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扮演的“判教者”角色损害到他的名声,德行受到狂热情绪的蛊惑,结果使得他的过错被夸大和渲染。后人对他的了解不多,总认为他是一位具有哲学思想的君王,想方设法用一视同仁的态度保护帝国所有的教派,同时要缓和从戴克里先的诏书到阿塔纳修斯被放逐这段时期在人民心中涌起的神学热潮。如果我们深入研究尤里安的性格和行为,就能知道他并未免于当时普遍存在的通病,如此就不至于对这位君王产生偏爱的印象。将他最要好的朋友和势不两立的敌人对他描绘出的不同形象加以比较,有助于我们保持公正的立场,避免产生先入为主的看法。
一位明智而坦诚的历史学家,是他在生死存亡之际的公正目击者,忠实描述了尤里安的种种行为。当代人士提出的证言看法倒是一致,从皇帝本人许多公开和私下的声明中得到证实。他的多种著作完全表明他对宗教所抱持的观念,要是从政策上考虑,他只会尽量加以掩饰,绝不会大肆张扬。虔诚而忠实地崇拜雅典和罗马的神祇,形成尤里安的主导情结。受到迷信和偏见的影响,开明思想被腐蚀和削弱,原来只存在于这位皇帝脑海里的幻影,对帝国政府产生了真正有害的后果。基督徒憎恶他人崇拜神话和传奇中出现的神明,不惜将他们的圣坛推倒,这些狂热的信徒集中力量,和臣民中相当大一部分人保持着势不两立的状态。尤里安有时出于对胜利的渴望或遭到排斥而产生的羞辱感,真禁不住想要破坏法律的正义和谨慎的作为。他所唾弃而极力反对的教派竟然获胜,不免要诬蔑尤里安的名声。他的背教行为最终失败,使他遭到虔诚教徒排山倒海的抨击,发动谴责的信号是格里高利·纳齐安赞[1564]吹出的响亮的号角。[1565]在积极进取的皇帝短暂的统治期间,接二连三发生很多重大事件,值得详细而公正地描绘一番。现在谨将他的动机、意图以及各种行为,凡与宗教史有关的部分都将一一说明。
状况奇特而影响重大的背教行为,产生的原因可以从尤里安成为孤儿、落入杀害他全家的凶手手里那段早期的生活中去寻找。幼小的心灵对生动的印象十分敏感,于是基督和君士坦提乌斯的名字、奴隶和宗教的概念,很快在他的内心深处联系在一起。他的童年生活是由尼科米底亚大主教优西比乌照顾[1566],这位主教与他的母亲一方有亲戚关系,直至尤里安满12岁以前,他从基督教导师那里学到的不是如何成为一位英雄,而是要成为一位圣徒。当时的皇帝关心尘世的皇冠远胜过天上的宝座,满足于仅保有新入教者的地位,而让君士坦丁的两个侄儿[1567]去接受洗礼[1568]。两兄弟还得在教会中担任低阶教职,尤里安曾在尼科米底亚教堂当过读经师。皇帝刻意培养他们对宗教进行研究,希望产生信仰虔诚的后果。他们祈祷、斋戒、向穷人散发救济、对教士赠送礼物、到殉教者的坟墓致祭,加卢斯和尤里安在恺撒里亚共同建立圣马马斯雄伟的纪念碑[1569]。他们用恭敬的态度和以圣洁闻名的大主教交谈,诚恳地请求僧侣和隐士为他们祝福,这些人自愿过艰苦的修行生活,并把这种精神引入卡帕多细亚。[1570]
等到这两位亲王接近成年,在他们对待宗教的问题上可以显出彼此性格的差异。迟钝而固执的加卢斯天生具有宗教热忱,完全接受基督教的各种论点,但基督教从未影响他的行为或约束他的欲望。弟弟的个性非常温和,对福音书的信条并没有反感,神学体系可以满足他那活跃的好奇心,解释神明奥秘难知的本质,对看不见的未来世界想象出无限远景。但是,尤里安的独立精神使他不愿屈就于被动和无条件的服从,那是教堂里傲慢无知的神职人员,借着宗教的名义所强加于人的要求。他们把自己主观的看法当成正式的法律,拿永恒惩罚的恐怖作为后盾。但是,当他们试图改变年轻亲王坚定的思想、言论和行动时,等于在无形中激发了他那早已伺机而动的天才,从此他再也不承认神学导师的权威。他在小亚细亚有关阿里乌斯思想斗争的攻讦中受到教育,[1571]东部主教的激烈言论、信条的不断更换以及唆使他们采取行动的非宗教动机,无形中坚定了尤里安的偏见,认为他们对如此吵闹不休的宗教,既不能深入理解也无法真正相信。他无法用关切的心情聆听基督教的证言,以增强对教会的信心,而是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和无法克服的厌恶情绪,固执而机敏地抵制那套教义。每当年轻的亲王奉命对正在进行的争论发表演说时,尤里安总是明确表示自己站在异教教派那边,借口为力量弱小的一派进行辩护,可以使他的学问和智慧得到充分的训练和发挥。
加卢斯一朝得势穿上紫袍以后,尤里安也获得了自由,得以从事文学和异教思想的研究。有一大批诡辩家为皇家学生的爱好和慷慨所吸引,在希腊的学术与希腊的宗教之间建立严密的联系,荷马的诗篇不被看成人类天才的极致而受到赞扬,却被一本正经地归于阿波罗和缪斯的灵感。不朽的诗人描述奥林匹克神祇的形象,即使对毫无迷信心理的人而言,脑海里也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大家都熟悉他们的名字、性格、外形和特征,使得这些虚幻的人物都能真实而具体地存在,让神话产生令人向往的迷惘,明知与理智和经验完全格格不入,却又使得我们的想象能够暂时而不完全地接受。在尤里安那个时代,各种情况都会有助于延续和加强虚无的幻觉:希腊和亚细亚的神庙、艺术家借着绘画或雕刻表现诗人的作品以领会神祇的恩典、节日及献祭活动的盛大场面、占卜术的流行、民间关于神谕和神迹的传统说法以及2000年古老的传统习俗。多神教表现出软弱的一面,因为温和的主张能获得民众相当程度的谅解,异教的宗教热忱和任性的怀疑学派颇能兼容。[1572]希腊人的神学思想并不要求完整而统一的体系,以把信徒的心灵全包括在内,而是由上千个松散而坚韧的部分组成,神祇的仆人可以自行确定宗教信仰所欲达到的程度。尤里安为他自己所选定的信条范围甚广。有一个奇怪的矛盾现象是,他排斥福音教加在身上的有益束缚,却自愿把理性献给朱庇特和阿波罗的神坛。尤里安有一篇献给天神之母西布莉[1573]的祷词,提到他曾向个性柔弱的祭司要求供奉牺牲,弗里吉亚的男童毫不考虑后果答应照办。虔诚的皇帝用严肃的态度亲自提笔描述女神从帕加马的海滨来到台伯河口的全部航程,并且讲到一件极重要的神迹,使得罗马元老院和人民全都相信,被他们的使臣远涉重洋运来的用泥土做成的神像,真正具有生命、情感和力量。[1574]他为证明这一神迹的真实性,请求大家去观看该城的公共纪念碑,然后用带有几分刻薄的笔调,攻击有些人装腔作势和不识大体,竟然讥笑自己祖先的神圣传统。
存在于人民之中的迷信思想为虔诚的哲学家所真诚接受,并且大力宣扬和鼓舞,但尤里安却为自己保留了自由解释的特权,而且他自己已经静静告别教堂的圣坛,转向庙宇神殿的密室了。极端荒唐的希腊神话,用一种清晰可闻的声音向众人宣告,虔诚的探索者不能满足于表面的含义,更不可以被吓住,必须勤奋探求谨慎的古人有意用愚昧和寓言的面具加以掩盖的深奥难测的智慧。柏拉图学派的哲学家诸如柏罗丁、波菲利和圣洁的扬布利库斯,将嘲喻作用发挥到极限,缓和与修正受到扭曲的异教形象,因而被人尊为大师。尤里安在扬布利库斯入门弟子埃得西乌斯的指导下进行研究,一心只想获得这方面的学问。他一本正经地声明,这种价值远高于帝国在世上的财富。[1575]这倒真是财富,但只在自己的主观看法上才能产生价值。任何自以为能从杂乱的岩层中找到珍贵矿脉的艺术家,也有同样的权利赋予其自认为最能表达自己爱好的名称和形象。
阿提斯[1576]和西布莉的神话已由波菲利做过解释,他的努力更激发尤里安的勤奋和虔诚,他自己创作和出版了这个古老而神秘的寓言故事。这种毫无根据任意解释的做法,可能满足柏拉图学派的高傲情绪,却暴露出他们在文艺上的虚荣。要是没有冗长的细节描写,现代读者就很难对那些充斥着怪异的隐喻、揣摩的字根、夸张的琐事以及自认为在揭露宇宙体系的哲人难以捉摸的奥秘,形成正确的概念。异教神学的传统说法多如牛毛,研究者在进行解释时,随意挑选对他而言最方便的情节。他们对神学的翻译是一种可以任意做解释的密码,能从任何一个寓言故事中,得出最适合他们宗教和哲学体系的解释。**维纳斯的****形象可加以歪曲,用来揭示道德观念和实质真理;阿提斯受到阉割,可解释为太阳在回归线之间运行,人类的灵魂要与罪孽和过错永远分离。[1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