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来法院告儿子的。为此,女人天不亮就起了床,怀里揣上两个冷馒头,翻山越岭地往县城赶。女人的腿脚不利索,女人本来可以搭汽车的,可她没有,她舍不得花那几块钱。
赶到法院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女人摸出一个馒头,就着院子里的自来水,草草地填了填肚子,然后推开了接待室的门。
接待女人的是一位年轻的法官,一张娃娃脸,像是还没有迈出校门的模样。法官一见女人就叫起来:“大婶,我认识您!”女人眯缝着眼打量起法官,说:“是呀,俺头些日子来过两次,只是没敢迈进这门。”法官笑笑,露出两排好看的牙齿:“人民法院为人民,大婶有啥不敢进的呢?”女人咧了咧嘴,也像是要笑,可终于没能笑出来。
“大婶有啥事?”法官把女人搀扶到椅子上,温和地问。
“俺是来告儿子的!”女人咬着牙说,一副恨恨的样子。
法官一怔,旋即便在女人对面的桌子边坐下来,拿出纸和笔,说:“别着急,您慢慢说。”
女人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抬手抹了把脸,打开了话匣子。女人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在儿子七岁那年,他爹出了车祸,人没了,家里的担子就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喂猪,种地,养儿子,她一路踉跄着走了过来。儿子淘气,不喜欢读书,常常领了一帮孩子在街上打架,她没少给人赔笑脸。儿子十八岁时,她卖了家里的两头猪,求爷爷告奶奶把儿子送进了县里的化肥厂,成了一名工人。后来,儿子大了,该成亲了,她又用攒了一辈子的积蓄,给儿子盖了三间瓦房,把媳妇儿娶到了家。她想,自己也算熬出头,该享享福了吧?谁知道,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她自己一跤跌进了苦海里。
“儿子怕媳妇儿,媳妇儿不让俺跟他们一起吃住,嫌脏,儿子就把俺撵进连风雨都遮不住的土坯房里,每月丢下半袋面。媳妇儿不让俺见孙子,不让孙子喊奶奶,儿子就训孙子,不让孙子打俺的门前过,还动不动就喊老太婆。就连逢年过节,俺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你说,俺这是生了个什么孽障呀?”说到最后,女人呜咽着哭出了声。
法官的眼睛也有些潮了,他的一只手甚至已经握成了拳头。“别伤心,大婶,您有什么诉讼请求尽管提,我们尽量帮您争取。”
“啥请求?”女人张大了嘴巴。
“噢,就是要求,您对这件案子有什么要求?比如,您可以要求我们冻结您儿子的银行存款,然后把那些钱都划给您养老。”法官提醒道。法官不像是在审案子,倒像是一位路见不平的侠士,一张娃娃脸上写满了仗义。
“那咋能行呢?”女人一听就摇起了头,“儿子虽说是个工人,可一月也挣不了几个钱。那点儿钱要买种子、农药、化肥,还要给上小学的孙子交学费,花钱的地方多着哩。没了钱,他的日子可咋过呀?”
法官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女人会这么回答。想了想,法官又说:“要不,把他抓起来,关上几天,让他长长记性?”
“别,千万别!”女人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忙摆手,“抓了他,家里还不得塌了天?再说,给厂子里知道了,还不得把他开除了?你们要抓他,那……那俺就不告了。”
法官叹了口气,扶着女人重新坐下:“大婶您别急,不抓也可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在村子里开个大会,让您儿子当着村里人的面,向您检讨,保证以后认真履行赡养义务。”
“这……”女人皱了皱眉,“这多丢人呀,以后他和孙子在村里人面前还咋抬头?”
“那您到底有啥要求?”法官的脸上有了不耐烦的神色。
“俺……也没啥别的要求,”女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就是想让儿子别再嫌弃俺,见了面,能喊上一声‘娘’,孙子别再躲着俺,见了面,能叫上一声‘奶奶’,俺也就知足了。”说着,两行浊泪又爬上了脸颊。
法官瞪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瞅着女人。他看见,女人那缀满补丁的衣襟上,早已是洇湿一片。