好,爱情是个瞎子——逮到谁就爱谁。”

“你在想什么?”妻子问他。

“嗯……头有点痛……”巴维尔·伊万内奇撒了个谎。

他想明白了,把这封破信当成情书来看待是愚蠢的,他对这封信和写这封信的人嗤之以鼻,可是,唉!人性的魔力强大无比。午饭过后,巴维尔·伊万内奇躺在**,不睡觉,想心事:“要知道她指望我应约前往呢!多么傻!我想象得到,她一走进亭子,不见我人影,她会失望得浑身发抖的!……我偏不去……气气她!”

然而,我要重复一句,人性的魔力强大无比。

“不过,出于好奇心,也不妨去一趟……”半个小时之后,这位避暑客又这样想,“从远处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看看她的长相,也怪有趣的!逢场作戏罢了!不过,遇到合适的机会,为什么就不能寻寻开心呢?”

巴维尔·伊万内奇起床,穿衣服。

“打扮得漂漂亮亮要上哪儿去?”妻子见他穿了件干净的衬衣,换了条鲜亮的领带,便问。

“嗯,出去散散步……头有点痛……嗯……”巴维尔·伊万内奇打扮完毕,等到八点钟,便走出了房门。在落日余晖照耀着的翠绿色的背景中,来此地消夏的红男绿女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他想,羞涩地扫视着一张张女士的脸孔,“没有金发女郎……嗯……如果照她信上写的推测,她应该已经坐在亭子里了。”

巴维尔·伊万内奇走上林荫道,在林荫道的尽头,透过一行高大的樱树的枝叶,可以看见那个“老亭子”……他悄悄地走近亭子……

“从远处看看……”他这样想,迟疑不决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哟,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又不是去和女人幽会!好一个……傻瓜蛋!大胆地往前走!我到亭子里去怎么的?嗯,嗯……无所谓!”巴维尔·伊万内奇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了,他情不自禁地突然间想象到了影影绰绰的亭子……在他的想象里,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女郎,穿着浅色的衣裙,鼻子微微翘起……他想象着,她因为爱而羞怯,浑身发抖,她扭捏地走近他,大声喘息着……突然间她把他拥进了怀里。

“要是我还是个单身汉,那就毫无顾忌了……”他这样想,把厌恶感从脑子里赶了出去,“再说了,一辈子经历这么一次,倒也说得过去,否则到死也不知道这种事是啥滋味。那么老婆……嘿,这与她有什么关系?感谢上帝,这八年来我没有离开过她一步……做了整整八年的守法公民!别管她……甚至有点腻味了……今天我索性造她的反!”

浑身发着抖,屏住了呼吸,巴维尔·伊万内奇走到了亭子跟前,这个亭子上爬满了野葡萄的藤蔓,他往亭子里瞧了瞧——扑鼻而来的是夹杂着霉味的湿气……

“大概,没有人……”他想,当他伸脚跨进了亭子时,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人影——是个男人的影子……定睛一看,巴维尔·伊万内奇认出此人是自己的妻弟——大学生米佳,就常住在他的别墅里。

“哦,原来是你?”他很不满意地说着,摘下帽子,坐了下来。

“对了,是我。”米佳回答。

沉默了两分钟……

“巴维尔·伊万内奇,对不起,请您离开这里,行不行?我正在构思我的硕士论文……有别人在我跟前,就会妨碍我思考。”米佳先开始发难。

“你还不如到黑黑的林荫道上走一走的好……”巴维尔·伊万内奇温和地回应,“在露天里,容易来灵感,况且……我想在这儿的长椅上打个盹儿……这儿不太闷热……”

“您要打盹儿,我可是要做论文……”米佳嘟囔道,“论文更重要……”

又是沉默……巴维尔·伊万内奇魂不守舍,不断地听到脚步声,猛地站起身来,用哀求的声音说道:“好了,米佳,我求求你了!你比我年轻,你应该体谅体谅我才对……我不大舒服……想打个盹了……你走开吧!”

“这是自私自利……为什么您非得待在这儿,却不让我待在这儿?说啥我也不走……”

“得了,我求求你啦!就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霸道的人、愚蠢的人……可是我还是要求你走开!我这一辈子就低三下四地求你这一回!体谅体谅我!”

米佳摇摇头。

“真是个畜生……”巴维尔·伊万内奇想,“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与女人幽会!得把他支走!”

“米佳,你听我说,”他说,“我最后一次恳求你……你该做一个通情达理的文化人才对!”

“我不懂,您为什么老缠着我?”米佳耸了耸肩,“我已经说了,我不走,不走。说啥我也不走……”

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个鼻子微微上翘的女人探头朝亭子里看了看。

看到了米佳和巴维尔·伊万内奇,这个女人皱了皱眉头,走开了……

“她走了!”巴维尔·伊万内奇想,愤怒地瞧着米佳,“她一看到这个坏蛋,就走了!全都泡汤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戴上帽子,冲着米佳说:“你是畜生,坏蛋!是的!畜生!卑鄙,而且……愚蠢!我和你从此绝交!”

“好得很!”米佳喃喃地说,也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您要知道,您方才在这里赖着不走,坏了我的好事,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饶恕您!”

巴维尔·伊万内奇气呼呼地走出亭子,快步向自家别墅走去……摆上晚餐菜碟的桌子也不能让他宽心。

“一辈子就出现过这么一次机会,”他激动地想着,“也被搅黄了!她现在想必受了委屈……伤透了心!”

吃晚饭的时候,巴维尔·伊万内奇和米佳都盯着自己的碟子,保持着阴郁的沉默,他们彼此憎恶着对方。

妻子瞅着丈夫阴沉的脸,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巴维尔·伊万内奇向妻子表示不满,“只有傻瓜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傻笑!”

“今天早上你接着什么信了?”她问。

“我……我没有接着信呀……”巴维尔·伊万内奇慌张起来,“你胡诌个什么……”

“嘿,说吧!坦白交代吧!要知道那封信是我写给你的!千真万确,是我写的!哈哈!”

巴维尔·伊万内奇脸涨得通红,把头埋进了碟子里。

“愚蠢的玩笑。”他嘟囔道。

“可我有什么办法!你自己说说……我们今天要打扫房间,怎样才能把你从家里请出去呢?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把你请走……但是,你也别生气……为了让你在亭子里不觉得寂寞,我也给米佳写了封同样内容的信!米佳,你也到亭子里去了吧?”

米佳龇牙一笑,不再恶狠狠地瞪视自己的情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