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的事件不论采取任何形式来表现,为了使我们的心情高扬,都会赋予特殊的跳跃。悲剧中所以带有这种性质,是因为它产生“世界和人生并不真能使我们满足,也没有让我们沉迷的价值”的认识。悲剧的精神在于此,也正因为如此,才引导我们走向“绝望”。
我也承认,古希腊、古罗马的悲剧中,绝少直接以动作表现或以口头说出这种绝望的意念。《俄狄浦斯在科隆纳斯》[6]一剧中的主角,虽能看得开而欣然就死,但仍然借着对祖国的复仇之念来作为慰藉。《伊菲格涅亚在陶里斯》[7]最初本是尽量逃避“死”,但为了希腊全土的幸福而欣然受死。希腊伟大的剧作家埃斯库罗斯[8]在《阿伽门农》一剧中,加桑多拉虽然也是从容而死,她还说“我的人生已经足够了”,但仍有复仇的念头来安慰她。
索福克勒斯《崔克斯的女人》中,赫拉克勒斯虽是为时势所屈而慷慨赴义,但也不是濒临绝望。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也一样,为了安慰他而出现的女神阿耳忒弥斯对他保证说,死后一定替他盖祠庙和保证身后的名誉。但绝不是指示他超脱人的生存,所以也像所有的神灵遗弃濒死的人一样,这位女神终于也弃他而去。
基督教中说天使出现在临死的人跟前,婆罗门教、佛教中也有相同的说法,并且,佛教的诸神佛实际还是从死人中所“输入”。所以,希波利塔和希腊所有的悲剧主角一样,虽然对这难以逃避的命运和神灵不可违拗的意志看得很开,但并没有表现放弃“生活的意志”。
斯多亚学派的恬淡和基督教的看破红尘,根本上就大异其趣,主要的区别是:前者泰然接受和低着头忍耐那些难以逃避的灾祸,基督教则是断绝、放弃意欲。古代悲剧的主角属于斯多亚派,在命运不可避免的打击下,老老实实地臣服;基督教的悲剧则反之,它们是放弃全体的“生存意志”,意识到世界的无价值和空幻,而乐意放弃世界。
但我总觉得近代的悲剧比古代悲剧境界又胜一筹。莎翁比索福克勒斯不知高明了多少,欧里庇得斯和歌德更不能相提并论,他们的同名剧本《伊菲格涅亚在陶里斯》相形之下,前者就显得既粗野又卑俗。他的那一篇《酒神女信徒》一剧,偏袒异教僧侣,读来令人厌恶、愤怒。
大多数的古代戏曲,没有完全的悲剧倾向,例如欧里庇得斯的《阿尔刻斯提斯》或《伊菲格涅亚在陶里斯》等都是这样。有一些作品的写作动机,更令人生厌作呕,例如《安提戈涅》或《费洛克提提斯》(同为索福克勒斯之作)就是如此。
再者,古代的悲剧几乎都是在“偶然”和“迷误”的支配下而引起事件,然后又由于偶然和迷误逃脱大难,从来不会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这些都是古代作家火候不够,尚未能到达悲剧的高峰,不,应该说他们对人生的见解还不够透彻和深入所致。
所以,古代的悲剧主角,几乎没有人描写他们的绝望心境,就是摆脱生存意志的心理意向。悲剧的特殊倾向和效果,就是在唤醒观众的这种心境,即使在极短暂之间,也能诱导这种思想。舞台上的种种悲欢离合和各种悲惨际遇,给观众所提示的是人生的悲惨和无价值,即人生所有的努力等于零。
所以,纵是感情冷漠的人,他的心境也会暂时脱离人生,意欲也一定会转移他处,而觉悟到世界和人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在他的心灵深处一定会自觉地产生“否定意欲”的生存。如果这一点都达不到的话,所谓摆脱人生所有目的和财宝的淡泊宁静,或者精神脱离人生和社会**的情操,以及心境的高尚趋向等等的悲剧效果,可望能获得吗?并且,人生悲惨方面的描写,清晰地来到我们眼前时的那种明快的作用和崇高的享乐,能望得到吗?
亚里士多德虽曾说悲剧的最终目的是使我们产生“恐怖”和“同情”的情绪,但这两种感情不属于愉快感觉,此二者并不是目的,只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所以,摆脱意志的要求,才是悲剧的真正倾向,才是特意描写人类烦恼的终极目的。由于“看破”而产生的精神的高扬,不是表现在主角身上,而是由于观众看到这么大的烦恼而激起的心灵感触。再者,对身陷如此苦恼的主角,他们的下场也不一而足,有的得到正当的报应,有的报应完全不当。
在这方面来说,古今作家的手法大致相同,先总体描写人间的不幸事件,然后引导观者进入上述情调之中,获得满足。但也有一部分作家手法又自不同,他们只描写烦恼的心情转向。前者只提出前提,结论则任凭观者自己去推测;后者所含的教训,则在描写主角的心理变化或在齐唱时表现出来,例如,席勒的《美西娜的新娘》中所齐唱的歌词“人生不是最珍贵的财宝”就属于这类。
在这里,我们再顺便谈到大团圆的悲剧效果,就是由此所引起的“绝望”和“激昂情绪”,不论就动机的纯粹性或表达的明了程度,都比歌剧逊色。歌剧中,有所谓“二声曲”表现法,令人感到似有所得又若有所失,这种二声曲中,意志的转换,是由音乐的突然静寂来表示。一般来说,只有这种二声曲优越的音响和歌剧的语法,才可能婉转、短暂地表达出那种意味,即使单从它的动机和手法来看,也堪称最完全的悲剧。
不论就悲剧动机的赋予方法,悲剧的动作进行,或者悲剧的展开,以及这些因素对主角的心理作用和所产生的超脱效果——效果也要转移到观众心中,都够得上真正悲剧范本的资格,并且,此中不带任何宗教色彩和见解,它所得的效果愈发显得真实,更能显著地表现出悲剧的真正本质。
近代剧作家因为疏忽“时间”和“地点”的统一[9]而遭受批评界严格的谴责。但这种忽视,在破坏动作统一的情形下进行时,始能成其为缺点。果如此,那么所剩的只有主要人物的统一而已了。莎翁的《亨利八世》就是其中一例。但若像法国的悲剧,只是不断地谈论同一事情,动作的统一就显得多余了。法国的悲剧中,剧的进行像没有极限的几何学线条一样,严守动作的统一,似乎在鼓动动作“前进!你尽管朝着你的工作迈进!”因而像处理事务一样,按部就班地把一个个事件顺顺利利地处理下来,不致心有旁骛,也不会为了些许小事而停滞。
莎翁的悲剧刚好相反,他的线条幅度是固定的,然后,在这里绕大圈子,消耗时间,并且,有时候连一些和剧情没太大关系的对话和场面也表现出来。但是靠着这些,让我们很清楚地理解剧中的人物或他们的境遇。动作当然是戏曲的主眼,但毕竟也不能因它而忘却描写人的本质和生存的目的。
戏剧诗人也罢,叙事诗人也罢,他自己就是命运,所以也不能不知道命运的不可违拗。同样,他们也是人生的一面镜子,所以,笔下虽要出现多数平庸、凶暴的狂徒和糊涂蛋之类的人,也需要经常陪衬一些有理性、聪明、善良、正直的角色,偶尔也不妨穿插一两个气宇轩昂的人物,依我的看法,荷马的全部作品从未描写过一个气宇轩昂的人物,虽然他的剧中人多半是正直、善良的。
莎翁剧集中,大概有两个(柯得利亚和柯里欧兰)勉强可列入这一类,但距我理想中的高贵还有一段距离,其余大都是成群的蠢物。伊夫兰[10]或柯查普[11]的作品中,则有很多品性高超的人物。哥尔多尼[12]剧中角色善恶的分配颇符合我上述的意见,他自己似乎是站在高处静观世态。
古希腊悲剧的主角都来自王族,近代作家大抵也都如此,这并不是作家们阶级观念太深,重权贵而轻贫贱。戏剧的着眼点,是使人产生激昂情绪,所以,只要能唤起这种情绪,不论主角是农人还是王侯。“平民悲剧”也绝对没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但话说回来,仍是以那些具有大权力和大威望的人来充任悲剧的主角,最为适宜,且效果最大,因为在那种情形下,才能够让我们认识人生的命运,认识不幸事件的严重,而使每一个观者无不深感恐惧,发出哀叹。
普通市民感到绝望或陷入穷困境地的事情,在达官显要眼中看来,简直是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认为可由人为的助力,只要他们花九牛一毛的助力就可排除解决,因之,这类事情根本不能使他们感动。反之,权高势重的人所遭遇的不幸,外来的力量难以救助,则真的是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绝对可悲了。即使位高如国王,也只能以自己的权力来救自己,否则,只有灭亡一途。再者,爬得高跌得重,而普通百姓不会爬到那种高度。
若了解悲剧的倾向及它的最后目的是转向“断念”和“生存意志的否定”,那么,也该能明白喜剧是相反的,喜剧为的是增强“生存意志”的信心。当然,喜剧也难避免人生各方面的描写,它也要反映一些人生的烦恼和嫌恶的事情,但喜剧中这些现象只是须臾存在的,并且混入成功、胜利和希望而表现,而此三者稍后便占据优势,最后在欢乐声中结束。同时,此中又举出层出不穷的笑料,它似乎在告诉我们,在人生可厌的事情中,也充满笑料,而这些材料无时无地不在讨好我们,只待我们花举手之劳去撷取。总之,喜剧是告诉我们,人生是美好的,是充满乐趣的。
但很奇怪的,喜剧中一到达欢喜的顶点,便急急落幕、草草收场,那是为什么它似乎永远不让我们知道欢乐之后又将是什么情形。悲剧则反之,通常它的结局都有“此后不再蹈此覆辙”的意味。且让我们再稍微详细地看看人生滑稽的一面,那是很平常的言语和举动。详言之,不外是小小的狼狈挫折、个人的恐怖、一时的愤怒以及内心的嫉妒等之类的情绪,完全脱离了美的典型,所印在现实影像之上的那些言语和举动。一个思虑深刻的观察者,不待思索恐怕就会达到一种确信。确信这类人的生存和行为并没有他自身的目的,他们只是取错误的途径,通过迷路而求得生存,这样的表现,实不如不生。
注释
[1] 维兰德(1733—1813),德国作家。
[2] 贺拉斯(前65—前8),古罗马诗人。
[3] 卢克莱修(约前99—约前55),古罗马诗人、哲学家。
[4] 奥维德(前43—约17),古罗马诗人,长诗《变形记》作者。
[5] 烦琐哲学,西欧中世纪的经院哲学。
[6] 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前496—前406)的名著。
[7] 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约前480—约前406)的作品。
[8] 埃斯库罗斯(约前525—前456),古希腊悲剧作家。
[9] 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地点”“动作”的统一是戏剧的三大要素,谓之“三一律”。
[10] 伊夫兰(1759—1814),德国剧作家。
[11] 柯查普(1761—1819),德国喜剧作家。
[12] 哥尔多尼(1707—1793),意大利喜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